熏人的晚风里，那双含笑的眼睛分明也带着丝缱绻的意味，语调散漫，乍看多情得很，惯会钓人的。
如果此时不是在树影如鬼魅环伺的山野，而是在灯光如妖精摇晃的pub，江染银很乐意将这场不期而遇的邂逅当成是风月无边的艳遇。
可偏偏她遇见的是周岐征，她或刻意或无意地躲了四年没再见过的周岐征。
他应该是没看到自己的，在孙恬恬讶异的怔愣目光中，周岐征好整以暇地支起搭在车窗上的那只胳膊，撑着下巴，眉眼更弯了些。
真是一点没变，一如既往的恶劣。
给人希望又轻飘飘地打碎，为什么不一直呆在云端呢，总恶劣地招惹尘埃。
江染银又把自己缩得更小，暗暗期待周岐征快点不耐烦，扬长而去。
孙恬恬也反应了过来，眼前这位帅哥本来是朝着山上开去的，大概是因为顾忌午夜山里几个女生出事，才折返了回来，她还大言不惭地麻烦人送她们回市区，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她正要道歉，却听见男人玩笑似的遗憾道：“如果是去山上，倒是顺路得很，今晚上面可热闹了。”
孙恬恬闻言一喜，她竟然忘了今夜出门真正的目标——英仙座流星雨。
这是趟计划外的活动。她和苗若涵打着为欢迎江染银回国的旗号拉着她疯玩，说是要玩她个七天七夜，但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让江染银转移注意力，好好发泄，任谁回国见男友却捉奸在床，心情都很难好起来。然而城市里的娱乐项目翻来覆去也无非是那些，喧嚣过后总意兴阑珊。
十一点时，计划去酒吧蹦迪的三人实在有些累，干脆坐在了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提着刚从便利店进货的饮料酒水，有一搭没一搭地瞎侃着。
苗若涵说要不一起拍个跳舞视频吧，旁边的电线杆子长得挺好看，不拍可惜了。
孙恬恬一拍即合，说让她先刷几个模板看看，结果错手点进同城，看到了重明山顶的星空露营趴。
“今晚有流星雨欸！她们说最好的观景点在重明山，那里已经有好多人了，他们还聚一起开趴！哈哈哈哈哈怎么还有人cos慕容云海在线征集楚雨荨啊！”
“去看吧去看吧！正好我不喝酒，可以开车！”
她们就是这样踏上了夜里出市上山的不归路，所以在听帅哥说山上热闹的时候，下意识以为对方也是去看流星雨的，毕竟他看起来很会玩的样子。
孙恬恬脑子一热，没想太多，脱口而出：“山上也行，这次真的顺路。”
江染银想拒绝的时候已经晚了，在周岐征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她声音卡住，第一反应是转身趴下，以一个颇为温吞的姿势从车顶爬下来，主要是为了不露脸。她懊恼地想，怎么就穿了辣妹装呢？穿吊带外面好歹套件防晒服吧，这样现在至少能帽子一盖谁都不爱。
错过了最佳拒绝时期，再说话就有点扫姐妹的兴致了，江染银低头缩进后座，畏畏缩缩鬼鬼祟祟，做贼似的操作把苗若涵都逗笑了：“你这样搞得我们像被扫.黄打非了。”
江染银拉安全带的动作一滞，惊惶一眼，猝不及防就撞上了后视镜里移来的视线。
这一刻江染银无比庆幸关门后车顶灯熄灭，车内一片昏暗，只有浅淡反射进来的光，勉强看个轮廓。
昏昧的暗色里，观感都被放慢，江染银看到周岐征抬眸，黑沉沉的眸子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戏谑。
咔哒，江染银手里的安全带拉了空，弹了回去。
她连忙错开视线，看向车窗外。
玛莎拉蒂的引擎声再度想起的时候，窗外模糊的山景迅速掠过，黑成驳杂的一片，并不好看，江染银也并非在欣赏。她的脑海里满是不久前透过后视镜对视的三秒里的画面。
一片暗昧里，他成了唯一的亮色，原应红靡的唇染上了禁忌的釉，无声勾了勾，轻笑了一下。
江染银闭眼假寐，车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好在没有持续多久，低缓的男声响起：“听歌吗？可以连蓝牙。”
“哦。”孙恬恬回神，点开手机，先在姐妹三人小群里发了句“这帅哥人还怪好的咧”，随后鼓捣蓝牙，“咦？铜锣烧买一赠一……是这个吧？”
“嗯。”
江染银的睫毛颤了颤，手机不停在震，她也不是真的困，便点开看，群里另外两人已然聊嗨了。
霸气桃桃七分甜：救，这帅哥怎么还玩反差的啊，顶着张渣男脸私底下偷偷看哆啦A梦？
霸气桃桃七分甜：不会是假性感真纯情吧！
f(X)：想虐恋情深了？
霸气桃桃七分甜：你想我死！这种近海之王级别的大鱼是我能钓的吗？
霸气桃桃七分甜：银宝上，让我们见证一下实力。
霸气桃桃七分甜：而且哆啦A梦耶，你不也喜欢，我记得你以前蓝牙之类的id也是铜锣烧什么的吧……哇，缘分啊！
f(x):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其实是个情侣id？
江染银的心脏蓦地漏掉了半拍，手指按在屏幕上的力度不自觉加重，以至于长按了那条信息跳转出下拉选项条。
离指尖最近的选项是“收藏”。
荒谬得可笑。
江染银一下子回神，想让她们别瞎说了。
只是还没打字，视线便扫到了接下来的对话——
——买一送一，肯定有个要送的那位吧。
——这样的帅哥肯定有女朋友啊。
她们自顾自分析了一堆，那股子兴奋劲也渐渐退潮，话题越聊越远，江染银再提就没必要了。
暗灭手机，也不想装睡，她悄悄抬头，看周岐征开车。
这是她的一个习惯，但这个角度却很陌生，从右后侧看他。
车前灯扫在山道上，有种所向披靡一往无前的架势，而主导这场征伐的将军却沉在被树影打碎的明灭闪烁的光点里，缀成莹莹星河，又淌进一片幽深的海。
明暗的交界线将他清晰的侧脸晕得暧昧，浮光朦胧，暗色侵袭，肆无忌惮地沿着脖颈深陷，却又极力克制，就像他本身。
江染银有一瞬的错觉，想到了传说种的堕天使，隐秘地疯成了黑夜一样的颜色，但下一刻月光落下，又倦懶如这晚风。
他左手随意地搭着车窗，右手握着方向盘，一副闲散姿态。盘山的公路并不好开，更何况是漆黑的午夜，但他就是很稳很轻松。江染银知道，这还是他放慢下来的速度。她觉得他估计都要开困了。
从前她笑周岐征吹牛，自己在他车上从没见他开快车过。
少年桀骜的眉眼里满是笑意，学着藤原拓海散漫撑颊，单手握方向盘的姿势，不屑道：“这才是高手的境界，懂？”
“我又不是豆腐。”
“嗯，你比豆腐脆多了。”
车载音响也放着周杰伦的歌，不是一路向北更不是漂移，而是暗号。
风声，引擎声，还有混在其中的那句飘忽若梦的“想吹风，想自由，想要一起手牵手，去看海，绕世界流浪”。
江染银一时忘了她是坐在哪个时空的车里，直到突兀的语音在车厢内炸响，歌声戛然而止，仿佛映照幻梦的镜子被猝然打碎——
“好，你们要带阿银泡夜店钓男人可以，昨晚的那个男人我也可以不追究，是我有错在先，我该死，但我绝对不会放手，我爱她，只要阿银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她为了我回国，她那么爱我，我一定竭尽所能弥补她！”
玛莎拉蒂急速过了个弯，轮胎摩擦出撕裂般的声音，撕开了暗香浮动的夏夜。
苗若涵倒吸冷气。孙恬恬吓得手滑，手机掉了出去。刚刚她跟劈腿渣男汤铖battle的时候实在气得发抖，不小心误触，语音转文字失败，直接通过蓝牙从车载音响公放了出来，石破天惊，振聋发聩——
“我就在她家楼下跪着，多久我都可以等。”
“孙恬恬你摸鱼呢怎么还不关掉语音，我耳朵都要被污染了！”苗若涵这几天也没少被汤铖骚扰，不胜其烦，确定江染银要断个彻底后也学着她将人拉黑了，她是没想到孙恬恬不仅没将人拉黑还能在这种情况下手抖。
尴尬得她头皮发麻。
“我还带了阿银最喜欢吃的——”
在苗若涵暴躁得想要顺着网络暴捶渣男狗头的时候，语音终于停止播放。
被迫中断的歌声续上，在晚风中有种心酸的落寞：
“我害怕你心碎没人帮你擦眼泪~”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后视镜里，周岐征幽沉的视线移来，少了轻慢，有种不着痕迹的不耐烦，和困了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染银也抬头看，隔着镜面，像隔了两个世界和他对视。
他问：“回吗？”
“不用，”沉淀的酒意后知后觉升腾上来，熏了眼眶，看起来像是哭过一样，她的声音散在风里，很轻很淡，“已经不喜欢了。”
车内的气氛在这之后变得很奇怪，没有人再出声。自知有罪的孙恬恬只敢在小群里疯狂滑跪，躺平任苗若涵嘲讽。
江染银旁观着群里的纷飞战火，安静地隐没在阴影里，看起来有种失魂落魄的空茫。
涂装改色的玛莎拉蒂在山道上飞驰，如一头咆哮的野兽。
临近半山腰时，主驾驶上的那位忽然微微侧首，用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问道：“没喝酒对吗？”
孙恬恬先是发愣，随后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啊？啊对，我酒精过敏。”
后座上的两人也都抬眸往前看去，但对话到此为止，让人捉摸不透意图。
直到半分钟后，前方山道上有明显的晃如白昼的灯火照来，拉长的刹车声长剑出鞘般眨眼杀至，她们才看清右前方车道上依次斜停着的七辆跑车，以及那群喧闹的人。
“抱歉。”利落停车后，亮起的橘黄色的顶灯在男人的发上洒下纷扬碎金，“有点事，就顺路到这里了。”
“车留给你们。”
？？？
这是什么意思？她们只是碰巧拦了帅哥的车，结果人直接把豪车送她们了？！
孙恬恬和苗若涵以为自己听错了，江染银有所感地抬眸。
后视镜里的那双眼着实好看，眼皮那道褶很深，乍看像单眼皮，冷淡得锐利，偏偏瞳孔黑亮如曜石，盈着光的时候，又平添了几分无辜的多情。
碎金自发丝散落进这样的眸子里，江染银恍惚撞进了一片浮光跃金的海。
这是今晚的第三次视线交汇，她想，最好不要再有第四次。
她看着周岐征开口，眼神有她熟悉的一丝极淡的恶劣。
他说：“开去哪里野野多久都可以。”
他顿了顿，“野完记得回来。”
言闭，熄火，他推门下车，车钥匙都没拔，任几人在车内面面相觑。
即使再怎么迟钝，孙恬恬和苗若涵也品出了帅哥话里耐人回味的意思，只是她们还处在余震之中反应稍慢，没能来得及质问江染银，就眼睁睁看着她开门追了上去。
山间的晚风要不山脚凉许多，江染银穿得清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跟着就听到此起彼伏的轻佻的口哨声。
是群倚在改装跑车边的年轻人，打扮得像rapper，看起来挺精神，还有俩身材热辣穿得更辣的美女。仔细观察，年轻人分了两波，人数少的那边见周歧征出现后露出欣喜的表情，而人数多的那方，却不怎么友善。
“哟，不愧是车神，应战还带妹啊，牛批牛批。”
“看不上我们的妹呗。”
江染银闻言蹙眉，她不喜欢那些人打量的目光里的轻浮意味。
在她前面，朝人群走去的男人突然顿住脚步，轻嗤了声。
车灯打在他身上，江染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站得散漫，单手插兜，露出月色下冷白的腕骨，清凉的夏日晚风吹拂，丝质衬衫勾出一截窄腰，风情得凉薄，有种图穷匕见的杀机。
“不会说话？”视线轻慢掠过开口的几人，“嘴巴拿地上擦擦，还没轮胎叫得好听。”
“你tm装什么逼，叫你车神还真摆上谱了？你他——”人群中有个脏辫头格外刺，只是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一身潮牌梳着大背头的男生扫了眼，气焰顿时萎靡了几分。
“七哥，等你一晚上了。”潮牌大背头嘴上带笑，面上的尊重是摆足了。
“人呢？”周歧征省去寒暄，直奔主题。
“哥！哥！我在这！”不远处林子里窜出来一坨黑影，眼见着要扒上周歧征，却被他轻易闪开。
江染银隔得不远，认出了来人，是周歧征的表弟宋时予，十八岁，刚成年。
宋时予知道他哥不耐烦，也不敢继续黏，但人已经有了底气：“哥，你一定要碾压王嘉宇他们！”
周歧征没直接回应，只睨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对垒的那群人。
潮牌大背头王嘉宇道：“老规矩？”
江染银也看出来了，他们是要赛车。当年她还没出国的时候，这种私人约赛的场合她见了许多次，只是从没在重明山，所以之前没想到这茬。
重明山有一段八公里的路，不算长，却有一连十三个弯，其中有几个发夹弯，惊险无比，堪称江阳市的秋名山。
不少赛车爱好者喜欢深夜来此飙车找刺激。
曾经她也很想坐在副驾亲眼见周歧征飙这段路，可那时候他死活不同意，说她太小了，怕吓死她，后来她再大一点，周歧征已经忙着职业积分赛了。
她对重明山极速的夜色，从来陌生。
怔愣间，孙恬恬和苗若涵也来到她身边：“什么情况？”
江染银回神，正要答，却听到清冷的男声在夜幕里，轻笑了一下。
“谁说我要赛车了？”
“七哥，耍人不好吧？”王嘉宇是忌惮周歧征的，毕竟就算都是二代的圈子，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难道不是你们耍我？”周歧征笑得眉眼弯弯，看不出怒气，“我很早前就说过，不会赛车了。”
“行，那宋时予——”
“跑一圈倒是可以，十一分钟，你们随意。”周歧征漫不经心打断，轻松的话语却让在场的人都猛然心惊。
大家都是玩车的，重明山十三弯不知道跑过多少回了，十一分钟什么概念没有人不清楚。
足以碾压得他们粉身碎骨的恐怖速度。
众人脸色变了又变，终于有人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你自己跑呗，那我们怎么知道你跑多久，还不是你报多少是多少。”
宋时予：“你说你爹呢？我哥需要骗你？？？”
“可以。”王嘉宇没有犹豫，周歧征这种人，就算是他也得认，人家根本不屑于作弊。
但仍有人隐隐不忿，虽然他们这群人以王嘉宇为首，但也有人身家不差多少，不会完全服气。
“行啊，就让你自己跑，不过我们都让步到这个地步了，你副驾加个赛车宝贝不过分吧？”
此话一出，气氛陡然凝滞。
即使他们是业余玩车的，甚至约赛都是私人攒局规则松散玩个高兴，但也知道赛车若想比好成绩，副驾坐人的影响有多大。
副驾带上人等于增加车辆的载荷，变相的降低了车辆的性能。
要求周歧征带赛车宝贝，无疑是给人加压还监督计时。周歧征说了十一分钟，多一秒都是自打脸。
宋时予忍不住想掰扯，却见周歧征左手垂下，手心朝内，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半T状，指了指地面，是暂停的意思。
宋时予哑巴了。
“可以。”周歧征微笑着应答。
从始自终，他都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姿态，晚风拂动他映着粼粼光芒的丝绸衬衫，站在明亮如昼的灯光里，竟有种萧条的孑然。
江染银忽然感到难过，漂浮的酒香一下子就发了酵，从四面八方侵袭，无孔不入，激发了深埋的陈年的酸，在胃里涨潮，漫上鼻尖。
他还是变了。
摇晃模糊的光影里，她看他转身，无视了朝他耸肩的美女，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五米。
三米。
一米……
半米……
站定。
他低头，还是单手插兜，眼里盛满碎星般的光，嘴角勾起，声音在醉人的夏夜晚风里有种蛊似的魔力。
“妹妹，”他拖慢腔调，“一起兜个风？”
江染银怔住，嗓子像突然被堵住，酸意泛滥成灾，漫得她脑子发胀。
她没回答，视线里满是眼前的人，和多年前的男生重合又割裂，循环往复。
“怎么？”周歧征挑眉，有点痞，笑得还有点坏，“有了野男人就忘了哥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妹妹》《哥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