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汸并不能相信庭归神君的话,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信的。
只是田田如今这样,他找不出任何缘由。
他也只剩这个法子可试,为了孩子,如何他都是愿意的。
和铃齐光他们找不着,万一他能找着?万一找着了,田田便真的好了呢?
这万万份不可能中或许存在的一份唯一,他希望能够抓住。
人间说小,是很小的,在他们神的眼中,不过那么点儿大,一眼看穿,甚至许多人的命运由他们掌控。真正身在其中,却又是无限大。祝汸在人间出生、长大,父亲们喜爱人间,在他成年前的一千多年里,他有大半时候生活在人间。
尤其父皇历劫最末那几十年,他是实实在在的以人的身份,生活在这片人间烟火里。
他很喜欢人,甚至曾经为人时的祖母、姑姑等家人与一些喜爱的朋友们,到如今投胎时,他都会关注着。
他也从不小看人间,是以他知道,要想在茫茫人海找到一个人到底有多难。
他们即刻到达人间,他没有收敛神识,直接探遍整片大地。
一点子开曜的行踪都未探到,他这时才彻彻底底信了和铃与齐光的话。
他原以为,自己是天帝,总归找得比他们容易些,却不防也不过如此。他懒得去在意开曜的真正意图,他此时只想找到开曜本人。
他是天帝,他的行踪,天上无人知晓。神君也不成,或许从前的开曜是可以的,如今开曜老家伙自己都变成普通人了,还如何知晓他的行踪。
倒是他的父亲们,无论在哪里,都能探到他的行踪,他们是父子。
他很快便将自己的神识尽数收了起来,他暂时还是不想让父亲们知晓这件事,他甚至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件事。
如今人间的朝代名为“熙”,共有三十六个郡,郡下又有各个州县不提。
祝汸三十六个郡全都去了,丝毫没有开曜的行踪,他们仨飘在半空中,祝汸甚至觉着有些迷茫。唯一令他有少许安慰的是,到人间后,田田的状况好了些,藏在他的衣襟中,有了些许的劲头探出小脑袋张望。
他们一行在天上飘着,祝汸也不知还能如何好。
阿兔道:“小殿下,咱们还是去找殿下与公子吧?”
祝汸想了想,终于要点头了,孩子耽搁不得。田田却在他怀中动了动,他低头看看那双难得睁开的漂亮金色眸子,轻声问道:“这儿有趣吗?”
田田“咻”了声。
祝汸差点儿喜极而泣,田田已经很久没出过声儿了!
他往下看看,问道:“这是哪里?”
小虎立马道:“广陵郡!”
“喜欢吗?”
“咻~”
祝汸的眼睛微弯,抬头看小虎与阿兔:“我们下去瞧瞧。”
江南多雨,正值初秋,下一场寒一场的秋雨正淅淅沥沥落着。
雨不算大,却比春雨多了几分苍凉,只是江南人们似乎早已习惯这样的雨丝,街上来来往往的依然满是行人,马车、牛车“吱呀吱呀”地驶过,车轮在潮湿地面留下痕迹,就连街边铺子也照常开着,上头架了雨棚,雨落到棚上的声音倒是别有趣味。
阿兔撑把油纸伞,小虎穿了蓑衣,手上拿了另一把伞,撑在祝汸头顶。
祝汸喜水,他很喜欢雨天,但是田田不能淋雨。
祝汸的头发变成黑色束成发髻,插戴白玉簪,照例是一身黑衣,只是披风上绣了繁复的海棠。他脚上踩了木屐,缓慢走在江南的雨天里。一行尽管只有三人,却这样讲究,三人衣饰典雅,暗藏华美,引得人们不时朝他们仨看。
小虎的伞遮住祝汸的大半张脸,无论如何看,只能瞧见他的下巴。
祝汸暗暗跟田田说话,问她可喜欢。
田田又愉悦地“咻”了声,祝汸再度翘起嘴角笑了,恰好有小娘子盯着伞下他的下巴瞧,瞧见这个笑容直接愣在原地。
祝汸他们早已走过,祝汸又问田田:“还想看什么?我们都去看。”
在怀中,田田的小角角动了动,祝汸顺着她的小角角所指方向看去。
是条巷子,他抬脚便去。
江南的巷子格外别致,白墙青瓦,走进去,祝汸抬头看,不觉便皱眉了。
他想到开曜老家伙的元无宫,便是这种白墙青瓦。
呵呵,他心中冷笑。
他们的账只会更多不会少,往后慢慢算!早晚有一日,他要将老家伙的宫殿一把火都给烧了!
“咻咻~”没人了,田田钻出来,小角角扭扭。
祝汸立马回神,低头看她,迅速变脸,笑道:“是不是喜欢这儿?”
“咻!”
祝汸惊喜地回头看阿兔与小虎,阿兔喜滋滋:“小殿下,这般看来,即便找不着那老家伙也无碍!咱们小小殿下来到人间就好了呢!说话都有精气神了!”
祝汸面容也轻松了,但愿如此!若当真如此,那便太好了!
他继续往前走,巷子很有些狭窄,两侧墙壁上没门没窗,看起来只是百姓家的后墙。因下着雨,天色难免黯淡,巷子里又更为黯淡。此处怕是长久不见光,青石板的路上还有不少青苔,这些都是天上没有的。
从前,他住在人间,瞧惯了这些,还格外喜欢去揪这些青苔玩。许久不见,这会儿,就连祝汸自己也得了趣味,缓缓走在巷中,不急不忙的,四处打量。
小虎乐呵呵道:“小殿下,原先咱们还住在宜州时,王府后也有这样一条巷子呢!”
祝汸笑着点头,他衣襟中,田田的小脑袋已完全钻了出来。
祝汸很惊喜,却也不敢过分表露,怕吓着孩子,他轻声细语地问:“是不是喜欢这里呀?”
“咻~”
“我还小的时候啊,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便是住在人间。那是许多年前了,当时的朝代名为‘姬’,你的祖父那时在人间历劫,姓姬,我自然也是啰。你祖父尚未登基还是王爷时,我们住在一个叫作宜州的地方,那里……”祝汸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儿给田田听。
阿兔与小虎不由也听得满脸向往,那时候可是太快活了,什么也不懂,跟着小殿下疯跑疯闹就完事儿了。
小田田听得很仔细,也不知听没听懂,不时便要“咻”一声。
这条巷子却是实在太长,眼看着走不到尽头,天边乌云越压越低,阿兔出声:“小殿下,这雨眼看要越下越大,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祝汸抬头看看天,是要下大雨的模样。他点头,转身便要走。
田田却在他怀中扭了扭,“还想看呀?可是要下雨了哦。”,祝汸低头看她。
田田不管不顾地往更深处探着小脑袋,越发昏暗的天色中,她的小角角暗藏金光,祝汸瞧见前方似有几捆草垛,不过早已被雨水淋湿。
他有些犹豫,这孩子又不是他,一点儿不喜欢水,压根不能淋雨。正犹豫着,和缓的雨声中突然多出几道其他的声音,他们几人都微愣,“汪呜——呜,汪——呜~~~”,祝汸眨眨眼,田田却似更为激动了,扭着脑袋还要往里去,小虎松了伞,将伞悬在空中,已经脚快地先一步跑过去。他仔细往那草垛中间空心的地方瞧了一眼,眉眼一亮,回头道:“小殿下!这儿有只小狗呢!”
“咻咻咻!”田田叫得更欢快。
祝汸赶紧也上前,阿兔也挤在他身旁往草垛里看,祝汸弯着腰打量,潮湿的草垛搭出一个小棚子,有一小块还干着的地方,的确有只浑身脏兮兮的长毛小狗蹲在那瑟瑟发抖。瞧见他们,小狗“呜汪”着想要威胁他们,却又似乎是冻着了,直接打了个喷嚏。
小狗太小了,差点儿没被自己打的喷嚏给打得倒在地上。
小虎伸手要去摸它,小虎毕竟是老虎,小狗兴许察觉到危险,害怕地往内缩了缩,却又碰到潮湿阴冷的稻草,难过地再“呜~~”了声,叫得好不凄惨,眨巴着小圆眼睛,格外可怜的小模样。
“咻~~~”田田的眼睛直盯着它瞧,眨也不眨。
祝汸瞧她喜欢,也觉着这小狗可怜,对小虎道:“你慢慢地把它抱出来。”
小虎伸手进去,不顾小狗害怕地想要往里躲,到底是把那只小狗给提着抱了出来。阿兔赶紧上前,给小狗撑伞,不让它淋雨。小虎的手掌很大,小狗缩在小虎的掌心,越发显得小巧。小狗“呜~呜~呜~”地叫着,却不敢再动弹,可怜巴巴地缩在小虎掌心,屁股对着小虎,抬头正好看到祝汸,它有双圆溜溜的大黑眼睛,没有分毫威胁,却还极力朝他呲牙。
田田又是“咻”了一声,显然是高兴极了。
祝汸也被小狗这模样逗笑了,阿兔笑着说:“小殿下,这小狗好小,怕是刚出生没多久吧?这样的雨天里,不知怎落到这地方?”
小虎索性摸摸它的肚子:“好瘪,怕是饿了许久。”
说话间,雨已经下大,祝汸也不能再久留,要带着田田走了,偏田田紧盯着那小狗不放。祝汸只是犹豫一瞬,便道:“带着它一道走吧,回去给它喂些吃的。”
他们自是没有异议,看看四周无人,他们直接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是城郊几里路外的一片树林里。
树林尽头有片空地,有花有湖,无人居住。祝汸虽说怕被父亲们找到,不能用神力,却也不至于就什么都不会。甚至不用他出手,阿兔伸手一挥,眼前便是个三进的小巧精致宅子,阿兔上前推开门,再伸手一挥,宅子中花草丛生,树木拔地而起,房屋与湖水掩藏在绿色当中。
祝汸抬脚踏入大门,石板路旁的花草变成侍女,盈盈给祝汸行礼。
祝汸快速移至屋中,小虎抱着那小狗跟进来。田田藏在他怀中,不时扭着脑袋要看后头跟着的小狗,“让你看,让你看。”,祝汸将她从怀中抱出来,放她到桌上。神奇的是,一直生病的她,此时竟然又能浮在半空中,与小虎手中的小狗对视。
祝汸愈发高兴,他实在是没想到,田田的病竟然已有了好转!
这般看来,庭归神君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嘛!
他指挥着:“给这小家伙赶紧先洗一洗!”
“好嘞!”明明可以用法术将小家伙快速弄干净,小虎为了哄小小殿下高兴,变出盆和热水来,将小白狗放在里头仔仔细细地洗。田田飞到小虎肩膀上扒着,看他洗小狗。
小狗吓得在盆里转来转去,不时滑到,可怜却又可爱。
他们又都被逗笑了,田田看得一动不动的,入迷极了。
将小狗洗干净,小虎又把它擦干净,烘干。小白狗本就有趣,洗干净了再一瞧,这可真是只极漂亮的长毛小狗,毛色雪白。小虎将小白狗放到榻上,四周用靠枕围住,小狗困在其中跑来跑去,跑着跑着,实在太饿,他双腿一软,直接四脚一抬,往后仰倒,一脸慌张与迷茫,祝汸头一个“哈哈”笑。
田田这会儿盘在祝汸的手臂上,看得也“咻”了好几声,仿佛在笑,显然也是高兴的。
阿兔拿来热热的羊奶,要喂,祝汸笑着朝他伸手:“我来!”
阿兔点头,递给他,祝汸拿到手里,想到自己小时候被父皇逼着喝羊奶的样子,更是笑得乐不可支,他朝前坐了坐:“来来来,小可怜,我喂你吃好吃的!”
小狗抖抖索索的,吓得压根不听他的。
小虎将它扶正了,它又要往后仰,祝汸赶紧将小碗放到他脚下:“你闻闻,香着呢!”
小狗的身子一顿,四脚往后退一步,却又悄溜溜回头,舍不得地看那碗羊奶。
“哈哈哈!”祝汸再大笑,往前又趴了趴,“来吃呀!”
小狗兴许也发现了,这些人对他并无恶意,没有方才那样害怕,但它依然脖子一扬,决定誓死捍卫尊严。
祝汸再将小碗往它推去,小狗已没有地方可退了,“你尝尝。”,祝汸诱哄。
它顿了许久,终于缓缓低下小脑袋,试探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
舔了口,小狗再一顿,接着便几乎将整个小脑袋都伸进了碗中。
祝汸大笑出声,就差拍桌了,差点拍到田田。
“哎呀!”祝汸赶紧低头,将小龙托在手心,举高对视,小声道,“不好意思呀!”他当父亲的日子实在太短,偶尔便会忘记,小白龙伸出舌头舔舔他,似乎说“没关系”,祝汸愈发觉得她的身子已在好转,他抱着她指向小狗,“我们继续看它喝奶!”
小白狗真是饿坏了,不一会儿,小碗羊奶便见了底,它眼巴巴地抬头,还想喝。
祝汸又赶紧让阿兔再去拿,小白狗开始喝第二碗,样子还和方才一样有趣,祝汸斜靠在榻上直笑,甚至不时伸手故意去拿走碗不让小狗喝,在小狗急得开始转圈时又忽然将碗放下,反复循环,逗得小狗“汪呜汪呜”叫,他自己则是乐得一直在笑。
小虎这个“猛虎”索性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脸跟着傻笑。
阿兔站在一旁,则是满脸欣慰。
他们小殿下自小就是个淘气的性子,人称“混世小魔王”的,当年上天做天帝时,无数神仙特地赶来围观,就是想瞧瞧曾经的小魔王长成什么样子了。
小殿下兴许让他们失望了,因为长大后的小殿下,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再不是当年的淘气模样。这一千多年来,小殿下作为天帝,可以说是十分合格的。这点来说,他又没让众仙失望。
至今,还有些年长的神仙喜好说古,说他们小殿下小时候跟殿下来天庭时,是如何霸气地火烧元无宫的。就连仙子们,也说那时的小殿下如何如何可爱,大家伙儿都很怀念。
其实阿兔和小虎也很怀念。
也只有他们这些亲近的人知道,他们小殿下其实从未变过。
只是做天帝的时日渐久,对外的严格与冷漠总会有些许影响,小殿下毕竟已经长大,如今也就是偶尔才会似小时候那般胡闹。更别提如今有了小小殿下,身份的骤然转变,小殿下还未适应,偏偏小小殿下又病了。
这些日子,他们小殿下一直紧紧绷着,他们看着,嘴上不敢说,都很心疼他们小殿下。
阿兔笑眯眯看向那只小白狗,他觉着这小狗很好,能逗他们小殿下高兴的都是好的。
祝汸笑着伸手拍拍小狗的脑袋,抬头对阿兔道:“这小狗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养的,这是宫廷内常见的品种,怕是因为什么缘由才落到那种地方,你去瞧瞧,万一它的主人来找它,咱们不能夺人所爱。若是没有主人找,咱们便养着。”
阿兔细心,这事儿给他去做最好。
“是。”阿兔应声,转个身的功夫便回到那条巷子中,雨已经很大了,雨丝密密麻麻得甚至不能瞧见近物。
他撑伞等着,等到天黑,也未等到有人寻来。他随手从袖中掏出片叶子,叶子飘到那片草垛上贴着,若是有人来,会提醒他。
他则是转身离开,他们小殿下最喜欢的地方其实是人间,毕竟在此处长大。
只是这一千年来太过忙碌,一次也未来过,既然来了,今日又这样高兴,他去买些好吃的带回去。
他在路边找人打听了当地出名的食肆,先去福荣斋将花生酥、芝麻糖、巧酥等出名点心各称了一斤,又去雅山居买了清炖狮子头、扒烧整猪头等当地名菜,都在食盒中装好,放入挂在腰带上,看似装饰,实际是为储物袋的荷包中,他才又再回到那条巷中。
再等了一个多时辰,雨都停了,依然没人来,那片叶子也毫无动静。
看来,那只小狗是真的没人来找了。
他也没有将叶子收回,以后若有人来,总能知道的。
阿兔正要消失于原地,想到买膳食时,小二说就在这条巷子附近有家卖花灯的。过几日是中秋,城内要办灯节,他们小殿下喜欢这些,他再去买几盏灯带回去吧。
他停下,直接抬脚往巷子外走。
走了没几步,他听到一阵声响,立马回头看去,只见眼前一晃,高高院墙上一跃而下道黑影。快极了,阿兔的心难得一跳。
他再缓下来,再看,那黑影已站在地上,与他面对面。
阿兔略微扫了眼。
又来了一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