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希声弯下腰,把白菊放在墓碑前。
他在墓前静默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轻佻的笑声。
贺家明道:“这么巧,竟然在这儿都能碰见你。”
贺希声脸色含霜,一言不发,举步便要离开。
“哎,脑子有病记忆力都变差了?”贺家明无礼地拦住他,“记不记得我说过不准再回家,也不准再出现在叔叔面前,忘了?”
“你想多了,这里是墓园,我是来看我哥的。”
“看你哥?你得的那个什么病,不是每天都能让你看见你那死鬼哥哥吗?啧啧啧,爹爹不疼,妈妈不爱,只好和一个死人交流——我说小希啊,你活得是不是也太惨了一点?”
贺希声脸色铁青。
贺家明在他身后绕了一圈,拍着他的肩膀,用一种魔幻的声音怂恿道:“我咨询过医生,像你这种病特别痛苦,很多到了后期都会选择自杀。你也是,何必再硬撑呢,像晚成那样,撞了人直接咚的一跳,多痛快!”
“我哥是冤枉的!他没肇事逃逸,他是被网暴逼死的!”贺希声突然转身,冷冷注视着自己堂哥,“你再敢胡说一句,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我是精神病人,杀人放火都不犯法,这话可是你说的。”
贺希声站在墓碑前,脸色极为苍白,语声也是平静得不见一丝起伏。
太阳钻进了云层,墓地里阴风阵阵,墓碑里似乎传来贺晚成的叹息声。
“谁!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出来!”贺家明不寒而栗,大声叫道,声音不自禁地发颤。
一个年轻人从墓碑后钻出来,急匆匆向远处跑了。
贺希声没见过路焕然,只当是个过路人,并没有在意。
“那天我们撞倒路遥的时候,他还能起来走,我们还准备送他去医院,是他说不用,说急着要赶去和女朋友约会。我哥根本没罪,开保时捷也不犯法,真正的杀人凶手是烽火三月,是他恶意引导舆论,煽动网络暴力,最后逼死我哥!”
他直视着贺家明,步步紧逼,眼中燃起决绝的仇恨,“那条路虽然没有监控,但行车记录仪里都有记录。奇怪的是,出事后行车记录仪就被格式化了。你说怎么会那么巧,唯一能提供的证据就这样没了?”
“什么行车记录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贺家明语无伦次。
“出事那天爸妈都在美国,你和大伯是第一个赶过来的,再后来爸的律师来了,还让我们保管好行车记录仪,说只有这个能证明我哥清白,可等我们去取的时候,行车记录仪已经被格式化了。当时在场的除了我们,就只有你们父子俩,不是你们动的手脚,还能是谁!”
“那是辆新车,也许行车记录仪根本就没开呢?你凭什么血口喷人!”贺家明仍在狡辩,“何况你是精神病,说什么都不算数。”
“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是出厂设置还是被人为的格式化,我会看不出来吗!”贺希声怒吼:“你们借着网络暴力,推波助澜逼死我哥,然后又不断给我下药把我弄进精神病院!贺家明,举头三尺有神明!做过的恶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不论是你、你爸,还是烽火三月,这笔账我会一个个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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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来扫墓的人很少,墓园的停车场上,外来车辆屈指可数。关青桐的黑色丽贝卡就停在墓园停车场上十分醒目的位置。
关青桐倚着车门,打了路焕然一个又一个电话。
依旧关机。
路长风气得跺脚:“小桐,别理他,我们管我们回去!”
“那焕然怎么办?”曹小芸叫起来,“开回去两个多小时,你叫儿子自己走回来吗?天那么热,他身体又不好。”
“他爱怎么回就怎么回!尽让小桐迁就他,他都不知道该怎么体谅别人!这样的儿子我不要也罢!”
“你不要我要!你们不去找我去找!我已经没有了遥遥,现在焕然他就是我的命!我随便你们说什么,我就是要我的儿子!”曹小芸说着一个人朝墓园走去。
“阿姨!”关青桐拉住她,“要找也是我去,你和叔叔去车上等,天那么热,你们就别到处跑了。叔叔你也别生气,焕然平时都特别懂事,今天甩脸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回头我们好好聊下,把话说开就行了。”
她开了车门,搀扶着路长风夫妇上车,自己向墓园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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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上的露天咖啡座里,坐着一对用餐的母子,默默远观着停车场里发生的一切。
母亲年过半百,头发略见花白却刻意不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带有明显的异域风情,随着年岁增长,不见混沌反更犀利勾人。她穿一身蓝色的扎染旗袍,整个人透出桀骜和不屈,唯胸前的茉莉胸针像是封印了她的情绪,让她稍微显得平和,不那么咄咄逼人。
与她相比,儿子的气质便普通许多。他甚至没有抬头,在路长风夫妇口角的时候,他已经吞下第五个汉堡。
吴思淇望着关青桐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总觉得这几人面熟,在哪儿见过。”
“那是我们关队。”吴洋心不在焉道,他吃完了所有的汉堡,正研究着包装袋上的广告,上面有个抽奖活动,抽中了能再来一个。
“你们队长?你怎么不告诉妈妈?”
“你又没问。”
吴思淇无语。儿子吴洋就是这个脾气,刚进学校的时候很多人因为他的颜值将他捧为校草,他不爱说话也被视为高冷。但一个月以后,校草就被实锤为吃货,不爱说话也是因为在他心里,除了食物很少有东西值得他开口。
“那你们队长叫什么?”吴思淇问。
“关青桐。”
“关青桐?”
吴思淇猛地挑起眉。
她再转头去看关青桐车上的那对老夫妻,果然那正是路遥的父母。
十年未见,他们也老了许多。
尘封刹那间被打开,往事涌上心头。那些鲜活的记忆,记忆中那血淋淋的痛楚又扑面而来,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屋子被布置成了灵堂,空气里充满了檀香的味道。
当时她还在《新闻报》的第一线,烽火也不叫烽火,叫马成。
两人既是搭档又是夫妻,并肩合作了很多年,被同事戏称为法治版的侠侣。车祸后发生后,两人分别采访受害人和肇事者家属。她去了路遥家,一个二十不到的女孩儿替她开的门。她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脸色苍白,神情悲伤。
这本是一起简单的车祸,那条路是新修建的,没有交通灯也没安装道路监控,
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贺晚成是肇事逃逸,交警大队判了五五定责,路家完全沉浸在悲伤里,虽然对方家境殷厚,提出了三百万的巨额赔偿,但路家也不为所动。
吴思淇早早交了稿子,她约好了带儿子去看某个专家门诊。她打电话叫丈夫一起,但马成说要写稿,让她先一个人去。
马成写了一个通宵。
半夜里她醒来的时候,发现书房里的灯依旧亮着。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一场惊心动魄的网络暴力正偷偷酝酿着。丈夫的稿子不是写给报社的,而是他第一次用烽火三月的名字在微博上发文章,就在这之后的三个小时内,那篇著名的《富二代豪车碾压,大学生无辜毙命》的文章在网上被疯狂转发,浏览量光速突破两百万,许多网民强势围观,恶意声讨,在短短24小时内“保时捷”、“富二代”这几个关键词便被炒到热搜第一名。
吴思淇记得,在浏览到达一千万的时候,马成带她去了一家高级餐厅,说要庆祝一下。
“我打算辞职,”马成替她在红酒杯里倒上酒,“你还不知道,有好几家知名的公众号邀请我加盟,稿费高得你根本想象不到。别小看网络的力量,虽然才一天,可我的身价已今非昔比。你信不信,我现在甚至连一个字都不用写,光凭我烽火三月这个ID,随便替人做个推广就是上百万的进账。”
可那顿饭最终没有吃成。
菜还没有上来,便传来贺晚成跳楼的消息。
吴思淇起身要走,马成拉住她。
“坐下,陪我吃饭!”他命令道。
吴思淇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丈夫变得好陌生。
“马成,你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她一字字道,“我们是做新闻的,写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必须是事实。我们没有权利做各种不切实际的引导,更没权利去裁定一个孩子他有没有罪!”
“我说了他有罪吗?我一个字都没说过,那都是读者自己的推测。”
“可他死了!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死了!就因为有读者看了你的文章,把他活活给骂死了!马成,我们也有孩子,你想一想,假如那就是我们的孩子……”吴思淇尖叫道,嘶声力竭,泪水迅速溢出眼眶,痛苦到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