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玑说完就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母亲既然来跟她说了,必然是经过核实的。
果然,林氏叹口气道:“李府忌惮咱们沈府势大,风声蛮得紧,还是你祖父一个扬州门生来吊唁时,无意中说起这件事。你父亲亲自派人去扬州查过了,确实如此。听说是那通房丫头自小跟着李家公子,情分不同寻常。”
沈天玑怒道:“就是再不同寻常,也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丫头!二姐姐那样的品性才貌,就是嫁给皇亲贵戚都使得,嫁给李府是便宜他们了,他们还这样不知珍惜!”
“就是这个道理。”林氏淡淡应着,“那丫头被诊出有孕时,李府的长辈原是要赐一碗红花的,但是被那李家公子拦住了。”
当初这门亲事是四叔四婶先看上的,后来征得了祖母以及父亲等人的同意,就这么定下了。沈天玑虽然对李府了解不多,但长辈们都同意了,她也没有多做怀疑。沈天媱在沈天玑心里一直是雪山白莲般无一不好的,她咬牙切齿道:“这样的男子,要来何用?这事儿出了倒也好,免得二姐姐嫁给这种没有心肝的人。”
“话是这样说,但是年纪不等人。若是在京里,挑选余地就大了许多。可你四婶想要媱丫头嫁的离姑苏近一些,当初也是因此才定的李府。江南跟李府那样能衬得上咱们府的统共不过几家,年龄合适的都已经定了亲了。”
沈天玑细细回想了江南的大族,开口道:“我记得去年科举时,江南路出过一个前十甲的进士,叫做……”
“叫做何鹤州,现在就在京里任都水监丞。”林氏道,“这个人选本是极好的,何府是江南大族,家底殷实,祖上也曾有出任宰相的,虽然这几代官运不显,但是这位何公子有功名在身,及第后又是直接出任京官,日后定然前途无量,引领何府再次兴盛。”
沈天玑惊讶笑道:“娘亲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不是还有姝儿么,去年的进士我可都瞧得仔仔细细的。家世品性等综合来看,这个何鹤州是其中的佼佼者。不止是我,京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呢。”林氏满口称赞,继而又忧愁道,“可是你四婶是嫌弃他家虽然在江南,但他人在京里,日后大抵也留在京里做官,才不予考虑。你二婶呢,嫌弃何家不够显赫。可叹我也没有第二个女儿。”
沈天玑撇撇嘴,若她真有个嫡亲妹妹,只怕亲事不会这样简单。这年头亲事就是这样,家族父母的影响力是最重要的,虽说都是沈府女儿,沈相的女儿和一个知府的女儿也不能相提并论。背景低些自有背景低的好处,二姐姐至少不用像她这样,和夫君琴瑟和鸣时却要忍受什么“妖后”的言论。
“其实,四婶若不愿意同二姐姐远别,也并非定要嫁到江南。”她抬眼看向林氏,“说不定四叔丁忧结束后就会出任京官。”
何氏面上一喜,“这话可有什么依据?”
沈天玑摇摇头,“我只是猜测而已的,但有些把握。我看,还是不要把目光就局限在江南了。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后面的事情谁又说的清楚。”
林氏走后,沈天玑这才失笑,自己这是要做红娘的节奏。其实她早就做上红娘了,京中的王府贵介娶妻嫁女,都以有皇后娘娘的祝福和赏赐为荣,不少王妃郡王妃之类进宫时都喜欢和沈天玑聊各家亲事。她过去嫌烦,只面儿上应付着,细里都由宛盈去操持。沈天玑本是个十几岁的年纪,觉得这种事更应该问当事人自己的意愿,让她同上一辈家长那般盲目撮合,她实在做不来。
大约是林氏把沈天玑的话告诉了沈天媱的母亲方氏,最后方氏决定国公爷周年祭后,就带着沈天媱进京。
七月流火时,昭武帝为嫡长子举办了盛大的太子册封仪式并上满月宴,京中一连庆贺七日,借此大赦天下并免除赋税三年,举国百姓一片欢腾。百姓们对太子殿下感恩戴德的同时,自然也对皇后娘娘心怀感恩,如此,那妖后的谣言倒是淡了不少。
太子满月宴的最后一日,由沈天玑主持的女眷宴席就在慎懿殿中举行。后宫诸妃子也都一并出席,沈天玑特意留意了景选侍,见她容色红润步伐轻盈,想是病都好了,心下稍宽。也不枉费这些日子她送去不少的补品药品。几个月前她还来求她说给自己的秋兰殿派一队夜巡侍卫,沈天玑想到她是因惊吓才得到病,便欣然应了她的请求。方才人还同过去那边言笑晏晏,杨林两位贵人大约也是想开了,脸上也有不少笑容。这样就好了,她们安分待着,她必会给她们富贵安宁。
席间几个擅于言谈的夫人免不了说起京中趣事,沈天玑只随意听着,注意力都落在了儿子身上。没办法,这种场合,小团子注定要给几位有脸面的太妃和老王妃们轮流抱抱,这会儿正落在安亲王妃怀里呢。
安亲王妃抱着不撒手,连连称赞太子殿下长得漂亮,一旁的裕郡王妃笑道:“安亲王妃可别搂着小太子不放了,顺温太妃可瞧了好多眼了呢!”
安亲王妃尴尬一笑,连忙将孩子送到顺温太妃手上。顺温太妃连连唤着心肝宝贝儿,真比亲生孙子还亲热。皇上小时候本就在顺温太妃身边带过的,情分自然不同一般。安亲王妃还站在一旁看着,偶尔伸手去逗弄一下小团子粉嫩面颊。顺温太妃朝她笑道:“安亲王世子也不少了,早日娶了亲,也生一个小娃娃来,定然给你抱个够。”
“就是,京里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嫁给安亲王府做媳妇儿呢,世子的亲事还没定下来么?”英靖侯夫人道。
安亲王妃神色立刻不虞,“指望他还不晓得要等到何时呢!”
顺温太妃道:“京里这样多的好姑娘,世子就没有瞧得上的?”
“倒也不是。”安亲王妃眼角暗自看了眼沈天玑,对方神情不见一丝变化,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她心里叹口气,崇儿这个认死理儿的,她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裕郡王妃又说起了最近京中流行的熏香,安亲王妃便借此揭过去。小家伙转了老大一圈,刚到沈天玑手上就睡着了。沈天玑心疼的很,很想抱着他回宫睡去,可也只能亲亲他,低声哄道:“母后抱着乖乖睡哦,宴席马上就结束了。”过了一会儿,又有小黄门来回说,皇上有旨,抱小太子去宣德殿瞧瞧。宣德殿是今日群臣宴的地方,她心里一边腹诽,一边“微笑”着让宛盈抱着孩子去宣德殿。
“要说这调香,我瞧着忠勇侯夫人就是个能手。”英靖侯夫人道,“心思又灵活,她调的香都是别出心裁的,什么柳叶香、槐花香的,在别处见也没见过的。”
另一位夫人也随口附和。沈天玑听得一愣,暗道,清姐姐的母亲什么时候会调香了?一旁的碧蔓低头轻声道:“这说的是柳将军的平妻,并不是清姑娘的母亲。”
平妻这个词,真像是触动了沈天玑的痛恨处。因前世里苏府忌惮还未完全瓦解的沈府,迎娶宁清意时就是用的平妻的身份。沈天玑觉得,妻子就是妻子,天下独一无二,若是一个男子有两个妻子,那便算不得真正意义的妻子了。可叹世间男子可以迎娶无数姬妾还不够,偏要弄个什么平妻的身份,坐享齐人之福的同时,他的那些妻子又何其可悲。
“听说这位夫人极其受宠呢。”碧蔓又道。
沈天玑道:“忠勇侯府……怎么今日不见忠勇侯夫人来呢?”
“说是有了孕,不便进宫。”
去年就诞下忠勇侯府的长子,现在又有孕,看来的确是受宠。只不过,忠勇侯的原配还在,却把一个妾室提为平妻,这在大昭是极少见的,算得上十分荒唐了。这柳将军好歹也是朝中肱骨,怎么做出来的事却不像样子。
这位平妻越得宠,只怕柳清萏母女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当初,她多羡慕柳清萏的父母是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看来,当真是笑话。
殿中人多难免闷热,沈天玑便借口换身衣裳,出殿来透透气。碧蔓看了她神色,犹豫道:“娘娘,有一件事,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慎懿殿和宣德殿隔得不远,沈天玑朝宣德殿的方向看着,总担心一群大老爷儿们把她的宝贝儿子吓到。然后又觉得自己神经兮兮担心过了。
昨日纳兰徵还说,她对孩子太过疼爱了,比疼爱他不知多了多少倍。沈天玑径自波澜不惊,她生的儿子,她自然疼爱。至于与他相比……根本是不一样的身份,怎么能比的?
她收回视线,看向碧蔓,“什么事儿?”
“奴婢今日听到几位夫人私下里说,忠勇侯府的新夫人怂恿柳老夫人,给柳大小姐订了一门破落户的亲,还说……”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沈天玑斥道。
“还说那位陈公子是个……天生不能人道的。”碧蔓眼眸一转,“奴婢就知道娘娘定要帮清姑娘的。可是娘娘可别忘了,当初清姑娘是怎么对娘娘您的。”
沈天玑凝眉道:“听说的事情不足为信。”虽然两人交情已这般破碎,但她既然听说了,定是要查清楚的。
碧蔓看她淡漠的眼神,也不再开口。
时值盛夏,殿外一应葱茏树木,落下大片浓荫。乔木下又有不少花卉,赤金红紫,流霞般绚烂。她带着碧蔓沿着林荫处走着,偶尔传来一阵凉风,清爽惬意。
沈天玑今日身着赤霞红织金暗绣牡丹流云纱裙子,臂间挽着蔷薇印花的流云纱披帛,轻纱曼曼,随轻风款款轻扬,行走在绿荫繁花之中,曼妙如临世仙子。
在不远处的纳兰崇看来,她比仙子还要让人惊艳。
他也是不喜欢殿中吵闹,便借口吹风醒酒出了殿。没想到沿着绿树浓荫走着走着,会看见她。
他的身影半隐在一棵遒劲高大的榕树后,视线落在明艳女子的身上,再也逃不开。方才他也看到了小太子,只是太子着实像皇上更多些,他几乎没找到多少她的影子。
主仆二人在一处石桌石凳处坐下,碧蔓给沈天玑打着扇子,沈天玑一手支颐,神情慵懒,墨发上斜插着一只攒珠金凤步摇,落下的珍珠坠子随着微微的偏首落在她白嫩如玉的耳边,双眸微微闭合,落下纤长浓密的眼睫,嫣红的唇时而淡淡勾起,大约是她的婢女和她说了什么开心趣闻。
这段时间,母亲时常说起他的亲事。他总是恹恹。总以为自己快忘记她了,可每每在家宴上看到她一眼,他又觉得,他从未忘记过。若是世上有第二个沈天玑,他就是拼个头破血流也要娶来的,可惜没有。
一阵走神,手中的扇子忽然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沈天玑一惊,转头正见一个颀长骏挺的身影,立在榕树之下,那一身舒雅如玉的气息,比一旁的青葱碧色还要清朗动人。
两人就这样看着对方,她惊愕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露出一个平和的笑意来瞧着他。他却立在那里久久不动。
照理来说,他该上前来行礼才是,所以沈天玑并没有起身。可他这样半晌不动,她倒有些尴尬了。
“安亲王世子!”碧蔓朝他福了福身。
纳兰崇回过神来,看见她投向自己的含笑目光,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没有这样正经看过他了。每每皇家家宴,也隔了很远,她坐在他触不到的高处,视线那样清淡,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去年在勤政殿门口,也不过惊鸿一瞥。
他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人多,她才不看他吧。
沈天玑站起身,“世子也是出来透气么?这里树影浓郁,的确是纳凉的好地方。”
他终于慢慢走过去,脱口而出唤道:“妍儿。”可出口后又觉得不妥,一时又顿了脚步。
她默了默,“本宫出来已久,得回去了。”
正欲转身,男子皱眉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成为洪水猛兽了么?”
沈天玑微笑道:“世子说笑了。”
“那皇后娘娘急着走做什么?”他走到那案几前,兀自坐下,“这里石凳不止一个,你也坐下吧。以咱们过去的交情,不会连与我同坐一桌都嫌弃吧。”
沈天玑一顿,只得坐下来。她给碧蔓使了个眼色,碧蔓便退了几步,守在那里巡视着周围。
“我方才看到小太子了。”他开口道,“长得很像皇上。”
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平静的语气。这就叫认命么?
“我也觉得像。”他直呼你我,她也不再以本宫自称。
“前段日子外头的谣言,皇上十分震怒,据说抓了不少刻意散播谣言的人。你放心,皇上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话说出来又觉得自己很荒谬。他们是夫妻,夜夜同床共枕,她有什么不知道的?
沉默一阵,他眸光暗淡,带着叹息道:“妍儿还和以前一样。”
沈天玑一愣,浓密的睫毛轻颤,“明……世子,你……这一年来可还好?”
纳兰崇看着她晶亮的眼,笑得很轻快,“我很好。你不用愧疚,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若是这么久都看不开的话,也不配做当初与你相交的纳兰明宣。”
沈天玑瞅他清澈的眼神,忽然觉得是自己太过拘泥了。这都多久了,她连孩子都生了,他对她的情,大约早淡了。若是她还死命放不开这羁绊,就是她的狭隘了。
她展颜一笑,“世子的言谈,总能让我自惭形秽。”
他被她的笑容又震飞了心神,也不过一瞬,他淡淡垂眸,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最近我在翰林院编书,对太祖皇帝生平事迹研读颇多。这位皇帝对咱们大昭的兴盛起了关键作用,其一生丰功伟绩让我好生敬仰,回府便谱了一首咏叹曲。君兰兄最近倒比我还忙些,我便先给你看看,点评一二吧。”
沈天玑接过那张纸,细看了看。虽然没有乐曲奏出,可是也能品出几分恢宏壮阔之意。
她觉得很舒服,原来他们还能这样相对而坐品评谱曲。这样和谐愉快的氛围让她发自内心的快乐。
这两个人倒是处得愉悦又舒适,可把碧蔓吓得满头大汗大气不敢出。哎,主子让她守着,可皇上不许她出声,她也不敢出声啊。
不过,今日皇上身边怎么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纳兰徵就立在碧蔓一旁,眸光深沉地看了二人许久。此地其实并无太多遮挡,沈天玑只要稍稍偏首,就能看见他。但是她和纳兰崇谈得投入,都没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