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沈天玑所料,秋闱放榜时,果然是聿九道夺得江南三路头名解元。聿钦之名轰动一时,姑苏城南的聿家也是连续数日车水马龙,迎来送往,宾客如云,好不热闹。沈天玑在祖父书房的一干古玩字画中寻了半日,挑了一枚前朝惠文年间的象牙雕如意螭龙纹镇纸做贺礼,特地遣了碧蔓给聿家送去。
碧蔓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名贵镇纸瞧了半晌,抬头来好奇问道:“先时姑娘不是说要亲手画副扇面儿赠与聿公子做贺礼么?怎的改送这个了?”
沈天玑正坐在案前写字,雪白的薛涛笺上是一个个工整而娟秀的小楷,泛着清淡的墨香。
闻言,她握笔的手并未停顿,眼未抬,只淡淡道:“画得不好,便不送了。”
画得不好?姑娘那会子不是说亲手画的才显得诚意,至于画的如何并不计较的么!
但是姑娘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了。碧蔓也不再细想,将那镇纸用只古朴雅意的紫檀木盒子好好装了,就送去了聿家。
沈天玑好不容易写完一张纸,自己仔细瞧了一会儿,还是不满意,又将那纸团成一团,扔到了书案脚下的青竹编织的废纸篓子中。
前世她无甚才能,引得高门小姐们多般嘲笑,也让苏墨阳对她不屑一顾,最后弃如敝履。就说这书法吧,人说字如其人,果不其然,前世她沈天玑的字毫无筋骨可言,一笔一划都透着股懒散劲儿。这两年她与沈天媱交好,两人时常一起参悟学习书法诗词,倒也颇有心得。昨日沈天媱自她外祖府中回来,给沈天玑带了张柳体字帖,颇为爽利挺秀,沈天玑瞧着喜欢,临了几张后,便自己动手写,可怎么写也不能如字帖那般骨力遒劲。
看来这字儿,还真不是朝夕而就的。
沈天玑干脆放下笔,坐在紫檀藤心圈椅上揉了揉有些酸痛的手腕,视线落在那字帖上,不知怎的,就想起沈天媱昨日与她说的轶闻来。
沈天媱的母亲方氏出自姑苏府的一家书香门第,虽并未有世代做官的荣耀显赫,但是祖上也出过许多秀才贡生,甚至出过一位翰林学士,也算得上是江南名府。此次是方氏嫡亲的哥哥老来添子,方府老爷子喜不自胜,麟儿三朝之日方府大摆筵席,沈天媱才有此一行。沈天媱与沈天玑道,她那舅母多年来不曾有所出,可急坏了外祖和外祖母,两位老人多次想给舅舅纳妾,却都被舅舅拒绝。此番可算是有了好结果,也不枉费舅舅这番专心无二,情有独钟。
“四姑娘!”青枝走进屋时,却见沈天玑正对着书案出神。她走过去将散乱一桌子的字帖和纸张收拾好,嘴上问道,“京里来信儿了,李妈妈遣奴婢来问姑娘,咱们回京是要走水路还是陆路,一路上的车马驿站吃食用度也好早些准备着。”
“现在天儿渐凉了,舟车劳顿的,咱们也该多备着些,衣裳被褥什么的,一概都不能缺了的。姑娘身子本就弱,前儿还病了一场,这才将将养好,可不能马虎了。”
青枝将书案收拾好后,又将大敞的支摘窗关上,阻了外头泛着凉意的秋风。转头发现沈天玑还在发呆。
“四姑娘?”
“唔?”沈天玑回过神,“你方才问的什么?”
青枝只得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担忧问道:“姑娘您想什么呢?莫不是昨夜未曾睡好?”
沈天玑昨夜的确没睡好。她淡淡笑笑,“无妨。我只是忧心一些事情……”
“四姑娘忧心何事?”
沈天玑站起身,将方关上的窗子又打开来。窗棂处缠枝纹花样精致细腻,窗边悬挂了一只麒麟风铃,随着微风轻轻响动。
她立在窗口,眼睛瞧着川外棉絮般攒成一团的云朵,双手却不自主地轻抚向腹部,声音淡却肃穆,“若是,我日后还是生不出孩子来怎么办?”
“噗嗤!”
身后的青枝笑出声来,“姑娘您是与奴婢说笑么?好好的,姑娘怎会这般想?”
沈天玑骤然回魂,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傻话。
这一世她没有同宁清意交好,也没有嫁给苏墨阳。这一世,她的身子必定是健康无虞的。这一世,她总会有自己的孩子,再不会受世人嗤笑。
怪只怪,前世石女的阴影实在太过可怕,让她的心至今都偶尔被笼罩在这层阴郁之中。
“行了,如今愈发大胆了,敢嘲笑你家姑娘!”沈天玑笑着骂道。
青枝止了笑,又道:“姑娘还没说是走水路还是陆路呢?”
沈天玑想了会儿,言道:“水路吧!咱们来时是陆路,去时走水路,也可赏玩不一样的景致。”
前世里,沈天玑也是水路回的京都,她至今都记得那一路运河两岸的繁盛富裕,花木美景。如今可再游一次,倒也是一件乐事。
青枝笑着应了声,便出门去禀报与李妈妈。
沈天玑又坐下身来写了几个字,却有些心浮气躁,便搁了笔,去了沈远鲲的院子。
归京在即,沈天玑倒愈发不舍得祖父来,这几日将一干饮食起居的注意之处都一一教与了伺候沈远鲲的人,自己也时常在老人跟前说笑陪伴,承欢膝下。
再次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李妈妈递给他一封信,说是纳兰大人的侍从送来的。
纳兰大人?沈天玑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纳兰崇。沈天玑接了信,却也不看,只将它随手扔在案几上。
“姑娘怎的不看那信?许是有什么急事呢?”李妈妈面露急色,“那位大人早在放榜前就因朝中急事提早回了京,老奴记得那日他还来府里拜访了咱们太老爷呢!只姑娘那会子还在睡着,所以未曾见客。”
沈天玑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如今我一个闺阁女子,怎好收男子的信件的?即便他是当今名满天下的安亲王世子,也是不妥当的。”
李妈妈一愣。
李妈妈身为沈府当家主母林氏的心腹,对沈府的内外利益纠葛自然知之甚多。就说这纳兰崇,那是沈府长辈们一早就为沈天玑选好的乘龙快婿。只因如今沈天玑年纪尚小,人又一直在姑苏,才未曾说过这回事。前几日她从青枝碧蔓那里知道,沈天玑亲自去贡院看纳兰崇,后又与他入酒楼,出街巷,她便以为沈天玑是同苏云若那般,小儿女情长地真真瞧上了纳兰崇。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她偷偷在背后乐了半日。
要知道以纳兰崇那样的身份,放在京中哪家都是了不得的乘龙快婿,沈府虽中意他,可也没那个能耐让纳兰崇就非娶了沈天玑不可,这事儿都得靠姑娘自个儿去争,沈府的煊赫门庭便是她的后盾。她本还担心以沈天玑的性子不会乐意做这样的事情,但若是沈天玑自个儿瞧上的,岂不是正好?故此,她才不遗余力地想要撮合二人。
可如今听沈天玑这话,倒还真是她太过急进了!这信若是姑娘收了看了,被些不怀好意的嚼了舌根去,说成是私相授受,那可就不好了。
李妈妈当即惭愧道:“姑娘想的细,倒是老奴糊涂了!”
沈天玑宽慰道:“李妈妈心中所想,我都晓得。李妈妈不必过于介怀此事。信既是收了,便放着吧,莫让其他人晓得也就是了。”
她是敬国公府长房唯一嫡女,身上本同天下世家贵女一样背负中永恒不变的使命。前世里,祖父连带着父亲母亲都怜惜她,母亲林氏过去便跟她说过,她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只希望她一辈子安乐顺遂,不为世家女的身份所累才好,甚至告诉她会跟父亲商量着,让她自己选择夫婿。这对于盛行以联姻来巩固地位的世家大族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
可是,她那时候不止不心怀感激,日后反而将其当成她执意嫁给苏墨阳的依仗,让母亲为难。她记得,对于她的亲事,族里的长辈们一致认为,与那最受新帝信任的安亲王府联姻,便能在昭武年间可能出现的削除大家世族权利的风波中最大限度地保全沈府。
那安亲王本是昭文帝唯一的同母兄弟,多年来圣宠不断,安亲王世子亦是京中颇有名气的翩翩公子,据说长得清绝俊美,温润如玉。
她前世只觉得苏墨阳是世上最俊的男子,并未注意过安亲王世子,甚至因族中长辈此举异常讨厌这个男子。后来她铁了心要加入苏府,家中也如了她的愿。可谁也想不到,结局竟会那样凄惨。
她现在想起来,以她父兄当时在朝中的势力,以沈府这大昭最显赫世家的地位,以她敬国公府正房嫡长女的身份,定然不可能同苏云芷那般入宫为妃,嫁给其他世族比如苏家也不妥当,在昭武帝的眼中还可能成为世族连通一气的信号,而嫁入安亲王府倒真是最合宜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