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璧容和沈君佑去寿和院请安的时候,大奶奶、三爷三奶奶、四奶奶都在,连四爷也向学堂告了假。
玉姐儿和珠姐儿坐在郎氏旁边的软塌上翻着花绳,宏哥儿拿着个小鼓在华妈妈身边啪啪地敲着,若是往常郎氏定要摸摸这个,揉揉那个,看的眉开眼笑,可此时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两句,明显心不在焉。
直到外面人回禀二爷二奶奶来了,郎氏一抬眼吩咐了一个叫撷芳的大丫鬟道:“叫厨房把昨个儿给我做的麻团给哥儿姐儿做了尝尝。”撷芳称是,和两个留着平头的小丫鬟并各自的奶妈领了三个孩子去了西厢房的花厅里。
璧容和沈君佑先过去给郎氏请了安,郎氏点点头,叫他们去一旁坐了。
“难得你们今日来得齐,也省了我差人再去一个一个的叫。”郎氏顿了顿,面色很是冰冷,沉声问道:“昨天的事情,你们怎么说?”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一点子风吹草动便传着里里外外人尽皆知,主子的事情岂能由着这些奴才们议论纷纷,实在不成体统!”郎氏看了大奶奶一眼,吩咐道:“你婆婆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一律打了板子赶到庄子上去。你如今当家,对这些奴才们万不可忽视了去,要知道古往今来有多少名门望族都是叫那些欺主的奴才毁了门风!”
“是,老太太,我这就去办。”
她如今担着管家的权利,出了岔子,郎氏自然第一个就要找她,来之前她就早有预料。
“之前有了余妈妈的先例,已经拣了那些寡言少语的留在院里伺候的了,想着又有老太太派去的两个妈妈在,便松懈了些,没料到真还有胆大的,也不知道得了些什么好处。”大奶奶叹了口气,眼皮不经意地抬了抬。
这自然说的是有人许了好处给那些奴才们,而这散财的人少不了就是这几房里的一个,或者,几个。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将自己撇清,反把在座的众人全部拖下了水。
危难当头还能有这般心思,璧容不可否认自己着实有些佩服大奶奶了。
郎氏坐在罗汉床上一副沉思的模样,半天没有开口,底下有人越发有些忐忑不安起来。
过了一会,郎氏突地睁开了眼睛,恍若方才只是睡着了一半,对众人道:“方才说到哪了?哦,你们也记得回去后管好自己屋里的下人,莫要因为自己的嘴皮子给主子惹了祸。”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郎氏忽地转了下头,吩咐着身边叫紫芹的丫鬟,“去叫沅娘出来吧,都是她的哥哥嫂嫂们,从前身子弱关在屋里不出来,如今可是该出来见见的。”紫芹领了命掀开帘子进了纱橱内的东次间。
不一会儿帘子再次掀开,那紫芹身后跟着赫然正是沈沅娘不假,仍是穿着一身素色罗衫,身体挺得笔直,眼神也是一片清亮,不似往日那般恍恍惚惚,一副病恹恹的柔弱模样了。
众人看见沅娘的时候皆是吃了一惊,尤其是四奶奶,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昨日大老爷说的那些话她也是知道的一字不漏,只是看样子她并未猜出什么来。
不经意间瞥到了三奶奶那张淡然的脸,璧容的心里百感交集。
“宝丰堂新来的大夫果然医术不错,才给沅娘瞧了几次就已经大好了。”郎氏脸上恢复了常色,对众人道。
璧容一怔,老太太这样说是打算瞒下沅娘装病的事情了?
郎氏招手叫沅娘坐到了自己身边,伸手拢了拢她的鬓角,颇为怜惜地道:“这些年可是苦了你了,大好的年华却是泡在了药碗里,好在如今大好了,也该要考虑你的人生大事了。”
沈沅娘红着脸低下了头,怯怯地道:“我都听祖母的。”
郎氏抚着她的手,很是愉悦地连说了三声好,指着璧容对她道:“你二嫂子女红做的最是巧,你可要好好从她那里偷偷师,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子,你且注意莫叫她太操劳了就是。”
沅娘闻声站起来向璧容行了个礼,“叨扰二嫂了。”
璧容忙笑着回道:“巴不得四妹妹来和我作个伴呢。”
虽然郎氏发了话她不得不遵从,可这话却并不只是面子上的客套,沈沅娘无论年纪还是经历都和她太过相似,她常常看着沈沅娘便不自觉的想起自己来。
若是没有满翠当初的事,若是到的不是西坪村,也没有收留自己的郑家一家人,若是自己后来没有去惠安镇沈记布庄上做绣娘,没有遇到沈君佑……
但凡这其中的任何一个“若是”成为现实,那么她如今的处境该是如何呢,她连想都不敢想。
郎氏又指了大奶奶等人对沈沅娘嘱咐道:“剩下的几个嫂子也都是各有千秋,往后你要多和她们走动走动,切莫再像那样闭门不出了,纵是好人也得生生憋坏了。”
大奶奶忙热情地应了,笑着道:“正是赏花的好时候,过些日子不如叫了几家的姑娘们过来在菡萏水榭摆个赏花宴,沅娘也好找得几个同龄的伴来。”
郎氏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主意不错,就交给你来办了!”瞥见沈沅娘身上的素色衣服时,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又对大奶奶道:“回去叫针工房做几分颜色亮丽衣服,在选上几套好的头面,莫要给家里丢了脸面。”
大奶奶忙点头应下了。
好半天,郎氏才又把话题扯回了最初的事情上来。
“说起来你们父亲不过也是为着沅娘的事情发愁,这才去找了你们母亲谈论,发了些脾气也不是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事,不想被奴才们议论的没有边际了,你们做子女的可莫要听了那些胡话,在底下议论父母的不是。”
众人岂敢说别的,皆点头称是。
“余府那边免不了这几日要派人来问,还有月娘那里,你回去也要找个人去告知她一声,莫信了那些流言。”郎氏吩咐大奶奶道,思索间蓦然皱起了眉头,“还有陈家那里,也不知道云娘如何了,罢了罢了,那头更是个要操心的!”说着便有些厌倦地叹了口气。
大奶奶拿着帕子掩了嘴,对郎氏道:“好在如今二爷回来了,三爷、四爷也都在家里,这些事情自有他们爷们出面解决,老太太也能省省心了。”眼神不经意地往四奶奶身上瞥了一眼,目光闪闪发亮。
大奶奶话音一落,以沈君佑为先纷纷道:“祖母养好身子重要,家里的事自有我们几个帮着处理。”
郎氏听了很是宽慰,眉头顿时松了下来,“好,好,你们如今都大了,也是时候该撑起这个家了。”
四奶奶自是明白大奶奶话里的机关,一颗心犹豫不决,此时开口说不,自是要触郎氏的霉头,可若是此时不说,这哑巴亏就要吃定了。
要知道家里的事情再大也不会影响到他们四房几分,可沈君磊考秋闱的事却是关系着他们一家三口日后的前途,实在马虎不得。
想到此,四奶奶把心一横,扯了个笑对郎氏道:“老太太,族学里的孔院士一向对四爷看重,昨日推举了四爷和几位同窗去向山阴县来的那位周举人请教,正要和您报喜呢。”
四奶奶一说完,郎氏的脸色顿时阴沉了起来,目光犀利地看了沈君磊一眼,沈君磊一个颤栗,不由得怨起了四奶奶的没眼力见来,忙开口道:“祖母莫听她胡说,家里出了事情,孙儿自是要留下帮忙的……”
郎氏摆摆手,打断了沈君磊的话,“家里最近出了许多事情,把你考秋闱的事情忘记了,你莫要怪祖母。”
沈君磊顿时受宠若惊,忙回道:“是孙儿叫祖母费心了。”
郎氏面色并未有何异样,淡淡地道:“只要你有了出息,祖母就没有白为你操心。只是这穷乡僻壤出来的举人到底眼皮子还是浅的。”郎氏思索了一下,又道:“还是去太原你姑父那里,找个有进士功名的好。”
沈君磊一听顿时眼冒金光,他早就想请郎氏给太原的姑父去封信,苦于一直没敢张口,这会儿听郎氏主动提起,惊讶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胜道谢。
四奶奶之所以说了刚才的话,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叫沈君磊躲了这趟浑水,到时没想到郎氏会这般说。若是能请太原的大姑奶奶帮忙,那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太原离这里可是不近,一去近两个月,贺氏总是有些放不下心。
“这倒是件天大的好事,四弟妹少不得回去就要给四爷收拾行囊了,有什么短的东西只管叫下人来找我要,毕竟算是出了趟远门,近身伺候的人也要多带着几个才好,你大伯那里可是有着前车之鉴呢。”大奶奶虽是笑着向四奶奶道喜,可但凡眼耳如常的都能感受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息来。
四奶奶眉头蹬蹬地跳了两下。
沈家大爷的风流在整个朔州府都是有名的,京里那个怀了身孕的易姨娘,便是沈君照当年进京赶考的途中纳了的,消息传到沈家时,气得大奶奶一连病了好几个月。
四奶奶自是不能叫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硬着头皮对郎氏道:“老太太,四爷您是知道的,跟个孩子没什么两样,吃穿上向来都是我来安排,就是有一天我想要偷偷懒,便要闹腾丫鬟们伺候的多么不顺心,这回一去这么久,免不得还得我跟过去帮着打理打理。”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只听过有那媳妇跟着相公去外地上任的,还从未听过有人举家带口去求学的。
沈君磊被四奶奶这么一通乱说,脸上顿时乌青,他什么时候就离不得她了,分明是她心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要拿着自己来说事,想想便抬起头气愤地瞪了四奶奶一眼。
贺氏自是明白自己这话错漏百出,只是一时间她又想不出旁的什么更好的理由,见沈君磊看向自己,只得讪讪地低下了头。
大奶奶却只当他们二人在暗送秋波,掩嘴笑了笑,“老太太瞅瞅这小两口,都这么些年还亲的跟一个人似的,分都分不开。”说罢,又柔声对四奶奶宽慰道:“太原那边自有姑父姑母帮着照看四爷,四弟妹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跟去了,这么远的路途,老太太可要不放心的。”
贺氏听了有些怔愣。
是啊,那边有沈家大姑奶奶在,就是为着她自己的面子,也定不会叫四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这是庸人自扰了。她刚才是因为听得大奶奶说起大爷的事,才会急的慌了手脚,如今冷静下来一琢磨,自是恍然大悟,自己这是被王氏摆了一道啊!
贺氏心里恨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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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寿和院里回来,沈君佑没有再出去,夫妻二人坐在饭桌两边说起了白日里的事情来。
“爷,我总觉得老太太才是家里最精明的人,许些事情看是瞒过了她去,到底都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璧容仔细回忆起大奶奶和四奶奶说话后郎氏的表情,时而眯着眼睛恍若未闻,时而却目光犀利,看得别人心生畏怯。
尤其四奶奶今日那番话,郎氏应该是听见心里去了,只是不知她的肚量到底有多深,能不能容忍底下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反抗。
“祖母在沈家几十年,大风大浪都是经历过的,即便是太太最初掌权的那几年也不曾敢去触碰祖母的权利。”沈君佑眯着眼睛,乍一看来那神情倒是和精明的郎氏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次,祖母还是会选择息事宁人。”
“哦?为何?”璧容疑惑地问道。
“王氏虽是祖母亲自选的人,可鸟儿的羽翼丰满了以后,焉知不会越飞越高,直到飞出了主人的视线。我若想的不错,贺氏多年的愿望只怕是要落空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