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佑照旧是日头未落就回来了。
璧容一边伺候着沈君佑更衣,跟他说起了下午的事,“头会儿大奶奶和三奶奶来过了,与我说了一会儿话,大奶奶还送了一筐苹果来,我收下了。”
沈君佑换上了常服,淡淡地“嗯”了一声。
先不说眼前的局势如何,就是三奶奶这个一向事不关己的人竟过来串门,她可是足足新奇了好久,虽然只是往来似地坐了坐,并未说什么。
可沈君佑脸上却是半点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恍如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璧容不由得好奇了起来,凑过去道:“我好像闻见了什么味道,爷若是知道些什么,不如也与我细说一。二。”
“早上大夫怎么说的,又忘了不成。”沈君佑看见璧容撇过脸去愤愤的努了努嘴,不禁起了挑逗的心思。
低头俯在她耳边道:“真想知道?”
璧容听了眼睛一亮,立刻转过头来,期待地朝他点了点头。
没办法她想来是个万事都做好准备的人,实在不喜欢被蒙在谷里,到时候出了事情只有慌不择手,何况这会儿她实在是好奇心重的很。
沈君佑笑着朝她伸了伸手,在她耳边道:“明个儿你就知道了。”
璧容闷闷地耷拉下了头。那时,她并不知道沈君佑口中的事是那般晴天霹雳,叫沈家顿时天翻地覆。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除了各院洒扫的婆子和各院值夜的丫鬟,大都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秋芳斋里更是一片寂静。
最后面一间灰色筒瓦,清水墙的小院里,一扇嵌螺钿的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个身穿碧青色交领罗衫,牙白色撒花挑线裙子的女子悄悄地走了出来。
秋芳斋的外面停着一顶绛紫色帷步的软轿,后面还有一顶靛青色帷步的。紫色软轿里的年轻妇人听见动静轻轻掀起了小窗上的帘子,见少女从秋芳斋出来进了后面的轿子,才吩咐了轿夫一声,两顶轿子无声无息地匆匆离去。
约么一盏茶的时间,两顶轿子缓缓听停在了一处有些破旧的院子前。
灰白色的墙皮像是因为年头太久的缘故而有些斑驳,和沈府里的其他地方相比,实在显得格格不入。正面有道紧闭着的如意门,此时刚过了卯时,里面还插着门闩,侧面是道窄小的黑漆角门,多是送饭食的丫鬟婆子由此进入。
院子就是个一进的小院,推开门迎面三间带耳房的正房,院子倒是打扫的很干净,青石砖铺地,东边角落里种了一合抱粗的尾叶樟,院子本不大,只因中间什么都没有摆,反而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沈沅娘和三奶奶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正屋里隐约有着轻微的动静,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去年年初,一晃经过了一年半多,沈沅娘不觉有些恍惚。
两人站在屋檐下,透过微开的窗子望进去,屋内长几上供着金身的西方三圣,侧面墙上还挂着一张黄绸缎面裱的四大菩萨像。香案上的三足铜香炉里插着三根长香,一个穿青绸缁衣头戴僧帽的中年女尼正闭着眼睛跪在蒲团上礼佛,面容是常人你难有的平静虔诚。
“三嫂,我们走吧。”沈沅娘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姨娘礼佛时一向不喜欢别人打搅。”
三奶奶看了看她,点点头,两人默默地原路走了出去。
“都想仔细了吗?一旦做了……可就回不了头了。”三奶奶声音还是那般冷淡,尤其在这样寂静的清晨里。
很早以前,好像是她刚开始生病那几年,那个冬天尤其的冷,太太只给了她一小篓的炭火,却要烧过整个冬天,她只得每日节省着只叫丫鬟临睡前烧伤小半支,稍微有些暖就熄了火。
那时候,三奶奶来看她,给她带了两件新作的缎面小袄,一篓子和太太屋里一般的银霜炭,还对她说了那些从没有人对她说过的话,直到今天也不曾忘记过。
在大宅门里,不是你小心翼翼,关起门来就能躲过那些争斗,别人就不会因此来害你,你不在意别人,可自有人在背后惦记着你,要么求生,要么求死,只有这两个结局。
沈沅娘的脚步顿了顿,转过了头去,“三嫂的话我都记得的,如今,我不想再躲下去了。”
※※※
自年下除夕那日,大老爷去大夫人屋里守了一次岁,就没有在踏进去过,不过大老爷和大夫人感情淡薄在府里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
想当年春畅里那位季姨娘在世的时候,大老爷除了年节回府给太夫人请安,一年里也见不着人影。
东边院子里打扫庭院的婆子正坐在二进如意门门口的石阶上拿帕子扇着汗,这会儿午时刚过,日头烈的烧人,只能借着上头宽阔的门檐寻处荫凉。
透过石墙上的圆形雕花罨画窗,那婆子远远瞅见一个身形高大的人步行而来,不敢置信一般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惊得只差掉了下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进了内院去。
“何妈妈,卢妈妈,老爷,老爷过来了!”那婆子一路叫嚷着来到西稍间。
黑漆鼓腿彭牙圆桌上摆着一大盆刚炖熟的蹄髈,旁边还有一只甜白瓷的大海碗,装着熬得增白的大骨汤,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肉香味,那婆子一推开门,不由得贪婪地吸了几口。
何卢两个婆子正坐在边上吃得正香,冷不禁地有人推了门进来,嘴里嚷嚷着大老爷来了,蓦地一怔。
那卢婆子最先反应过来,撂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蹄髈,急问道:“你可看清楚了?人走到哪里了?”
“奴婢看的清清楚楚,估摸这会儿已经到了院门口了。”
两个婆子吓了一跳,忙抓了挑帕子擦了擦嘴上的油,推门叫来那个叫绿漪的大丫鬟过去大夫人屋里好歹拾掇一把,端了那汤碗和两碟还算齐整的菜进了屋。
果真如那报信的婆子所说,一眨眼的功夫就听见外面的下人纷纷道:“给老爷请安。”
沈大老爷径直推开了正屋的门,何卢两个婆子正装着在一旁布置着午饭,绿漪搀了大夫人坐起来,几人听见动静转过头,忙屈膝请安。
大夫人听见屋里的人喊大老爷,呆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不过被那两个婆子整治了两日,脸色就一片蜡黄,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显得一双颧骨尤其的突兀。
方才一进门时便闻见屋里有阵久不通风的异味,此刻再见了床上那行如鬼魅一般的老妻,沈大老爷皱紧了眉头。
那两个婆子显然也是早闻到了屋里的味道的,只是碍于时间太紧,来不及开窗通风。
那何婆子眼睛咕噜噜地转了转,走上前去,“大夫说太太这病吹不得风,奴婢们也不敢开窗透气,大老爷还请多担待些。”
沈大老爷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回自己屋里去,我有话要与太太说。”
何婆子眉头一颤,看了大夫人一眼,担心她会和大老爷告状说她们的不是,可转念一想大夫人至今还没有一次能清楚地吐出两个字来,故而把心放回了肚里,应声退了出去。
大老爷去看大夫人的事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传的人尽皆知,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墨竹院里
夏堇笑着把外头听到的猜想权当笑话一般一样一样地说给璧容听,“……竟然还有人说老爷会不会是念起了旧情,和太太该重归于好了。”夏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着嘴道:“太太如今那般模样,老爷不被吓着就万幸了。”
璧容心里却嘀咕着此时也如何瞒过沈君佑才好,除夕那日老爷去太太屋里守岁时,沈君佑那整夜的沉默她是看在眼里的。
正当此时,秋桐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震惊。
“奶奶,太太方才昏死过去了……”
璧容一怔,讶异地看向她。
秋桐缓了口气,把外头听来的事一五一十的回禀着,“……大老爷刚走,太太就昏死了过去,这会儿沉香院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两个婆子谁也不敢做主,去太夫人那里请示了……”
“怎么会如此突然?”璧容嘀咕了一声,方才听说大老爷去了沉香院已是不解,心里略一琢磨,忙问道:“可知道大老爷在屋里说了些什么?”
“……因为大老爷下了命,丫鬟们不敢靠近,只那洒扫院子的婆子待在穿堂门口听了个几个模糊的字句。”秋桐说着就皱紧了眉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先是听得大老爷提了四小姐的病,太太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叫喊,后来就听得大老爷在屋里砸碎了花瓶,气愤地质问起大夫人来。那婆子站的远,只隐约听得大老爷提起了杨姨娘还有咱二爷的生母季姨娘,又说了杨姨娘出家的事……婢子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这几件事怎么就连在了一起。”
璧容也是听得一脑子浆糊,皱着眉问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了?”
“哦,大老爷推门走的时候,太太竟扯着嗓子喊出来句话,虽然说的含糊,可那婆子却听得仔细。”秋桐顿了顿,低下头用只有几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太太说,可恨当初自己心软,留下了她们的命。”
他们?这是指的谁?
璧容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大老爷一进屋就提起了沅娘,如此,该是有人去大老爷面前说了沅娘什么事才对,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大老爷如此气愤地跑去质问大夫人呢。
想那年,沈君佑的生母逝去,大夫人称病卧床不起,只说自己被鬼魅缠了身,愣是没让季姨娘的棺椁进沈家,也使得季姨娘从头至尾都是个外室的身份,连府里的杨姨娘和大夫人屋里做通房的那个故去的吴姨娘都比不过。
可大老爷那般气氛不甘,也没有休了大夫人,只得在庙里花银子办了场隆重的法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呢?
让太太忌恨的人,跑不了就是他们这间院里,那个“他们”自己说的就是沈君佑和自己,那为何又会扯出沈沅娘的病,杨姨娘出家的事情呢?
对!这个“他们”说的不是他们二人,而是沈沅娘和杨姨娘!大夫人曾经必定动过心思想要她们的命,甚至,很可能已经做过些什么害人的事情了,只是因为旁的原因,事情没能成!
按着这样的思路往深里略一琢磨,璧容顿时恍然大悟。
她早该想到,大夫人那般狭窄的心胸,不有所为才是让人奇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