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正是中伏的时候,尤其此刻还是晌午头,天上就跟下了火一样,热的人只想躺在树荫底下两眼一闭。
璧容正坐在井边上,洗着盆里的两件衣裳,最近日头热,出的汗也多,衣裳总是要一两天就洗一回。
“容姐姐,你给我瞧瞧,我怎么看怎么觉得我这荷包别扭,可又说不上是哪里别扭。”满翠手里拿着绣了一大半的荷包,急急可可地往这跑,细密的汗珠还停留在她的额头上,颠簸一大就咕噜噜的滚落了下来,她也不在意,举起袖子随意地抹了一下。
满翠差不多是和璧容一个时候来的,前后多说不会早上五天。岁数比她还要小一些,只有十四岁,还没及笄。璧容记得那个时候,哭的最凶的就是她了,基本上每次见到她,她都是傻傻地坐在一边抹着眼泪。
每天煮饭、洗衣、做活,日子过得还算充实,跟以往在家里没啥两样,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这小丫头许是把那些陈年旧事忘了,又或者是想开了,认命了,总之,已经很久没再见到她哭了。
“干嘛急成这样,拿来我瞧瞧。”小丫头跑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了苹果,鼻头上还沾了一滴圆滚滚的汗珠,璧容撂下手里洗着一半的衣服,拿出袖口里的帕子给她擦了擦汗。
“容姐姐,我急啊,你帮我看看嘛。”说着,满翠就把手里的荷包放到璧容腿上。
璧容拿着那荷包大体一瞧,就瞧出了问题之所在。
两只鸳鸯离得太近太近了。
鸳和鸯的头俨然贴在了一起,没了那份回首相望,顾盼生辉的感觉,更像是,像是一对临别缱绻的苦命鸳鸯。
“你这两只鸳鸯离得太近了,没了那戏水的快活,这样卢婶子是不会要的。”璧容正低头犹豫着如何补救,这两只鸟确实绣的不错,看得出来是下了苦功夫的,就是这意境,一时半会她也拿不出主意来。
“没,没事,那就不卖了,反正,反正我也不需要那么多钱。”满翠拿着手里那只靛蓝色的荷包,呆呆的有些忘了神,那眸子里流露出的是一股子女儿家的浓情,璧容看的有些发愣。
这小妮子……
“满翠,你最近很下功夫啊,常常看见你一个人做绣活。”璧容不经意的那么一问。
她们新来的这些人统一被分配到了一间屋子,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满翠正好和她挨着睡。最近,她总是起的比别人早,基本上璧容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妥当坐在院子里绣东西了。晚上,她又总是睡的最晚的一个,而且每天的精神还都很好,不再像以前那样愁眉苦脸,动不动就哭了。
本来,还以为她是想多赚一点银钱,可她刚又说不需要那么多钱,那她这么忙碌是为了什么呢?
璧容总觉得她像是中了邪一样。
“满翠啊,你是不是,心里藏着什么事啊?”
“啊,没,没有啊。我能藏啥事啊。”满翠一听璧容的话,猛地打了个哆嗦,躲躲闪闪地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别扭的冲璧容笑了笑,道了声谢,拿着荷包,匆匆忙忙的站起来就走。
璧容想告诉她别太辛苦了,晚上光暗,眼睛容易熬坏,可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她就走了。
算了,这样的花样年华,谁没些心事,无非就是自己想想,填补下时间罢了。
今天晚上轮到璧容和满翠烧饭了。夏天衣服干的很快,她把绳子上的两件干衣裳拾进了屋,就去喊了满翠一块去厨房。
屋子里只有玉春和艳梅两人在嗑着瓜子聊天,璧容就向她们俩问了一句,两人摇了摇头。
璧容又上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心想,许是这丫头上哪个婆子那去偷懒了吧,也没太在意,就自己上了厨房做饭。
昨个下了一场雨,把菜园子里的青菜淋坏了不少,她好歹摘了摘,捡着一些能要的剁碎了,混了一丁点肉末,加了几大勺的米,倒上水上锅熬粥。中午的馒头还剩下不少,于是又蒸了一盆子玉米和白薯,炒了一锅丝瓜炒蛋,一锅炒青菜,泡了些干梅菜,又切了一点肉,弄了一锅难得的荤菜。
熟了饭,喊了大家来吃,几个婆子闻见了肉味一屁股就坐在了凳子上,两眼直冒光。待大家都做好,冯三娘说了开饭,桌上一通狼吞虎咽,本来就少的一碟子肉,一眨眼就只剩下了黑乎乎的梅菜,有的人没吃够瘾,又伸出筷子在那堆梅菜里翻了个遍,偶尔运气好,捡着块肉渣,也能高兴个半天。
满翠来的时候,桌子上的肉、蛋都被夹的差不多了,好在,璧容提前给她盛了碗粥,拿了一块玉米,一块白薯。又从自己碗里分了一半的肉给她,看的边上的几个婆子就想伸筷子夹进自己嘴里。
“谢谢容姐姐。”满翠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是也知道自己没跟着做饭,还吃了人家的肉,有些尴尬。
“没事。满翠啊,你晚上干啥去了,怎么这会儿才来。”
“没,没干啥,我肚子不舒服,跑茅房来着。”
“哦,那就多喝碗粥,暖暖肚子。”璧容一听,想着是和自己一样来了月事,这小女孩家的一来这个总是浑身难受,也不愿意动弹,就想着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她每每也是这样。
吃了晚饭,满翠说自己收拾,但璧容怕她难受,又帮着她洗了一半的碗,两人收拾完,从厨房出来时,院子里的人已经空了。
“容姐姐,我先回房了,我想早些休息。”
“嗳,去吧,我去澡房洗洗,这也回去。”
璧容其实也累的很,只想着上了炕躺会,可是浑身的汗贴在身上黏腻黏腻的,忍着疲乏还是去洗了个澡。澡堂里没几个人,她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正聊着天,她也跟着搭个了两句。
“容娘子,你最近有没有上后院去啊。”边上一个婆子扭过头问道。
璧容一愣,后院?后院啥也没有啊,就是一堆干柴和杂货,便说道:“没呀,我这些日子不方便,整天觉着累,光在屋里歇着呢。咋了?”
“哦,也没啥事,我那天追鸡,追到了后院,居然看见了一只鸽子。”
“嗨,不就一只鸽子,我还以为有啥事呢。”
“它在那吃粮食呢!准是咱院里的高粱和绿豆呢!”那婆子瞪着个眼,一脸惊奇的说。
“可不,那天我也看见了,雪白雪白的鸽子呢,我看像是有人养的。”旁边的人一听她这么说也跟着附和着。
“嗳,不说鸽子能传信吗,你看会不会是……”
“不会吧。谁这么大胆敢和外面通信,弄不好是要点天灯、浸猪笼的。”
“嗳,你们别瞎猜了,许是有人见着那鸽子,随意扔了把粮食呢。再说了,就真是人养的,也不一定就是……那个事吧。”璧容见她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回了一句。
“你年纪小,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这些年,可是见了不少这种事的。”
“是啊,前年就有个女的,想要偷跑出去,被人告诉了冯三娘,当场就给打死了。”
璧容一听吓得打了个战栗,这是人命啊,私自就打死了,这不犯法吗。想着冯三娘平时跟她乐呵呵的,竟没想到她狠起来是这般模样。
“杀人是要偿命的啊。”
那婆子瞥了她一眼,说道:“这是啥地方,崇节坊,朝廷钦封的地儿,天王老子都管不到这来,何况,这里犯事儿的全是毁了自个贞洁,就是闹到族长那,也是个死,还不知道怎么个死法呢。”
“就是就是,进了这儿啊就得老老实实待着,可不能动那些个花花心思,冯三娘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精着呢,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她都知道!”
璧容不愿意在和她们接话茬子,只说了声累,就紧络着洗洗,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就回屋了。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的油灯只浅浅地燃着,透着一股黯淡的微光,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抗,好在她睡在边上,动作也轻,倒也没吵醒别人。
一沾上炕头,浑身的酸软无力立刻席卷而来,闭上眼没多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待到半夜,璧容觉得腹部一阵一阵地疼,拉进了薄被闭着眼忍了一会儿,也没觉得好转,反倒疼的没了困劲。
起身上了趟厕所,出来时瞧见天还一片漆黑,寻摸着不过丑时,离天亮还有大半时辰,腹痛难忍总不能就这么挨着,便想着去厨房烧点热水喝。
刚走到厨房外面,就听见后院那边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厨房离后院很近,尽管那人尽量压低了嗓子,她还是隐约地听出了男人的声音。
“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诺,还有我做给你的荷包呢。”
“翠儿,这些日子可把我想坏了,天天都在这附近转悠,可就是看不着你,这回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璧容这一听吓得魂都快出来了,原来竟是满翠那丫头,自己前些天就觉得她心里有事藏着,这么一琢磨,便又想起了前会儿那帮澡堂里那两个婆子的话,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也想你想得紧,谁怪我有个后娘,硬是把我嫁给个要死的做填房,把咱俩活活拆散了。”
“翠儿不怕,我今儿干活的时候从王员外那偷了一匹马,咱这就走,跑的远远的,以后再没人能管得着咱俩了。”
“嗯,大成哥,我信你!咱们快走吧,这地方多待一刻我都害怕。”
璧容一听这要走了,哆嗦着打算回去,权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谁知脚下一个不稳,踩着了一旁的干柴火,嘎吱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谁在那儿!”男子压着嗓子轻喝一声,吓得璧容抬起腿就要跑。
岂料男子动作极快,三步两步就跑上来一把将她按在树上,左手死死地捂住她的嘴,眼神凌厉的像是一把刀子,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璧容想着不过是撞见了你们的丑事,用得着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吗,自己本来也打算装没遇见这事,随他们去,可转念一想,那婆子们说的什么浸猪笼点天灯,立刻明白了自己现在怕是处境堪忧啊。
“大成哥,别别!我认识她,是容姐姐,她平日里没少照顾我,你放了她吧。”
“不行!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咱俩可就都活不成了,这险冒不得的。”
璧容一听,急着想说自己不会多嘴,可嘴被男人捂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啦,只能不断的摇着头。
满翠见了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劝说道:“她不是那多嘴多舌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再说咱们快着跑,就算有人知道了也追不着了。”
“翠儿啊,这人留不得啊!”
满翠一听他这话就吓急了:“我和你私奔已经是犯了大罪了,可不能再杀人了啊!”
男人再三思索,便妥协了一步,说道:“既然不能杀她,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把她也带走!”
满翠一听,就同意了,看着璧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道:“容姐姐,你跟咱们一块走吧,这地方就是活坟墓,待在这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的好,你还这么年轻,难不成真想待一辈子。”
璧容心里有些动容,可她活这么大从来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比这里好,心思百转千回,却是啥也说不出来。
只觉着突地一下,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你干啥!”满翠见璧容倒在地上,吓了一跳。
“甭跟她废话了,直接带走吧,到时候随便给她扔在个村子里就得了。”
说着,男人扛起璧容,放在墙边,满翠扶着她。只见男人踩着一块大石,手脚利落地三两下就爬上了墙头,接过昏迷的庄璧容,挨着墙边顺下去,这边手一使劲把满翠拽上墙头,墙根底下早就弄好了垫子,伸着两条腿摸索着跳下去,转身接过满翠,两人匆匆上了马车,鞭子一挥,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