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铁分食了挎包里的馒头,喝了一些水,两人点上了烟,静默地抽。
阳光已经西斜,晚霞里的一抹火烧云,把群山和田野点燃。依然是没有风,柿子林静谧而安详。
顾永峰把水壶递给了张铁,扔了烟屁股,束紧了腰带,血色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那张饱受屈辱和沧桑的脸,此刻,栩栩生辉。
张铁很困惑。
他无法了解此时顾永峰内心里的世界,正如不明白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能让那张脸此刻如此的栩栩生辉。
与自己的简单直接相比顾永峰就要繁杂顾虑了很多。这个繁杂顾虑是相对来说的,不是绝对。而张铁的简单直接也不能粗暴的定义为鲁莽,相反,很多时候张铁看问题深刻,甚至于彻底。
用骁猛来形容张铁或许更确却些。
对这个社会张铁已经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人知道在那圈四方眼的世界里,四年来张铁熟读律典,一本宪法倒背如流。即便是公检法的专业人士也未必能比他更祥知那些法律条款了。
这得力于四年来同一间牢狱的一名贪污犯,那名贪污犯出自五十年代的清华,曾经是法律系的高材生。贪污犯被判了六年,作为大杀四方的牢靶子,有了张铁的眷顾,贪污犯少了很多皮肉之苦。
有一次张铁和贪污犯谈了自己的牢狱之灾,内心愤怒,他想申诉,却不知从何申起。
贪污犯没有直接回答张铁,沉默了很久,贪污犯说,铁哥,你的案子简单,比我们都简单,按律历可判,可不判。判在情理之中,不过最多也就一年半载。四年,四年只能说您犯了小人,有人在背后使力。
张铁说,你是学法律的,你懂,所以申诉你来写。
又一次,贪污犯沉默。
张铁此时还不知道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所谓的人人平等,所谓的公道自在人心,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说辞。就象后来电视里扑天盖地不厌其烦的广告一样,你听见的看见的,未必就是真相。
贪污犯想说的是别申诉了,还是安心的服刑吧!有时间想想怎样减刑,申诉没用,多少人为此虚耗了一生。
而那些人心里都固守着一个信念,这个信念就是法律的公正。
法律本身并无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执行律法的人。
一个法盲不可怕,一群法盲才可怕。更可怕的是法盲执法,对一个国度来说已经不能用悲哀来形容了。
对于这个国度的人民来说,恐惧才刚刚开始。
张铁开始学习法律,贪污犯是很好的老师。加上张铁牢靶子的超然地位,一些他需要的法律书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是问题。
有问题的是随着法律知识的学习,随着律法知识的增长,张铁才真正开始看清,随之绝望。这是一个特层阶级的法律。
他不再申诉,也不再抱任何幻想。既然法律的天平一直是倾斜的,法律不能给他一个公正,那么只有靠自己来讨还这个公正。
张铁是这么想的,这一年他也开始这么做。
看着血色下的这张栩栩生辉的脸,看着这个曾经衣衫褴褛生活在屈辱中的兄弟,心硬如铁的张铁突然明白了。
那场越战在心底生了根,那个心底的锐变从来都不曾消失过。
铁与血,烈火与硝烟,死亡与勇气。
或许这一切才真正是顾永峰和自己一直都需要的生活。
血色里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前,顾永峰踏上了柏油路面,从柿子林到山脚下的柏油路,其实不远。一条羊肠小道弯折颠簸。
草帽很随意的罩住了毛发不生的脑袋,却无法罩住远途跋涉的一脸风尘。
兵营前岗哨的两个老兵已经是饥肠辘辘了,天气炎热的缘故,岗亭中闷热难耐,让人汗流浃背。或许夏天的缘故,两人肤色看上去都有一些偏黑。
离换岗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老兵神情松弛,空气里有微许风,把烘烤里的闷热驱散。
有风了。一个老兵松弛了一下久站绷紧了的神经,很惬意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看见了神态从容的顾永峰走了过来。
顾永峰手指间夹着一根卷烟,卷烟夹的久了,看上去很是有些不直挺。
他的裤脚卷起,一只高一只底,鞋面上一层泥尘。斜跨在肩头的挎包有些旧,正是那个年代特色的黄书包,有“为人民服务”一行字。
借个火!顾永峰从容的神态里绽放出一朵花。
那朵花来的好快,似乎一开始还有段距离,但转瞬即在眼前。这个距离,老兵觉得有些近了,他张口喝止,可声音还没发出,就此断绝。
一柄锋利的匕首扎进了老兵的口中,穿过舌苔,自颈后透出。
那柄匕首有些狭长,老兵一时没有气绝,他双目蓇葖时,匕首柄上的红绸拂过他的眼帘,象似了西落斜阳里的那一抹血色。
老兵轰然倒下时,一只手伸出拽紧了他挎在右肩胛上的半自动步枪,这把枪有七层新,枪身上的烤蓝有些暗了,却触手温暖,很是有种智珠在握的感觉生出。
一枪在手,顾永峰脸上的花开仍未散尽。下一刻,那柄匕首脱腔拔出,划过一道弧线,再次扎了下去。
这一次是奔另一个老兵,老兵后一步出岗亭,左手里拧着枪,前一个老兵阻碍了他的视线,不过他还是感觉出了异样。
顾永峰很快,那个老兵也不慢。
下意识里老兵抬手举枪,枪管自然而然的抵住了顾永峰旋转过来的右肋下,距离拉大,那道弧线落空了。
很出人预料,很叫人惊诧不已。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兵把握住了最佳的时机,不知是老兵机警过人,还是造化弄人,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老兵的手指已经触动了保险。
顾永峰冷汗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