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晨用布条勒紧了胸脯,深呼吸几下,确认呼吸顺畅无碍。然后她穿上肚兜子、中衣,再把新买的素色外裳穿好。对着镜子照了照,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她满意了。
她拿起了她的包袱,绑在身后,然后又披了一件大大的披风,将身子裹得严实。她没有叫丫环和随从,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家门。
身后似乎有人大声叫唤她,她充耳不闻,只加快了脚步,拐过一个拐角便迅速掩进了一条暗巷里。她听到后头有人追赶的脚步声,然后很快便看到两个家仆追到了巷口。
安若晨屏住了呼吸,将自己更深地掩进了巷子深处的阴影角落。
那两个家仆讨论着:“怎么办?大小姐没人跟着就出去了,老爷知道铁定得生气。”
“门房那废物,也不知道拦她一拦。”
“兴许大小姐只是出去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了?”
“别兴许了,快报老爷去。大小姐若是不见了,我们可得吃鞭子。”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完,加紧脚步往回跑。
安若晨待外头没了动静,赶紧在巷口仔细看了看。确认没人,她脱了披风,把包袱抱在怀里,走出了巷子。
走到一个逛大街的姑娘身边,安若晨把披风递了过去:“姑娘,我家要办喜事,这披风大师开了光祈了福,嘱咐我要将福气传出去,方会有福报。我瞧你身形真是好,这披风于你再合适不过,就送你如何?”
那姑娘一听,喜上眉梢。安若晨帮她把披风展开让她细看,这质地花色皆是上品,姑娘更是高兴得露出惊喜笑颜。安若晨主动帮她披上:“姑娘便带着这福气吧。”
那姑娘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披风,谢过了。安若晨笑笑,挥手告别,抱着她的包袱,穿过旁边一条巷道,朝城门赶去。
安若晨走后不久,安府的家仆护卫已然开始扫街搜寻她的踪影。搜了小半城,当熟悉的披风映入眼底,家仆们撒开腿朝着穿披风的姑娘追去。而这个时候,安若晨正朝着城门狂奔。
城门口僻角那里停着一辆安若晨事先订好的农家马车,马车上装着一捆捆的草料。安若晨付了钱银,便钻上了车子。将将藏好,忽听得两个熟悉的声音从马车旁经过,竟是安府的总管安平和他的贴身仆从。
安若晨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紧张得手心直冒汗。总管不是出城办事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安平对她爹爹最是忠心耿耿,也正是要将她嫁给邻城那个又淫又贱又毒又恶心的糟老头的帮凶。她爹说要把她卖了,他便帮着卖。
安若晨计划这次逃跑颇费了些周折,她是下定了决心必要成功。
运草料的马车终于动了起来,连带着让安若晨的心也跟着车子颠簸。她偷偷从草料堆的缝里看着,看到了一个家仆跑过来,与安平在说些什么。安若晨觉得是在禀告她逃跑的事,也许那个披风姑娘已被识破了。但她的马车已经出城门了,他们不会找到她的。
正这般想着,忽然马车似是撞上块石头,猛地一个剧烈颠簸,安若晨差点被抛下来。她摇晃着稳住了,身前的草料堆却滚下了车,周围人一阵惊叫。
安若晨眼前霍然开阔,一抬眼,正对上了安平的眼睛。两人均是大惊失色,安若晨大叫一声:“老伯,快跑。”同时间安平也在叫:“大小姐在那儿。”
赶马车的老伯扬鞭赶马,让车子迅速跑了起来。安若晨瞪着那边朝她跑过来的安平和家仆,心里念叨:“追不上,追不上,一定追不上。”
马车越跑越远,安平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安若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竟见安平跑向了城门边的一辆马车。
车子拐弯了,安若晨再看不到安平他们的身影。但她的心慌得厉害,他们一定是要追来了,她不能坐心待毙。
安若晨把车上的草料堆整了整,然后让赶车的老伯在前面拐弯的树林路段停一停,待她下车后,让老伯继续全力赶路。
赶车的老伯应了,不一会儿车子停下,安若晨跳了下来,用力挥手让老伯快走。然后她躲在树林里等了会儿,果然看见安平带着他的随从和一名家仆驾着辆马车追了上来,他们一路追着老伯的马车走了。安若晨舒了口气,转身朝着树林下方跑去。
她还不能完全放下心,她的脚程不够快,那个赶车的老伯未必口风紧,待安平追上他也许就会知道她在此处下了车,那他们还会继续追来。她得赶紧跑,从这树林往下,就到山下的另一条路,如果她走运,也许能坐上别的马车,逃离这个虎口。
安若晨向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人。
在她小时候,她爹娶了二娘、三娘,甚至四娘、五娘,她亲娘以泪洗面,已近绝望,她却觉得这只是让人认清她爹没良心没情意,可是日子还该过下去。
后来她娘死了,家里的弟弟妹妹跟野地长草似的,一茬接着一茬地冒出来,她的奶娘天天悲情难过,为她担心。她却觉得家里现在还不少她一碗饭,日子还能过下去。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后来她长大了,快十八了。她爹想着用她讨个好处,要把她嫁给邻城那个六十八的钱裴做妾,换个生意机会。
安若晨不知道她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屎。
且不说那钱裴虽有几个臭钱但名声烂得不如阴沟里的老鼠,就说钱裴那年纪,能当她爹的爹了,她爹还想让人家当女婿。
定亲的消息传来,奶娘丫环们哭成一片,可安若晨没有哭。她没有时间哭。她知道,是该她行动的时候了。从小到大,她把握了一切机会了解城里城外的地形,她存下了每一个她能存下的铜板。
日子是要过下去,可是不一定得在老鼠窝里过。
安若晨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虽然她从未离开过家,但她还是很果断地出逃了。
安若晨一路往下奔。这林子挺大,山却不算太陡。眼前是一片斜坡草地,跑过这草地便能下山了,到了山下,她定能找到个好机会……
脑子里的主意还没想完,安若晨脚下绊到了一块石头。这一绊,让她摔了个狗啃泥,狗啃泥还不算,她竟然一路翻滚往山下摔去。
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安若晨往下滚着,脑子里有两个念头。一个是石头为何总跟她不对付?另一个是幸好裹了胸。胸大误事,亏得她早做准备,不然这一路碾下来,这胸的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脑子还没转完,她终于滚停了。
停下的时候,她的脑袋冲地,砰的一声轻响,一阵剧痛袭来,她好像又撞到石头上了。
安若晨是不说粗话的,所以她一边揉着脑门抬头,一边念叨:“猪狗牛羊鸡鸭鹅。”
“……”
原来不是石头,是一只脚。穿着硬邦邦锃亮亮的战靴。
“……”
就算是战靴,也不能硬得跟石头一样啊。
安若晨顺着战靴往上看,粗壮的大腿,结实的窄腰,铠甲也掩不住的精壮胸膛,再往上,是一张刚毅冷硬如石凿的脸。
那张脸此刻正俯视着她,没有表情,不惊讶不疑惑不愤怒,好像凭空滚下来一个姑娘趴在他的脚下,对他来说相当于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一下,不是趴着。
是跪着!
安若晨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姿势不雅,赶紧爬了起来。
他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也可以的。
她拍了拍身上的尘泥,然后低头找到了她的包袱,正要弯腰去捡,眼角余光却发现了什么,她迅速转头一看,目瞪口呆。
路的那一头,竟然密密麻麻或坐或站着一大群兵大哥。人数之众多,超出了安若晨一眼能估量出数量的范围。更吓人的是,兵大哥们此时虽然不说话,但都一脸趣味地看着安若晨与那个石头脸汉子。
安若晨无法安然自若了。
被一大群汉子看见她滚下山来跪在一个汉子的脚下,这算什么事?
中兰城是座边城,邻近南秦国。
虽然长年以来南秦国都很安分,但今年却是闹了几桩事。事情不大不小,说不得它有进犯之意,却也不得不防。
于是龙大领了皇命,带兵镇守萧秦边境,也就是要守着这中兰城。
军将驻地,在中兰城城南。龙大领着将兵们日夜赶路,近城时让大伙儿歇了歇脚。龙大自己站在一处山坡下,思索着驻军后的军务安排。
忽然坡上异动,呼啦啦滚下一人。
一个姑娘。
面容姣好,看似二八年华。眼睛有神,澄净伶俐。气息沉沉,不会武艺。
龙大很快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做出了判断,这个女人该是没什么威胁。所以他没有拔刀,他只是看着她。
安若晨却是没心思与这群汉子看来看去了。从最初的震惊与尴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想到她眼下最紧要的,就是赶紧接着跑。
刚要弯腰拿她的包袱,却听得身后坡上一声大叫:“大小姐!”
安若晨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没有回头看,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她在想她该怎么办。
现在再跑肯定是跑不过了。而且,她不能让他们回去报她逃家逃婚,那样她一定会被没收所有的东西,会被锁在房间里直到出嫁。她不能陷入如此被动凄惨的境地。
这次没逃成,她得留条后路给自己下回再逃。可她能怎么办?
安若晨听得身后安平的声音唤着她,听到他们几个正冲下山坡。她微转头,看到了路对面那一群将兵当中,飘扬着一面旗,那旗子上,绣着一个威武的“龙”字。
安若晨猛地一把握住了面前石凿大汉的手,叫道:“龙将军,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喊完这句,安平等三人也站到了她面前。安若晨没理会他们,又说道:“素闻龙将军大名,小女子仰慕已久,盼能得见将军真容。今日闻得将军来到中兰城,小女子历尽周折,才能赶来此处见将军。如今得偿所愿,真是菩萨保佑。”
她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两只手还用力捏着龙大的手掌。龙大万年不变的表情终于裂了条缝,活跃了起来。
他挑高了一边眉。了然地,有些笑意地,挑高了一边眉。
安若晨也想学他挑眉,但她发现她的眉毛没有他这么灵活,她一动眉毛,就两边都会耸起来,于是她干脆又使劲捏了捏他的手。
她不求别的,只求他别拆她的台。
龙大没拆她的台,他甚至都没有说话。因为安平抢着说话了。
安平原想斥责安若晨几句,但一看眼前架势,赶紧与龙大施礼:“小的安平,中兰城安家的总管。闻得将军明日才到,小的东家已然安排要在城中为将军庆贺接风,万没料到将军今日驾临,有失远迎,望将军恕罪。”
龙大皱起眉头,他最烦这些什么“远迎”“接风”的烂事。他又不认识他们,又没律法规定他到了哪儿就得有人接,却总有人自己给自己身上揽些什么罪,真是脑子有病!
安平最是会察言观色,看龙大脸色不好看,这后头的巴结话也就不好说了。他赶紧又客套了几句,又说安若晨是他家的大小姐,今日调皮偷跑出门为一睹将军风采,冲撞了将军,请将军莫怪。
安若晨听得安平如此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赶紧顺竿爬上,认真赔了不是。一众人说了好几句,告辞离去。
安若晨悄悄将包袱踢到龙大脚下,趁着安平他们转身走没注意,压低了声音极轻悄地与龙大道:“烦请将军代为保管,回头我再来寻将军取。”
龙大听了又挑了一边眉毛,安若晨却是不及细看了,她转身跟上了安平的脚步,回府去了。
偷溜出府,冲撞贵人,安若晨回府后还是被罚了。
不过她很满意,抽了几板家法而已,她扛得住。没把她像囚犯一般锁起来,这便好了。虽然她猜她爹和安平对她离家之事的动机有所怀疑,但她两手空空,不像是有逃家的准备,而且披风送人她那套说辞也站得住脚,因为她之前真的是去庙里求福祈愿,能拉出来的证人不少于十个。再加上龙将军这个借口也算合理,所以安长甫心里虽有怀疑,却也说不得什么。
安长甫最后只好斥责了女儿一番,又骂她待嫁之人却去对个男子诉情,没有廉耻。责了她几大板子,让她好好反省。
安若晨反省了,她认真想了她失败的原因,是她太过于着急。她没有帮手,孤身一人,脚程又不够快,这般逃跑自然胜算不大。她应该先躲起来,待风声过去,再寻机出城。
如此这般想,她便开始做准备。
府里的人都靠不住。倒不全是忠心的问题。像奶娘和她的两个丫环对她是真心好的,但是她们动不动就慌张哭鼻子,不能成事。而且她们就在府里人的眼皮底下,有些什么破绽一露,她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安若晨想在府外找一个帮手。
那人不能知道太多,这样不会漏嘴,又要能办事,能派上用场。最后安若晨选中给安府送菜的大娘。
安若晨先是没事就在府里晃,然后爱找人聊天诉苦,让人都觉得现在大小姐不敢出门了,闷了也只能窝府里闲扯。
然后安若晨找了个机会,终于截住了送菜大娘跟她瞎聊。大家对她喜欢找人吐苦水之事见怪不怪了,于是没人在意。而安若晨却是用着这样的办法,让送菜大娘收了她的好处,替她在城里租了处小小的屋子。
安若晨告诉送菜大娘,说她有个妇人朋友,嫁了个不好的夫家,有时打骂得凶了,也不敢回娘家,于是便想着有处小屋,可以偶尔躲一躲相公的拳脚。但既是躲的,便不好抛头露脸,于是还得请大娘每日给送些吃食到那屋子去。她们约定好了,若是那屋有人住了,便在门口摆个竹篓子,大娘每日便将吃食放篓子里去。
送菜大娘对这事深信不疑,也答应会守口如瓶。反正对她来说这是顺带手便能办好的事,又有银子收,何乐而不为。
没过两日,送菜大娘来报,说屋子租好了,竹篓子放到屋子里了。她把钥匙交到了安若晨手里,说是待她朋友去了那屋住,把篓子放出来便好。她每日都会路过那屋,绝不耽误送吃的。
安若晨谢过了,开始等待第二次逃家的时机。
过了几日,机会来了。
那一日,安府有贵客要上门。安长甫又是兴奋又是紧张,提前一日便开始做准备,还召集了下人训话,又把妾室、儿女们都唤了来,左叮嘱右吩咐,让大家要对贵客恭敬,要礼数周到,要衣着得体。尤其是女儿们。嗯,准确地说,是除了安若晨之外的女儿们,都要上好妆,穿上最漂亮的衣裳,要会说话,要敢陪酒,总之一句话,要让贵客满意而归。
安若晨脸上的神情与其他女儿是一样的,只是她心里又开始嫌弃她爹了。你又不是花楼的老鸨,你女儿又不是卖笑的,这种什么上好妆穿美服会说话敢陪酒的吩咐,是一个为人父亲该说的话吗?
还满意而归呢,真是猪狗牛羊鸡鸭鹅,呸!
第二日中午,贵客来了。
对全家都要摆出一副奴才的姿态列队欢迎,安若晨心里厌恶至极。她真想把屋里的镜子拿出来,对着他们挨个一排照过去,让他们都好好看看自己的德行。
但她不敢这么做。她非但不敢这么做,她还得摆出一副与他们一般的德行来。她想,虽然今日低头哈腰,但日子总能过下去的。
贵客进门了。
安若晨头还未抬,便觉一股凛冽的气势卷了过来。她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居然是他—那位龙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