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贤开始说了。
云青贤是在归山县长大的,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母亲来自西闵国,因家中遭人迫害,所以就随家人跑到了归山县。又因害怕被仇家找到,所以隐姓埋名,改名云香,住在县城边上,少与人接触。
云香极爱琴,虽弹得不算好,却日日都要弹上几曲方可。
一日,她在家附近的庙外桃林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名叫李东旺。
居沐儿点点头,那跟她猜想的差不多。想来就像说书先生说的故事一般,男女相恋,然后男子远走他乡求功名,之后再没有回来。
果然云青贤后面说的那段跟这类故事一样,只不过通常守在家乡苦苦等待情郎归来的女人悲悲切切,遭遇凄惨,偏云青贤的母亲不是这般。
云香生活得很充实,她把云青贤教导得很好。她每日弹琴,琴艺精进不少。她确是非常想念李东旺,而这份想念,让她写出了一首绝妙动听的琴曲。她将所有的感情都写进了曲子里,层层叠叠,绵绵不绝。
这首曲子,听过的人都夸好,就连城里最有名气的教琴先生听了都大赞绝妙,只不信是她这无名琴者所著。
云青贤极爱他的母亲。她善良、谦逊,还极有才华。她面对流言飞语不争不辩,泰然自若,极具胸怀。
云香告诉云青贤,他的父亲是一位很了不起的男人,他重情重义,胸怀大志,自信必能为官,造福百姓。对这位了不起的父亲为何从来没有回来过,云香告诉云青贤,要当官不容易,何况是一位来自穷乡僻壤、没钱银没家势的普通汉子,要想在京城站稳脚,那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他还不知道有云青贤的存在。
原来李东旺与云香的婚事办得草草,根本就是私定终身。两人在庙里拜了佛祖天地,连杯水酒都没喝上。当时两家均已经没了长辈,又没钱,所以云香什么都没要求,还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李东旺,供他上京赶考。
而李东旺走后不久,云香发现自己有孕,生下了云青贤。
云青贤原叫李青贤。云香日日与他说李东旺的事,她不希望儿子对自己父亲不了解,也不希望儿子对自己父亲心生埋怨。
所以云青贤是在母亲对父亲的赞美和那首绝妙琴曲声中长大的。
云青贤十四岁那年,云香重病去世。临终时她拉着云青贤的手,让他去京城找他父亲。她说李东旺在京城一定志向难酬,很不容易。她让云青贤不要怪他,她还让云青贤转告李东旺,说她一直等他回来抬轿娶她,只是她身子不好,这个诺言是守不住了,让他千万别怪她。
云青贤伤心欲绝,他把名字从李青贤改成了云青贤以纪念母亲。反正李这个姓,从来没人唤过。
云香有一件事说对了,就是没钱银没家势的穷小子在京城是不好混的。云青贤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甚至经了许多侮辱,但他都隐忍下来。他到处寻找一个叫李东旺的中年男子,可一直都没有找到。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贵人,那人名叫史泽春。
史泽春对这个年纪轻轻就只身千里闯京城寻父的小伙子表示了极大的好感,也非常欣赏他的刻苦努力,于是给他安排了一些差事,让他有工钱可拿,不再为温饱发愁。
云青贤自幼跟着庙里的一位和尚习武,武艺了得。他为人又聪慧,对事有看法,正派,认真,很快便在办差的新人中崭露头角。
史泽春对他非常好,不但请人继续教他习武、念书,还亲自传授他官场中的进退应对之道。
云青贤十分感激他,他请求史泽春,帮他寻找他的生父。他拿出了母亲的遗物,那是当初为了与李东旺私定终身而做的红衣裳。布是粗布,款式也老旧,但保存得干净齐整。因为云香说过,她穿这衣裳时,李东旺夸她好看。
史泽春答应了,但寻找李东旺的事情迟迟没有结果。
云青贤当时失望迷茫至极。他到底去了哪里,为何连京城的高官都寻他不到?
这个时候,云青贤遇到了丁妍香。
那时她正在自家花园被个老男人欺侮。云青贤什么都没想,冲上去救了她。之后他才知道,那位官小姐的名字里有个香字,与他母亲一样。
但那时云青贤并未将丁妍香放在心上,他很快把这事忘了。当时她于他,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之后的某天,一个偶然机会,云青贤见到了正在泡温泉的史泽春,他肩上的麒麟胎记让他猛然间明白了所有事—为何一个高官会对一个穷小子这么好,为何他的父亲李东旺永远也找不到。
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而最让他愤怒的是,这个史泽春早已有妻有子,娶的还是位官小姐。
云青贤那个时候经过了数年滚爬,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小伙了。他很冷静地向史泽春说明了一切,他说他知道他便是自己的生父。
当时的史泽春有些慌,他说他如果不重新编造一个身份就不可能进得仕途,他说如果他不娶那位妻子就不可能达成理想。他说他一直在想办法,在找合适的机会,为云香和云青贤正名,让他俩的名字进他家的籍簿。
云青贤信了。与其说是信了,不如说是他希望能够相信。
史泽春说因为他的身份有些麻烦,如果突然承认他是他的儿子,那他之前编造的那个身份就会被识破,仕途会大受影响,所以他希望儿子能够多给他一些时间。
身份—那时候的云青贤自然也是知道在京城里有身份地位的重要性。于是他便想,如果他的身份能够高贵一些呢?
那他是不是就能带着母亲入籍史家,圆了母亲的遗愿?
他又遇到了丁妍香。那是一个可怜的、无助的,却又有家世背景的官小姐。于是云青贤想成为她的丈夫。
他如愿了,但史泽春并没有松口。云香依旧没名没分,云青贤很愤怒。
云青贤等了又等,耐心快要用尽。这时候他遇到了一个难题,他需要史泽春帮忙。
那就是卓以书。
卓以书是云青贤小时候的玩伴。
云青贤打小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他没有父亲。在外人看来,云香是个未嫁的姑娘,这样不清不白生了个娃娃,闲言碎语自是不少。所以小时候的云青贤没有朋友,常被欺负。但是卓以书一直护着他,她像他的亲姐姐那样,陪他读书,伴他习武。她打跑那些欺负他的坏孩子,她鼓励他不要哭,要像个汉子。
卓以书甚至说过,她要等云青贤长大了,嫁给他当娘子。
可她终究没等到他成人便在家里的安排下嫁了别人,丈夫对她不错,云青贤很是替她高兴。于他而言,卓以书便是他的亲姐姐。
可没想到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他的好姐姐居然掉进了火坑,卖身青楼。云青贤没有那么多钱银,也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更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经学聪明了,他不能给自己身上留下污点。
于是他硬着头皮去找了史泽春。
很意外的,史泽春爽快地答应了帮他这个忙。但也与他说,与青楼女子沾上关系是丑闻,他得小心处理,做些安排,而且最近事务繁忙,认亲的事还得往后搁搁。
云青贤虽然觉得他在找借口,但以史泽春的身份愿意帮他处理一个青楼女子的事确实是不太容易,所以他也就听从了,没再提认亲之事。
于是这事又一拖再拖。
史泽春爱琴,云青贤也是。
某天云青贤忽然想到,他要把母亲为史泽春所作的那首琴曲弹给他听,那里面饱含的深情定能打动他。那一定也是母亲想做的事。
于是他找了机会来弹,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史泽春听罢,热泪盈眶,深受感动,父子俩抱头痛哭,一起说了许多的梯己话。
事情发展到这里,云青贤又相信了父亲是真心对母亲、对自己的,他仍然在等。
然而过不多久,史泽春忽然问他那琴曲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琴谱。云青贤直言相告,琴谱是有,是母亲细细精研撰写的,但琴曲却是无名,因为母亲说,要等父亲回来后一起命名。
史泽春把琴谱拿走了。
很快,云青贤听到了风声,说爱琴如痴的史尚书得了一本绝世琴谱。云青贤开玩笑似的与那漏嘴的人打听那琴谱从何而来,那人道,史尚书说是从一不识货的小贩那儿淘来的。
云青贤强颜欢笑,心中却是出离愤怒了。
那是母亲满满的情意,那是她对这个负心男人的全心信任和等待,可这一切,却换来欺骗、敷衍和掠夺。
云青贤又去找了史泽春,问他认亲一事如何办。他对史泽春说母亲临终时还想着不能遵守承诺继续等他,想着对他不住。这般深情厚谊,任谁都该受感动。无论如何,他该承认母亲是他的妻子。
而史泽春当时的回答是,他现在有家有口,一宅子的人,得安排得安抚得处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他让云青贤继续等。
云青贤微笑着离开了尚书府。他想他必须给母亲一个交代。
他是要等,不过等的是一个惩罚这个负心男人的机会。
那男人说他有家室,有一宅子的人,他因为这个不能承认母亲。云青贤想,那这一家子的人都该死。
他觉得他必须这样做。
他等到了机会。
灭门大案发生,死的又是朝廷命官,朝廷届时不可能不追查到底,所以他需要一个替死鬼。有凶手才能结案。
这时,师伯音出现了。
云青贤安排好了一切:目击者、物证、合理的动机,以及,当场被捕的凶手。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在师伯音那处出现了一些麻烦。因为他与史泽春品酒弹琴时,史泽春说出了琴谱的秘密。他说那是一名女子为他写的曲子,绝妙的情曲,感人至深。他说是他儿子亲手交到他手上的,他说他有个儿子也在朝为官。
史泽春没有说出这人是谁,他喝醉了喜欢胡说八道,所以起初师伯音并没放在心上。他关注那首好曲,却不太在意别人的家务事。直到命案发生,他被当成凶手遭捕,他才把这一切联想起来,他向审案的云青贤说明了一切。然后,某一天,他就再也不能说出话来。
这事情里还有一个意外,便是皇上。
原本师伯音问斩了也就罢了,偏偏皇上这辈子没听过师伯音弹琴,他觉得亏得慌。而师伯音也是个傲骨,无知音人不弹。这是他的怪脾气,也是他孤注一掷的计划。他不服,他要申冤。
官方已无他诉冤之处,于是他寄希望于与他一般的琴师们。
他企盼真能有“知音”人。
于是便有了行刑琴会这档子事,便有了后来这所有的事。
云青贤追查琴谱,其实并不是想要那谱子。事实上,那曲子在他心里萦绕不去,他闭着眼睛都能弹。他担心的,是有人能听懂师伯音的意思,能根据琴曲的内容,知道他与史泽春的关系,进而联想到事情的真相。他放了一些假消息,比如武林秘籍等,这样能扰乱大家的视线。
只是这事又遇上了居沐儿,她不懂武,不懂别的,只懂琴。所以她执著地相信这事跟琴谱大有关系,她坚信师伯音临终不是炫技,而是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