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花开,生机盎然。
当年师伯音就是在这样的时节被行刑问斩。
而如今这个三月,皇上借着居家酒铺被夜袭之事做了文章,加上碰巧京城里又发生了些不太平的事,所以皇上上朝之时发了顿脾气,道他登基三年来,一直国泰民安,怎的近期行恶之事一桩接着一桩,定是官府们松懈不勤,于是勒令府尹刑部严查严打,将过去没审明的案都要审办清楚,各府州县均要严办,所有重案大案,全部上报朝廷。
皇上发了龙威,那些个惰性不勤的大小官员着实是吓了一大跳,连忙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付。
府衙方面还好办,重案要案陈案积案,实在破不了的,可上报刑部。刑部却是忙乱了手脚。丁盛原本就是个看人办事的,之前许多事压着,人他护着,糊涂办过去的,自然是有他的利益所在。如今皇上忽然摆起龙威,弄得他一下措手不及。这平白添了许多事,让他不得不日日留在刑部,揪着他的那些部属派系人马,补东墙补西墙。
其实当初他每一桩敢办下的事,自是想好了对策,有些埋得也相当干净。只是处置得再周全也经不住同时间一口气全被翻出来问讯。这次朝上那些人似约好了,探究的竟都是他的短处软处。而他纵使再有能力,将手上单件事结得漂亮,全排出来连成串就不好办了。再加上刑部养的那些私营暗探接二连三地出事,这让他很是头疼。
丁盛很早之前就开始部署他自己的暗探,算起来是违律养了私卒。但他此举不为谋反,只为保权。当今皇朝根基太深,他动不了,所以他只要安稳做他的刑部尚书便好。一个尚书而已,他也同样能翻云覆雨。
他能知道江湖里、朝堂上的每一处动静,他要灭掉每一个对他不利的人和事。他的派系越来越稳,他的人马越来越多。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大差错。
他甚至提前为自己想好了许多对策。
其中一条是,他准备了许多私探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记录,光卷宗就垒了好几本,每一桩、每一件都说明了如果这些私探不私,身份公开,这些事就不可能办成,朝廷必将蒙受许多损失,而他,是一人负起天下人责难仍一心只为朝廷效忠。
而另一条对策是,如若事情揭开的方式不适宜自称英雄,那他就把云青贤推出去。自云青贤做了他的女婿后,这些私探的事,都是他经手的。不止云青贤,替死鬼要好几个才有说服力。这些,他全想好了。
丁盛担心过暴露的一天,虽然他对这些探子很有信心,但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是有准备等着这一天的。
东窗事发的一天终于来了,可结果与丁盛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会有敌对朝臣在朝堂上揭发他,向皇上告状。
可是没有。所有的一切都很平静。
但是他的探子却一个一个地被悄悄干掉了。
这让丁盛很愤怒。这分明是挑衅,好像是在与他说:我知道你的丑事,但我不会遂你的意明着来,这样你难受吗?
丁盛很难受,因为对方如此手段让他非常被动。他不能动用明面上的势力来处理这个,被人揭发是一回事,不打自招又是另一回事。
丁盛觉得这不会是朝臣所为,因为这样做对他们并无益处。而且,他想了一圈,他那些朝中对手,还没有谁能在江湖里有这般势力。
就在丁盛拼命想摆脱眼前困境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也在琢磨。
那是丁妍香。
这段日子里,刑部忙乱,云青贤常常宿在刑部,回得家来也是一脸憔悴,眉头紧锁。她问他发生何事,他只称皇上严令加紧查办各案,他累了些。
可丁妍香却是个机灵的,她知道严查刑案也不至把她家相公熬成这样,过去再难办、再凶险的案子,他也没有这般过。细细追问之下,竟听得刑部有私探,而这事居然被人知道了,也许不多日便会闹开。
云青贤没再往下说,丁妍香却是明白了。丁盛素来是把不光彩的事让云青贤去做的。这一次,如若东窗事发,那首当其冲出去顶罪的,怕就是云青贤了。
丁妍香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云青贤却是劝她,说丁盛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他定是准备好了后着的。不到最后一步,自然不会用到替死鬼。
“后着?”
“就是他一定准备好了脱罪的证据,比如这些私探的用处是为忠心,这些私探做了哪些对朝廷、对皇上来说了不得的大事等。但我在刑部找过了,没有那些卷宗。”
“这些他当然不会放在刑部,定然是放在家里了。”丁妍香一咬牙,“我明日便回娘家,找一找去。”
第二日,趁着丁盛又到刑部去忙了,丁妍香回了娘家。
回到丁府,看到丁妍珊正在绣帕子,丁妍香好一顿笑话,直说这妹妹如今真是沉稳懂事,竟静得下心习女红了。两姐妹叙了会儿话,又一道吃了午膳,然后丁妍香道她累了,要回房睡一会儿。
丁妍珊也回房午歇去了,但她睡不着。周家公子与她偶遇几回,昨日递了帖子,想约她去游湖。丁妍珊为这事苦恼,她对周公子称不上喜欢,也称不上不喜欢,但她知道自己名声不好,年纪也不小了,再拖下去,真就没人要了。
丁妍珊心烦意乱,干脆起了身去花园转转。走着走着,想起当初在院子里发现那两个假捕快就是丁府护卫之事,她叹口气,觉得很揪心。她不知道别人发现自己的爹爹为了某种目的而牺牲女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反正她是害怕、自卑、愤怒又无奈。可她又能怎样呢?她只能时时留心,希望如果有天探听到爹爹要对居沐儿不利时,能去提醒她一声。
丁妍珊站在僻角正发愣,忽然看到丁妍香匆匆走过。丁妍珊想叫她,却被她脸上的神情镇住了。她下意识地跟在丁妍香身后,看见她鬼鬼祟祟地走进了丁盛的书房。
丁盛的书房在丁府是块禁地,除非丁盛招呼,否则谁也不能进。就连云青贤来了,都是在偏厅议事,少有进书房的机会。可丁妍香居然趁午间大家偷懒打盹时闯了进去,这是为何?
丁妍珊等了许久,都未见丁妍香出来,正疑惑间,忽见一年轻护卫匆匆跑到书房门口。丁妍珊一惊,正着慌姐姐被发现的事,却见那护卫轻声喊:“大小姐,巡府的护卫换岗了,正往这边来。”
很快丁妍香出了来,塞给那护卫一锭银子。两人飞快散开,各走各路,书房门前恢复了静悄悄的模样。
丁妍珊有些呆愣,她虽然也是小姐,也不乏对府里的下人呼呼喝喝的,但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还可以收买爹爹的护卫。可收买来做什么?进书房做什么?
丁妍珊等巡府护卫走过去了,这才从僻角出来。她直接去了丁妍香的居院。丁妍香虽是嫁出去了,但丁府还保留着她的屋子。
丁妍珊过去的时候,守院的丫环说大小姐还在午睡。丁妍珊不理,她进了丁妍香房里。丁妍香正坐在床边穿衣裳,见丁妍珊进来笑了笑:“我听到你的声音了,都这会儿了,也该起了,不然娘又该说我回娘家没个样。”
丁妍珊看着姐姐,忽然觉得她很陌生,就如同当初她看到那两个护卫后觉得爹爹很陌生一般。
“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
“我……”丁妍珊对上姐姐的笑颜,终于也笑了出来,“我是想找姐姐帮我拿个主意。有人想邀我游湖,我在犹豫该不该去。”
“咦,是哪家公子?”丁妍香穿戴好,拉着妹妹坐下,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丁妍珊努力维持微笑,她知道自己必须微笑,她必须像姐姐那样,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想起居沐儿与她说过,要沉得住气,要会装傻。她说得真是对。
日子在各人的明争暗斗中过去了。
四月,崭新的居家酒铺修葺好,重新开业。而刑部继续焦头烂额中。
五月,雅黎丽以私人身份来访京城,找了几位琴友切磋琴技,其中一位,便是龙府二夫人居沐儿。
这月皇帝在朝上明确表示了对刑部近期表现的不满。敌对派系趁乱踩低,翻出几件刑部旧时办案草率令人冤死的丑闻。一时间众臣对冤假错案激愤难平,纷纷上谏陈情,皆觉刑部办事令皇帝蒙羞。皇帝被无能的刑部蒙蔽欺骗,一时间仿若成了最大的苦主。
六月,丁盛私养密探的事终于被人揭开。却是云青贤大义灭亲,带着刑部十几位忠臣,将密探之事抖了出来。云青贤所报卷宗,详细记录了丁盛组织训练部署密探的过程,还有好几位探子人证。所有事情清清楚楚,丁盛百口莫辩。而所有云青贤经手之事,他都解释因为他是听令于丁盛,一开始并不知晓这些密探是私养违律,于是还带着探子们为朝廷做了许多事,后终于发现真相,可屡劝无效,不得已才收集了证据向朝廷禀告。
丁盛在朝廷里素有恶名,而云青贤却是认真做事、规规矩矩的人。论名声,这女婿要比岳父强上不知多少倍。再加上之前被人翻了刑部许多丑闻恶事缠身,丁盛终是气数已尽,被免了官职,关进刑牢,待查究后再行定罪。
多事之秋,人心惶惶。云青贤于一片混乱中破了两件陈案,令刑部扬眉吐气,刑部尚书一职空缺,虽未定他为任,但刑部众人已以他马首是瞻了。
丁府的天塌了。
丁妍珊似乎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沉默,比丁府的其他人更冷静些。
丁妍香再不返娘家。而云青贤带人来丁府抄了丁盛的书房居院各处,在丁夫人斥骂他的时候,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丁妍珊在一旁把这话听得清楚,她心头一颤。待过了段时日,风声不那么大的时候,她悄悄去了一趟龙府,她来警告居沐儿和龙二要万事小心。她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提醒他们总归要小心防范才好。
七月了。
龙二很不喜欢七月,上次他被人算计,就是在七月。
云青贤每日忙碌,分不得身。丁妍香独守空房,心情倒也还不错。因为她知道最凶险的那一关已然过去。如今相公再是繁忙,也是仕途光明,前路看好。相公不能相陪,她就自己找乐子。于是这日她带了丫环上街选购脂粉新衣,却在歇脚饮茶时听得旁边有对年轻夫妇在拌嘴。
拌嘴的内容,居然是居沐儿。
丁妍香侧头看去,那夫妇中的男子她认得,正是居沐儿的青梅竹马陈良泽,而为了他关心居沐儿而压低声音在骂的,想来便是他的娘子柳瑜。
这骂的事很无趣,不过是陈良泽给居老爹送水果去,看望了一下。
丁妍香看着陈柳氏凶巴巴的样子,不禁冷笑,善妒女子的嘴脸,真是难看。
那柳瑜骂了几句不好听的,似乎怒火难消,甩袖走了。陈良泽巴巴跟了上去,两人越行越远。
丁妍香看着两人的背影,默默记下了他们。
丁妍香悠闲度日,丁妍珊却是正陪着母亲艰难支撑着父亲倒台、家仆鱼散的困境。如果说被劫匪劫持这桩祸事让她成熟起来,那父亲被罢官入狱则让她一夜之间强大起来。
她安慰母亲,喝止了姨娘们的呼天抢地,与外祖父那边相议此事后续,应付来探消息的各色人等,管理着家仆,振作着丁府。
她与管事一起,算明白了府里留下的财银。遣了一半仆役,又召集了所有护卫,留下了对丁家最忠心耿耿的一批。
她还揪出了当初她亲眼所见被丁妍香收买的那个护卫,拷问之下,那护卫全都招了。但他也只是知道大小姐让他把风,确保别人不会发现她偷偷进了书房而已,其他的什么都不知了。
丁妍珊在自己屋里坐了一夜。第二日,她安排布置,托了关系,进了刑部大牢,见到了丁盛。有些事,过去她觉得对父亲难以启齿,今时今日,她却是一定要问了。
丁妍珊去刑部大牢的那一日,龙府出了件大事。
居沐儿刚刚午睡起来,小竹伺候她洗漱,为她梳好了头。龙二却偏偏要来凑热闹,他坚持要亲自给沐儿画眉。
居沐儿笑着躲。龙二爷每次给她画眉的结果都是一团糟。不是画一遍洗一遍,就是画着画着又要拆她的头发玩,说也要练练为她梳发式,最后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次还把小竹吓到。再不然,便是画着画着又回床上去了。
这次龙二信心满满,说一定会为居沐儿画得美美的。
关于这个,居沐儿是一点信心都没有。只是她家相公有这雅兴,她也只得配合配合。但闲坐无事,龙二又画了那许久也没好,居沐儿便没话找话。
“相公这两日怎的不去巡铺子?”
“日头这般大,把你家相公晒坏了,你不心疼?”
“那生意这般放着行吗?要是赚得少了,相公不心疼?”
龙二一指头戳她的脑门上:“你相公我是这么财迷的吗?”
居沐儿眨眨眼,没敢说“是”,却道:“相公,我知道为何你两边眉毛总画不齐了。”
龙二停下手,看着被他画得一高一矮的眉毛皱眉头,他还真是总对不齐。
“为何?”其实他不想知道,他就是随便问问。
“因为相公总看算盘,算盘珠起起伏伏,所以相公就对不齐了。”
龙二一丢画眉笔,“哼”一声转身走开。
“相公不画了?”居沐儿摸摸眉毛,心道这就可以休息了吗?龙二却走了回来,手里拿了块湿巾子,用力把她那两道扭虫子似的眉擦干净,然后拿起笔继续画。
居沐儿心里叹气,她还跟小竹、宝儿她们约好了玩瞎子摸鱼的,这也不知要画到什么时候。
“画到它对齐了为止。”龙二似听得她心里所想,没好气地说。
“那对齐了,一粗一细又怎么办?”居沐儿乖乖仰着脸任他画,却是很认真地泼他冷水。
龙二手一顿,停了下来。不止一粗一细,还画得平平的,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