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思贤磕头道:“大人明察,草民自己上了二楼,就见天字六号房的房门开着,朱老板和居姑娘躺在地上,身下全是血。我心里一惊,赶紧过去探了鼻息,那朱老板已然断气,而居姑娘手里握着一把匕首,不省人事。我下意识拿了匕首察看,又探她鼻息,她还有气在,我正想唤人,这二位就过来了。我还未及反应,他们便喊了起来,于是大家都把我当了凶嫌,带到了此处。”
龙二听得“居姑娘”三字,心里咯噔一下—不会是他认得的那位居姑娘吧?
邱若明问道:“你是说,那匕首原本是在那姑娘手中?”
“是的。”吕思贤道,“可居姑娘我是认得的,她身子羸弱,又不会武,双目不能视物,断不可能杀人。我也未曾听说她与朱老板相识。”
龙二听到此处,已然确定,那个躺在血泊中不省人事、手握匕首的,定是居沐儿了。
那个,总是喜欢惹恼他、让他生气的居沐儿。
那边吕思贤继续道:“只因这两人都是草民认得的,加上居姑娘拿着匕首这事蹊跷,草民才会下意识取了匕首察看。但草民绝没有杀人,也不曾打伤居姑娘。”
邱若明盯着他看了片刻,问堂下衙役:“那负伤晕倒的女子可曾醒来?若是无事,唤她上堂。”
衙役领命出去。趁着这会儿工夫,邱若明又问了福运来客栈小二山子:“那朱富住进客栈时是何情形,其间是否有访客?”
山子答了:“朱老板走过客栈门口,正是小的揽的生意,朱老板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但也没说什么。进了店里,只一个劲儿地喝酒,喝多了,还是小的扶他进客房,伺候他睡下的。此后就再无甚动静,也没见有访客找他。”
邱若明听罢点点头,又问了朱富手下的阿福和江英,平日里东家是否与人有甚仇怨。那两人皆说朱富为人老实,平素与人无冤无仇,与娘子朱陈氏感情笃厚,未见过他们争执。这段日子只有卖不卖茶铺一事让朱富烦心,旁的事倒没听他念叨过。
朱陈氏在一旁抹眼泪,哭诉着她家相公是如何为人忠厚,茶铺就是他家的命根,相公定是不愿卖,这才与吕思贤起了争执,被他下了毒手。她哭着喊着,又跪地求邱若明为其做主。
正闹着,一名衙役扶着居沐儿进来了。
居沐儿身上的厚布衣染了血,头上有伤,包扎的布巾子也浸着血迹。龙二禁不住仔细看她,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模样,好像更瘦了些?
龙二看她这般,竟然觉得心里老大不舒坦。
邱若明大声问:“来者可是居沐儿?”
“回大人,正是民女。”她的声音轻轻软软,听上去有些无力。龙二有些恍神,想着好像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还是她原本精神的时候声音好听。
“居沐儿,此乃衙堂之上,本官正在审理今夜里福运来客栈朱富被杀一案,你且说说你为何会在命案现场?”
居沐儿点点头,把琴铺找她帮忙,活儿多干不完回不了家,于是订了客栈打算在那儿住一晚的事都说了。
邱若明听了,招来衙役,让他去传仙音琴铺的人过来问话,看居沐儿所言是否属实。
衙役领命走了。邱若明又问居沐儿是否认识朱富,居沐儿答不识。他又问她是否认得吕思贤,这次居沐儿点头说认得。
邱若明略一沉吟,又问:“居沐儿,吕思贤是案发后第一个发现你的人,他说你手上拿着匕首,晕倒在朱富身旁。你且说说,你若是不识朱富,为何会进到他房内?你手持的匕首,正是令朱富毙命的凶器,这你又该作何解释?”
居沐儿惊讶地张大了嘴:“我拿着匕首?”
“正是如此。”
居沐儿摇摇头,皱眉咬着唇思索起来。她不说话,惹得邱若明一拍惊堂木,喝道:“居沐儿,答本官的问题!”
龙二皱起眉头,看着居沐儿困惑又惊慌的脸,很不满邱若明的语气。不就是晚答了你一会儿,至于大吼大叫的吗,一点耐心都没有,还审什么案?
居沐儿被邱若明一喝,吓了一跳,她张了嘴正待说话,邱若明已然抢先又喝:“定是你眼盲认错了房门,误入了朱富房内,朱富醉酒不辨来人,举止轻浮,你慌乱之下,便与他缠斗起来,你用匕首将他刺成重伤,而他拼了最后一口气用桌上的茶壶将你击晕。”
居沐儿惊得用力摇头,这编的是哪一出?
可一旁的朱陈氏已然将邱若明的推测听了进去。居沐儿刚大声道了句“大人,凶手另有其人……”话还没说完,朱陈氏已激动地扑过去将居沐儿推倒在地厮打起来:“一定是你这个贱人,原来是你杀了我相公。”
居沐儿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一转眼就被打了好几拳。
龙二大怒,手一指,李柯已箭一般跃过去,将那朱陈氏提了起来。龙二大喝一声:“撒什么泼,也不看看地方!”
邱若明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不是他这府尹大人该说的话吗?
龙二很不客气地回视了邱若明一眼。他知道邱若明是有心试探,看看居沐儿是否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可试探一下便好,他老半天不让衙役把那泼妇拉开是要怎的?这么欺负一个盲眼弱女子,他这为人父母官的也好意思?
此时衙役已将居沐儿扶了起来。居沐儿道:“大人,凶手另有其人。民女原是想去前堂找小二哥讨些热水喝。路过那天字六号房,听得开门声和一声男子惊叫,他只喊了个‘救’字便被人捂了嘴拖了进去。民女当时下意识朝那边转了头,那凶手便认为民女看见了什么,便将民女也抓了进去。民女求他饶命,道明自己眼盲,识不得他,之后他便将民女打晕了。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民女确是不知。”
邱若明点了点头,敛眉深思。其实他并不认为凶手是居沐儿,虽然双方缠斗,一方中了两刀后拼命将另一方击倒,自己最后也失血过多而亡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朱富身形高大,肌肉结实,要让居沐儿连刺两刀,刀刀入骨,这不太可能。
“吕思贤。”邱若明一声喝。
“草民在。”
“适才你可看见,那居沐儿并无杀害朱富之力?”
“大人,草民不认为居姑娘是凶手。适才草民说过,朱老板和居姑娘草民都是认得的,就是因为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会拿了匕首察看。不料被人看到,草民才会被误认为是凶嫌。”
邱若明哼道:“那你刚才可曾听清了,朱富的伙计和家人都道,你欲替东家买下朱富的茶铺,而朱富一直不愿卖。你今日约他,是谈此买卖不是?”
“确是。”
“你多次相商,买卖谈不下来,心里自是积怨难安。这日夜里寻见了朱富,想起白日里买卖谈得不顺遂,他酒醉失控,与你言语不和,你急怒之下将他杀害,又巧居沐儿经过,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打晕,欲栽赃于她。若是定了她有罪,你便能脱身,若是本官明察,看出杀人并非她所为,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安排好一切,本想装成发现现场的第一人,怎料这时忽然有人出现,目睹一切。你功亏一篑,被当场缉捕,是不是?”
邱若明一边说着这话,一边悄悄打量着众人的神色。朱富的两个伙计一脸悲愤,朱陈氏一直在掩面低泣,住户梁平和客栈小二神色如常。而端坐一旁的龙二爷只认真看着众人的神情,面上无波。
邱若明这番话惊得吕思贤连连磕头:“大人,事实并非如此。白日里朱老板已经答应将铺子卖给龙府了,我们是将买卖条件谈定才分的手。”
吕思贤此言一出,朱富的两个伙计和朱陈氏都大惊失色,连声嚷嚷这不可能。
邱若明与他们确认朱富是否有说愿意卖铺子,那三人皆摇头道朱富不愿卖。邱若明又问龙二今日是否听得吕思贤来报说买铺子的事已谈定,龙二摇头,道这不是小买卖,吕掌柜没把所有细节都敲定是不会来报他的,否则被他三言两语问倒了,便是吕掌柜的不称职。
吕思贤这时赶紧道:“确是还有一事未定。朱老板只说铺里还有两个常年跟他的伙计,他将铺子卖了,还得跟他俩说一声,看他俩是愿意跟着龙家干活儿,还是愿意拿银子自己谋生路。他说明日给我消息,没料到夜里却发生了这等事。”
邱若明问:“这事可有第三人知道?”
吕思贤一愣,他是在等消息,所以没跟别人提起。而朱老板那头,依如今堂上情形看,想是也无人知晓此事。吕思贤心知无论人证物证,皆对自己不利。他面若死灰,只得磕头道:“大人明察,小的确实没有杀人。”
邱若明沉思,这案子虽然可以这般推测,但还是有疑点。他有些抓不住头绪,堂下相关人等,除了吕思贤,个个看上去都是清白的,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也都有相关人证证明。
只有吕思贤嫌疑重大!
可到底哪里不对?
“大人。”这时候龙二开口了,“龙某只说一桩事。”
邱若明看向他,龙二直视过去,继续说道:“要说到动机,吕掌柜每年帮龙某名下茶庄赚的钱银,能买下二十个祥富茶庄不止。那祥富茶庄于龙某不过是个添彩头的事,龙某并未斥责吕掌柜要求他定要成事。如此说来,若是一个掌管着全京城最赚钱的多家茶铺的掌柜,稀罕一个小茶铺到一怒杀人,龙某倒觉得那样才稀奇。”
邱若明心知他说得有理,正苦思,这时外头跑进一捕快,凑到他耳边亟亟说了几句。原来适才他们所说的那些行踪往来,捕快都出去查了。琴行的、客栈的、酒楼的,还有各人家里都被问了话。这捕快集了大家的消息,回来报与邱若明听。
堂下那些人所说的,都是实话。
只有吕思贤的话,没人能够证明。
没人能证明他不是凶手!
这时居沐儿忽然道:“大人,民女可否与吕掌柜说几句话?”
邱若明不知她何意,但还是应了好。居沐儿伸出手臂,摸索着向吕思贤的方向走过去。衙役急忙扶着她,为她引路。
居沐儿走过去,嘴里喊了一声:“吕掌柜。”
吕思贤急忙起身,伸手扶住她:“居姑娘。”
居沐儿握住他的手臂,站稳。
大家都盯着他俩,不知道居沐儿想说些什么。结果她却道:“我就是想跟吕掌柜道声谢,若不是你及时发现,也许我已伤重毙命。我相信吕掌柜不是凶手。大人定会明察秋毫,吕掌柜放心。”
吕思贤苦着脸,人命大案,情势对他如此不利,他哪能放心?身后朱富的伙计、遗孀高声叫骂,这让他心里更是难过。
邱若明的脸色也不好看,这盲眼姑娘怎的跟龙二爷一个德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扣个大帽子下来。他是个好官,哪里需要他们这么挤对他才会好好办案?
可眼下此案疑点重重,确是棘手,看来还得再细细研查方能定断。
这时居沐儿又道:“大人,民女的头受了伤,案发时的一些事记不清了,但民女隐约觉得那是很重要的线索,望大人莫急结案,待民女细细想来再报大人。”
邱若明皱眉头,一个盲女还能“看”到什么重大线索?他自是不指望她的。但此时再审也未能有进展,于是他交代了几句,先将吕思贤收押入监,其余人等各自返家,等待衙府再查再研。
龙二此时也没甚好办法,他与吕思贤道会为他安顿家里,让他莫慌,定会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吕思贤被带了下去。龙二让李柯找人去牢里打点,莫让吕掌柜在里头受了苦。李柯领命去了。
龙二与邱若明客套了几句,探得邱若明也觉得此案尚有疑点,但暂未有甚具体可说,于是龙二告辞。
出了府衙,看到有对中年男女正接居沐儿上马车。那男子连声道:“唉,唉,怎的这般倒霉。幸好你无事,不然你是为我这琴铺赶活计才住了那客栈,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与你爹交代?”
居沐儿一脸倦容,细声细气应了几声,然后上了他们的马车,走了。
龙二转身唤了身边一名护卫跟着那车,看那二人将居沐儿接到哪里去,若有事便快些回来报他。护卫应了,骑马跟了上去。
龙二安排好了事情,回到府里已过了半夜。他这会儿倒是不想睡了,于是又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想着这案子的各项事。无论如何,他必须把吕掌柜救出来。
龙二这一坐便坐到了天明。中间李柯进来将吕掌柜入狱安置情形及居沐儿被接到琴铺老板程殷家里安顿的事都报了,还有让龙府的那些探子打探吕掌柜一案的事也都安排妥当。
龙二点点头,他相信这些探子有用,一定还有什么线索是他们能挖出来的。
天刚明时,一名小厮忽然来报,说府外大门处,居沐儿姑娘求见。
龙二讶然,那丫头头上顶着伤不安分休息,乱跑什么?他皱着眉应了,让小厮领她去前厅。
待龙二过去,发现居沐儿身边还坐着个居老爹。两边说了几句客套话,居沐儿忽道:“上次二爷跟我说的好琴我忽然很想看一看,趁着这次路过,就来打扰一下。”
龙二一愣,他几时与她说过他有好琴?但一转眼见到居老爹一脸气恼,他明白过来。定是她有事想私底下找他谈,但又不想让她爹知道。
龙二忽然有了一种她的小把柄落在自己手上的欢喜。他笑笑:“那琴放在,若是姑娘想看,还请移步。”
居沐儿听得他配合,松了口气,忙道:“爹爹你在此等我一会儿,我去摸一摸那琴马上就回来。”
居老爹见是在别人府里,不好说什么,只嘟囔着有些不乐意。女儿受了伤不好好回家看大夫养着,跑来看什么琴,早知道他就不该答应她。
龙二吩咐小仆给居老爹备茶点早饭,好好招呼,然后他领着居沐儿走了。
龙府很大,长廊花园石径,七拐八弯的,居沐儿跟着龙二走得颇费劲。龙二看她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头上包扎的布巾子也是新扎的,只模样瞧着却是比昨夜里更虚弱了。
龙二没来由地心里来气,干脆就近找了间厢房与她坐下了。他唤来小仆备热茶上早饭,然后开始说话。
“你昨晚睡了吗,怎么顶着张鬼一样的脸到处跑?”
居沐儿这会儿完全没心思与他斗嘴,只解释:“今天城门一开我爹便来了,他知道了昨晚的事,要带我回去休养。若我不找个由头来见二爷一面,怕是这几日都不好过来了。”
“你想与我说什么?”
小仆奉来了茶,给两人都倒上。龙二看着居沐儿冻得惨白的手,于是点了点桌子,敲出声音来:“茶在这儿,热的。”
居沐儿谢了,摸到了杯子捧着,没说话。龙二又问了一次:“你来找我何事?”
居沐儿深吸一口气,脸上现了尴尬与些许难堪。龙二看着不由得挑眉,她究竟要说什么?
“二爷。”居沐儿终于开口,“我有办法证明吕掌柜不是凶手,也能找到真凶。”
“哦?”这事龙二非常感兴趣,他等着居沐儿往下说。
“但是……”居沐儿话锋一转,“我想跟二爷谈一个条件。”
又来这一招?
龙二的心怦怦跳,有些又遇对手又有好玩事儿的兴奋感。他拿起杯子喝口热茶,稳了稳心思,问道:“你想谈什么条件?”
居沐儿咬着唇好半天没说话。龙二耐心等着,再喝一口热茶。
“我想让二爷娶我。”
“噗—”龙二急转头,一口茶喷到了地上。
见鬼了,他刚才是不是听到有人向他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