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周蓉在走廊烧水时,听到人们对昨晚的事件议论纷 纷。有对学生们的行动表示理解和赞成的,认为大学生关心工人的命运 是好事,其行动无可厚非,可以劝他们冷静,但不可以乱扣帽子。也有 态度相反的,认为中国工业一直在计划经济的框架内发展,表面看起来 有条不紊,实际上劳动力密集,生产水平很低,不动大手术难以为继。动 手术是复杂之事,牵一发动全身,学生们不了解其复杂性,在强烈的自 我表现欲支配下冲动参与,肯定会让工业改革更趋复杂。
“怎么能说他们的行动是强烈的自我表现欲呢?这种说法太羞辱他 们了吧?”
“按心理学来分析,人类的大部分行为与生存本能、安全意识、自我 表现欲有关,对于青年尤其如此。连你替他们说话都是一种成年人的自 我表现欲作祟,太不成熟了吧? ”
大学教师都觉得自己看问题很有水平,自尊心都特强,几句话不 和,争论进而争吵起来3这一个摔抹布,那一个用铁勺敲锅,公共走廊里 战云密布。
一九八八年,“文革”已经结束十多年,许多人还是难以容忍与自己 相左的观点。如果当面听到了,如同有洁癖的人眼见地板缝中塞入什么 脏东西一定要挑出倒入垃圾桶一样,劝他们不必太当回事很难。
在大学里,辩论之风仍很盛行。只有哪一种观点更新,没有哪一种 观点更正确。所谓权威人士的观点,往往被视为“恐龙化石”,并不一定 得到大家认同。文科大学如此,理工科大学的情况也相似。医学院牙科 专业的学生都在一所文科大学的课堂上出现了 ,他们是逃课结伴而来,为 的是听到某位明星教师的新观点。
周蓉一句也没参与走廊里的辩论。她认为,类似辩论其实根本没有 必要。如果双方都肯说为了让自己的看法更全面,我愿意认真思考对方 的观点,那才是有益的讨论。
自从评上副教授以后,她更喜欢与人讨论而不是辩论了。甚至也可 以说,她更喜欢倾听别人的观点而不是急于表达自己的观点。
但是,耐心深入讨论什么问题什么现象的人,在这所大学里也寥寥 无几。不少人心里都有一个容不得别人的观点存在的魔障,只要不同观 点一出现,内心就发出指令:“让他们闭上鸟嘴!让他们听你说!你说你 说!他们都在胡扯!你说出的观点才是唯一正确的!”
初到北大读书时,周蓉内心里也曾有过那么一个魔障,只不过她本 是不愿张扬的女子,经常以理性打压自己内心里那个魔障。成为这所大 学为数不多的年轻女副教授以后,她变得更沉静了。成为汪尔淼的博士 生以后,那个魔障又出现了,不过又像智慧天使似的,经常对她说:“先 别说,先别说,认真听,耐心听。”
她变成这样,与导师汪尔淼的影响有关。
导师与她讨论问题时习惯说:“周蓉,你说,你说。先别急着听我说 什么,我的观点无非就是一种观点而已,也让我分享分享你的观点哩!”
她第一次从导师口中听到这句话时,内心怦然一动。世界上还有人 把听到别人的观点视为一种享受,这是她以前从没想到过的。导师让她 联想到了几位曾出现在她讲座上的农大学生,他们听她讲中国古典诗词 中的四季及二十四节气时也显得特享受。
但面对面坐着的可是自己的博士生导师啊!那时的汪尔淼指间夹着 烟,隔会儿吸一口,确实一副享受的样子。
“再说说,你刚才那句话——宋词总体上的阴柔美也是宋人危国偷 安的心理反映,展开来说说。”汪尔淼说。
她继续讲时,他则不断地点头。
待她说完,试探地问:“您同意我的观点吗? ”
他沉吟着说:“现在我还不能表态,我得多想想。”
讨论的全过程倒像她是导师,而他是学生。
周蓉上课前听学生们说,昨晚学校后门那儿并没发生什么事态。公 安人员一撤走,大多数学生也就散了,少数学生到食堂开的夜餐馆吃夜 宵去了。天冷是一方面原因,没有了对峙群体,觉得没意思了是另一方 面原因。
错开午休时段,两点左右,周蓉来到了汪尔淼家。
汪尔淼的女儿精神又不好了,仰躺在吊铺上叽叽咕咕。汪尔淼习以 为常,周蓉也见怪不怪了。
导师向自己的女博士生说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上午在他讲课时,有位女生提出一个问题——既然中 国优秀传统文化是提升人心性的共同的民族精神营养,为什么两千多年 过去了,真正谈得上有点儿君子修养的国人也就历史上的几位,绝大多 数国人的国民劣根性非但没改变,反而似乎还在互相传染?
汪尔淼说:“周蓉啊,这个问题很尖锐吧,也有现实针对性,我们应 该当成一个好问题来看待。由中国人自己提出来,比由研究中国传统文 化的外国人提出来好。我们是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人,必须给出具有说 服力的回答。学问二字一定要能促进自己帮助他人解释现实困惑。如果 不能,就成了 ’客里空\'、掉书袋,就仅仅成了饭碗,我们也就会沦为捧 着饭碗的职业夸夸其谈者。我当时没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明知几 句话回答不清楚。不能以己之昏昏使人昏昏,老师绝不能那样当,让咱 们都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
他要求周蓉读三部书:戴尔?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明恩溥的《中 国人的气质》,蔡元培的《中国人的修养》。
他说第一部书国内还没有很好的译本,校内外图书馆也未必有英文 原版书,他在省社科院哲学所的老友家见过原版。他把一封预先写好的 信交给周蓉,嘱咐她务必借回来读一读。他建议她对比着读后两部书,认 为那样读更容易激发灵感。
汪尔淼说:“那位美国传教士一百一十年前断断续续写下了《中国 人的气质》,他从我们中国人身上看到了某些毛病。半个世纪后,蔡元 培先生也从我们中国人身上看到了那些毛病,或可证明不是外国人的偏 见,比如面子问题、从众习惯、缺乏公共精神、缺乏同情心、冷漠待人,等 等。为什么让你读《人性的弱点》呢,是希望你分清楚,哪些是人性共 同的毛病,以防自己成为手持放大镜的偏执者。我认为,以上问题肯定 是我们中国人身上较普遍存在的问题,以后可能更加突出,所以我们先 问自己一个为什么。”
周蓉一边听,一边把他的某些话记在小本上。其间,他女儿几次要 从吊铺上下来,都被汪尔淼劝止了。
“好女儿,不下啊,爸在和学生谈话呢,乖,听话,再在上边待会儿 啊……”
听着导师汪尔淼哄小孩子似的哄自己三十多岁的女儿,看着他女 儿朝自己做的鬼脸,寻思着正在进行的内容严肃的谈话,周蓉感觉很荒 诞,心里也很为导师同情忧伤。
师母从外边回来了,她为自己买止咳糖浆去了。她爬上吊铺,把女 儿搂在怀里哼儿歌,他们的疯女儿才没再闹着要下来。
汪尔淼忽然问:“昨晚的事你知道不? ”
周蓉说知道。
“你怎么看? ”
周蓉愣了愣,诚实地说:“不太好。”
师生二人沉默片刻,周蓉反问:“老师,您的看法呢? ”
汪尔淼忧心忡忡地说:“也不太好。你对’拼缝’二字有所耳闻吗? ” 周蓉说:“经常听到,就是在买方和卖方之间充当牵线搭桥的人,像 媒婆介绍对象那样,从中获得经济提成。”
汪尔淼叹道:“眼下东北地区工业生产形势严峻,大批工人面临失 业,又出现了什么官倒,还大有蔓延之势,似乎为官不’倒’就是傻了。人 们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拼缝’,就是’扎条子\'。’扎条子’你知道什么 意思吗? ”
周蓉说:“就是施展各种手段诱使掌握实权的人批条子搞到稀缺物 资或商品,倒买倒卖,从中渔利。如果图省事,批条子本身也可以倒卖。”
“一些大学教师也在教研室里守着电话一通接一通地打,一心想要 捞到点什么……这样下去要出事啊……”汪尔淼说。
周蓉说:“我也有这种担心。”
师母在吊铺上轻轻嘘了一声,朝下轻语:“女儿睡啦,你俩小声点儿。”
周蓉说:“老师,我陪您出去吸支烟。”
于是,她一手托烟灰缸,一手挽着导师岀了门。
在走廊里,周蓉向老师要了支烟,也吞云吐雾起来。
汪尔淼说:“不谈那些了。谈谈第二件事,咱俩出国的事。我决定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周蓉听罢急了,从接到法方的邀请函到将签证办下来,已经大费周 章,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跑下来的,付出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好在省外 事办有专人代办公费出国人员的护照,否则她和导师还必须亲自去一次 北京呢。为了及时拿到护照,周蓉背着导师向省外事办的同志送了礼。法 国是她特别向往的国家,能与导师以学者身份去一次更令她高兴。
她再三询问,汪尔淼才说出了他的想法——目前东三省的财政尤其 吃紧,许多企业发工资都困难,知识分子不能只在乎自己,为国家省点 钱吧。
汪尔淼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法方的邀请并非国家行为,而是几所大 学文化社团的民间行为。他们资金并不充足,邀请函上写得明白一一只 负责报销去程的机票以及会议期间的食宿和参观费用,回程机票由与会 者自理。
周蓉说:“咱俩买回程机票的钱都申请好了呀,领导们也都认为对学 校是一件好事啊!”
汪尔淼说:“是啊,他们确实一直都那么认为,但我自己心理上有障 碍。”
“您心理上的障碍完全没有必要哩!好比在饥饿的年代领导人不吃 红烧肉了,对挨饿的老百姓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周蓉快急哭了。
汪尔淼说:“是没什么实际意义。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啊,对某事心 理上一起障碍,就会产生排斥感。周蓉啊,我决心已下,不变了。我绝 对支持你去,你们年轻同志应该多岀国交流。中午我通知学校了,可能 批准你前去参加研讨会的传真已发往法国了。”
周蓉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楼下跑。她知道,外国人办事一向很认真,如 果最后的传真上写的是张三结果去的却是李四,人家也许会拒不接待的。
她一口气跑到学校外事办。还好,传真并没有发出。
她要过传真稿,也没细看,掏出笔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汪尔淼的 名字。
外事办的同志说:“得,你这一改,又得重打一份。”
她说:“那就麻烦你们重打一份。”
外事办的同志问:“改成你导师去,他同意了吗? ”
周蓉说:“我从他家来的,已经说服他了。”
外事办的同志说:“其实没人对你们师生俩都去有什么意见,完全是 他自己想得太多了。”
周蓉说:“是啊,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一九八八年初,在这一所省重点大学里,还没有多少台电脑。绝大 多数师生对电脑还没有概念,打印之事仍由打字室完成。周蓉怕外事办 的同志阴差阳错办砸了,亲自跑去请打字员重打了一份传真稿。
她拿着重打岀的传真稿再回到外事办时,汪尔淼已坐在那里了。
他说:“周蓉啊,你怎么不听老师的话了呢? ”
周蓉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这件事上,您不能只顾及个人 感受,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
外事办的同志倒很理解她的心情,帮她劝汪尔淼,说如果你们师生 只去一个人,当然还是教授去好,学校更有面子哩!
汪尔淼看着周蓉说:“听,又成了面子问题。”
周蓉说:“有的面子,该讲还是得讲。”
因为外事办的同志站在自己一边,周蓉觉得理直气壮,也不管得体 不得体,拉开抽屉,找出公章,啪地盖在了传真稿上。
外事办的同志看着她笑,还向汪尔水淼夸她:“你弟子对你多好,你 当导师的偷着乐吧!
外事办的同志又问周蓉:“就这么发? ”
周蓉说:“发!他们那边二十四小时接收。”
汪尔淼起身欲阻止,被周蓉推到了门外,她把门从里边锁上了。
传真纸走着时,外事办的同志又夸道:“周蓉你太可爱了!为了到底 最后谁出国,不少人争得闹翻了脸。”
周蓉说:“人家法方是冲着发表在外刊上的文章邀请的,那文章虽然 署着我和导师两个人的名字,但主要是导师的学术研究成果,我只不过 是整理者和法文译者,只去一个人当然应该由导师去!”
两人谈得高兴,在周蓉请求下,外事办的同志竟同意她将买往返机 票的钱也代领了。
周蓉挽着汪尔淼回家时,他脸上闪着泪光。
周蓉笑道:“您还至于被我气哭了呀? ”
汪尔淼说:“如果我没有那样的一个女儿,就真想认你做干女儿。”
周蓉说:“有也可以。”
汪尔淼说:“我们现在已是师生关系,不可以。”
周蓉说广那也可以。”% .
汪尔淼说:“不可以……两种情况,都让我有心理障碍。”
周蓉贴心地说:“那您就得克服某些自设的心理障碍,别做套中人 才好。”
第二天,周蓉替导师买到了出国机票。
三天后的上午,师生二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汪尔淼换了登机 牌,周蓉此时才把装在信封里的美元交给了他。若给早了,她怕他放在 哪里想不起来。
汪尔淼穿的呢大衣和一套西装是周蓉让蔡晓光从话剧团借来的演岀 服,他居然穿着很合身,看上去也很提神,像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似的。对 那套行头汪尔淼丝毫没有心理障碍,因为实际好处是他可以将学校按规 定发给他的制装费留作他用。
汪尔淼问:“确实不可笑吗?”
周蓉说:“当然不可笑,像胡适的朋友们。”
汪尔淼说:“那就适得其反了。胡适是鼓吹西学的,而我是去参加中 国传统文化研讨会的。”
周蓉说:“总不能让您像辜鸿铭似的穿一袭长衫出国吧?章士钊倒 是维护传统文化的,他不是一向西装革履的吗? ”她起身站在导师对 面,打量着他又说,“嗯,乍一看像胡适的朋友们,细一端详,气质上更 接近钱穆等人,真的。”
汪尔淼苦笑道:“我女儿要是也能像你这么逗我开心,那我可就幸福 无比了。”
时间充裕,师生二人正那么轻松地聊着,忽听广播里寻人,播出的 名字正是汪尔淼,请他立刻到总值班柜台去,学校的人等在那儿。
师生二人匆匆赶去,见是外事办的那位女同志和财会室的一位姑娘。
外事办的女同志问汪尔淼:“买回程票的美金带在身上了吧? ”
汪尔淼说:“是啊。”
外事办的女同志说:“快给我看一下。”
汪尔淼就从西服内兜掏出信封递给了她。
她立刻取出美金点数。
周蓉问:“多了还是少了? ”
外事办的女同志连点两遍,这才说:“不多不少。”将美金又放入信封。 汪尔淼就伸手来接,她却把信封交给了财会室的姑娘,万事大吉地 说:“没你的事了。咱俩就算正式交接了,你先到校车上等着吧。”
汪尔淼一脸困惑地看周蓉。
周蓉奇怪地问:“这是演的哪一出? ”
外事办的女同志的解释是——对于公费出国之事,上级有新的指 示精神,领导干部出国考察实属工作需要,一切规定照常,但是鉴于目 前的特殊情况,应对各类非考察性质的出国活动予以必要限制。汪尔 淼的出国属于后者,学校怕被抓成典型通报批评,只能收回买回程机 票的美金。
“汪老师,您想啊,上级的指示精神明摆着,在这节骨眼上要是真被 通报批评了 ,对学校不好,对您本人也不好,是吧?您是在乎声誉的人,那 多不值得呀?所以,咱还是不花学校一分钱的好。我来时领导要求我一 定要向您解释清楚,学校不是出不起这一笔钱,主要是为了维护您的声 誉……”外事办的女同志说得似乎合情合理。
汪尔淼说:\"可……那我怎么回来呢? ”
外事办的女同志说:“领导让我向您建议,跟法国主办方多说点儿好 话,请求他们连返程机票也承担了!法国是欧洲第一个和咱们建交的国 家,始终比较友好,他们对您肯定会例外的。事在人为!再者说了,他 们是资本主义富国,富国主办中国传统文化国际研讨会,邀请的还是咱 们中国的教授,哪有不承担返程机票的做法呢?这种做法实际上丢的不 是咱们中国的面子,而是他们法国的面子哩!如果他们真不怕丢他们的 面子,真不给您面子,那也不要紧,您去找华侨联谊会。法国有不少华 侨联谊会呢,华侨们都比着爱国,肯定都愿意为您买张回国的机票。如 果您舍不出您的面子,那就干脆找中国大使馆,咱们的大使馆也肯定会 为您买张回国的票……”
周蓉几次想发火,一次次克制住了。其实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里,让她有充分的理由发一通火。是法国主办方吗?人家在邀请函上早 已声明——民间行为,经费不足,敬请原谅。可以去,也可以不去哩!是 校方吗?学校起初是支持的呀,他们师生俩一块儿出去学校都痛痛快快 批了啊!是上级指示吗?更不能对人家外事办的女同志发火啊,人家一 直在真心实意地替自己的导师出主意想办法啊!冲人家具体办事人员发 不着火呀!
如同“文革”时期的老革命面对“造反有理”的红卫兵,一向善于 随机应变的周蓉也一筹莫展了。
汪尔淼更是乱了方寸,他像孩子看着母亲般看着自己的女弟子,期 期艾艾地说:“周蓉,这我就怕了……你还是替我把票退了吧!”
不待周蓉开口,外事办的女同志也急了,她说:“汪教授,退票可不 行!都换了登机牌了,您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呢?不要说能不能退得 成,就是退,那肯定也得收几成手续费!尽管是一张打折票,那也七千 多元,收百分之五的手续费也几百元啊!财务方面也不好走账啊!”
汪尔淼苦着脸说:“我真的怕了哩,我到了法国,人生地不熟,语言 又不通……我也不能在国外丢人啊!”
周蓉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地说:“都别急。急也无济于事。我想…… 我认为,究竟该怎么办,那还是要听我老师的。现在起咱们都别说话 了,老师给您半分钟,您干脆闭上眼睛,别看我俩,好好想想究竟去还是 不去……半分钟后,再睁开眼睛将您的决定告诉我。”
汪尔淼果然乖小孩听妈的话似的闭上了双眼。
外事办的女同志对周蓉耳语说:“你还是应该将他哄上飞机去,教 授,改革开放了哩,别那么\'面’,得学着闯荡点儿!”
周蓉说:“别影响他,让他好好想。”
还没到半分钟呢,机场里响起了广播找人。
“汪尔淼同志,汪尔淼同志,您乘坐的飞往法国巴黎的飞机就要起 飞,请您准备好登机牌及相关证件,立刻去往三号安检通道,那里有机 场服务人员在等您。”
汪尔淼睁开了眼睛,六神无主地看着周蓉。
外事办的女同志说:“听到了吧?您都快耽误一架飞机的起飞了!别 看着她啦!都派人在安检那儿等您了,快去吧,再不去就不像话了!”
她显得比周蓉有主意,目的明确——那就是要将汪尔淼哄到飞机上 去。
见她挽住汪尔淼像劫持了一名人质似的朝安检区快步而去,周蓉犹 豫一下,只得拎起导师的旅行箱紧随而去。
三号安检通道口外果然有位空姐在焦急等待,望见他们,迎上前 来,一手从周蓉手中夺过旅行箱,一手拽着汪尔淼便走。她嘴里也不闲 着,冷着脸批评:“没你们这样的!头一次坐飞机呀?都什么时候了还不 安检?这边这边!特殊通道,您倒是迈开步子快点儿走哇!”
汪尔淼通过了安检,转身望着周蓉又叫了一声:“周蓉!……”
听来确实有点儿像小孩子叫“妈”,看上去如同被卖了,样子可怜巴 巴。他不但是头一次乘飞机,此前连卧铺也没坐过。“文革”前没坐卧铺 的资格,“文革”十年中一直在干校接受改造,“文革”后从未跨省出差。此 番一出差就飞到法国去了,身上连买返程机票的钱都没有,他难免牺惶。
望着导师一步三回头地被空姐拖走,周蓉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外事办的女同志开周蓉的玩笑:“哎哟,你还真把他看成孩子了?早 料到了他这么’面’的话,那还不如出国的是你了!”
周蓉没好气地说:“这算什么破事呀,你还有情绪开玩笑!”
忽听有人喊她的名字,转身一看,竟是哥哥周秉义。
她吃惊地问:“哥,你去哪儿? ”
秉义说:“先别管我去哪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你。”
外事办的女同志告诉周蓉校车停的地方,识趣地先走了。
秉义看一眼手表,严肃地说:“我出国去苏联该过安检了,就站这儿 聊几句吧。我要求你诚实地回答我,刚过安检口的那位老先生是谁? ”
周蓉如实回答。
秉义表情更加严肃地问:“既然是你导师,你只不过是来送他的,你 俩恋恋不舍的是怎么回事?出国开会,最多一个星期就回来,他为什么 那样子叫你? ”
周蓉反问:“他什么样子了? ”
秉义说:“他一叫你的名字,我不由得就站住了。我看见他眼泪汪汪 的……你自己眼边的眼泪也还在呢,这太不寻常了吧? ”
周蓉说:“哥,你是想说太不正常了吧? ”
秉义说:“我不反对你那么理解我的话。周蓉,男女感情之事,可 千万别当成儿戏,咱们周家没那种基因。如果说你第一次离婚全怪冯化 成不好的话,那么我要说,蔡晓光这人是不错的,他对你的爱情是经过 长时间考验的!”
周蓉红了脸,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哥,你想哪儿去了!你这不是 当面羞辱我哩!省省你那份心吧。”她随即将话题往哥身上一转,“你们 厂怎么也不派个人陪你,让你当书记的一个人出国,还是到苏联去!”
秉义说:“苏联怎么了? ”
周蓉说:“那边社会治安动荡,你不知道? ”
秉义说:“没那么不好。多出去一个人,不是多花厂里一份钱吗!我 既不需要翻译,也不需要秘书,能省就省吧。”
周蓉想起了几天前的晚上与军工厂那辆车发生的冲突,想跟哥说 说,又怕耽误时间,便只好说:“那你就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快去安检。我 也得走了,别让校车等得不耐烦。”
她转身要走,却被秉义拽住了,他不罢休地说:“你还没正面回答我 的问题。”
“我都说明白了呀!还怎么正面回答呢?是你自己太可笑了哩! ”周 蓉挣脱哥哥的手跑了。
“周蓉!”
她只得站住了。
“你可要让哥在那边省点儿心啊!”
哥的话听来不无相求的意味。
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照顾好自己,也让我省点儿心! ”
望着妹妹跑出机场的身影,周秉义真的又多了一份心事。
让许多人羡慕嫉妒的军工大厂的正厅级党委书记,那时忽然觉得自己人生中最愉快的岁月反而是知青年代,而不是返城当了官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