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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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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一前一后走在田垄上,他在我身后擎一个手电。膛内的电池快耗尽了,光是黄的,毫无力度。月亮圆了大半,在天中央,雪白的。我想看天上,又想看四周,看一孔窗也不亮的村落。那些给天和地挤得扁扁的泥房。

 有狗叫,两三声,很无力的。一辆火车很远地拖着自己,嚓嚓嚓剁碎黑暗。却是剁不碎的。彻底的无拘无束。西伯利亚流放的夏夜。我和我的许多同龄人一样,俄罗斯情调。

 我们都没有讲话,就那样听着彼此忽深忽浅的脚步,忽深忽浅的喘息。记得碰到一条蛇横在路上,我叫着向后跌,贺叔叔从后面接住我,直是大声笑。他用根棍把它挑进田里,跟它说话:再给我碰见你,就拿你氽汤啦。他与什么都这样轻声讲话,看见一只小西瓜给偷瓜的人丢弃了,搁在田埂上,他抱起来拍拍说:你看也不要咱们了,咱们不成孤儿了?一只蛤蟆,他说:歇歇吧,啊?喉咙都叫烂了!那时我在乡村也生活了一年多,却第一次感到它全是童话。

 手电筒明暗了几次,再明不起来了。他给我一只手,让我拉着。他说:小伙子出汗了。现在他走前面,就那样拖着他的孩子。无奈、溺爱,不时慢几步,等着她歇口气。他一路听着我的幽默,听得出我是快乐的,想从此被他收留下来,窝藏起来。他还知道终有一日我要把话讲出来:我爸爸负了你,因为你欠了他;用什么能结得清你俩的狗肉账?

 我们就坐在微湿的土包上。贺叔叔对我讲起:西瓜大丰收把这儿不少人留住了。不然大队支书说要派民兵守路口,把出去逃荒的一家一家堵住。一些人家趁半夜走了。

 西瓜越旱越甜,把人救了;光吃瓜不吃五谷村里孩子们嘴里都长了西瓜疮。他慢吞吞说给我听,他也听我说我朋友当兵或者进县里酒精厂工作;也听我说,秋后就去小学校挣工资了。他知道我专程来讲的话就顶在那里,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坐下来一阵,我的手还攥着他的手,完好的那只。太暗,不攥着我看不见他。他后来抽出手,去掏烟。是烟袋,这一带老农抽的那种带毒辣气味的烟草。如填装火药一样被他填在烟锅里,然后慢慢地,很技术地去点。硝烟就冒起来了。贺叔叔过去是不抽烟的,他一直是个没有恶习、缺乏弱点的人。他借抽烟一口口深深叹息。

 我只能看见他的侧影。瘦削帮了忙,使这个侧影很不错。我们不时搭两句话,不时笑一笑。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在上海火车站那个以木盆摆渡逃脱洪水的女乞丐和她静悄悄的婴儿。他笑,说他不记得了。我说,你还给了他们四十斤粮票呢!他说:我给了吗?

 他笑了,我也笑了。

 他说,我是给过粮票给逃荒的。

 他又说:你知道为啥?

 我说:你别说,看我猜得对不对!就为《紫傀》里那个母亲吧?

 他说:那是小说呀,小伙子。

 我说:真是你母亲吗?

 他说,你小时候听这故事还哭了!有一点点骄傲和不忍,他又笑了。他又湿又热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发辫,抚慰一番童年的我。那个小女孩很习惯他的抚摸。小女孩还没学会憎恨;从他对她爸爸的勒索和盘剥中,一点点懂得憎恨。还没从她妈妈向他的乞讨中学会忍受,也没从她爸爸当众的变节中学会蒙羞和愧怍。他抚摸的是那个小女孩。

 我在他手掌的抚摸下一动不动。内在的,却是一股哆嗦。有无尽的感触在他那儿;他的手摩娑在我被麦收太阳晒得如麦芒一样枯和焦脆的头发上。仿佛由于力量过足它变得轻极、亦柔,融化了掌心上苦役结成的老茧。我不能动弹,不再是童年了,不能再在如此抚摸下自在。

 有一种如愿以偿在我心里。新异的一番滋味在我体内,我暂时还不能反应它是什么。像个婴孩初次尝试除了甜味之外的一种陌生,不友善却十分有趣的美味,那婴孩整眉皱脸一时还不能决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它。

 我牵着贺叔叔的手从另一条田埂走回家。他的瓜棚。

 已经下平夜了。我倒在床上便睡着。凌晨来得特别早,窗纸在我睡去不久就自了,透出看瓜老汉贴的剪纸。我躺在草席上那个贺叔叔留的人印上。他的体嗅和汗水长久地蚀着席面,他的身高和体宽,准确地在席面卜投下一个形影,一片微黑颜色在草席中央,蓄积了三个夏天的灼热体温和忍耐。我就睡在那个印记上。它给我保护,让我感到安全。草席还有很重的灯草气味,和很重的贺叔叔气味混合。原来他自身就带着草味的。我趴在那上面,那灯草编织成的一层皮肉,熟韧而略带黏性。

 我的一边是书垛起的墙。一本字典给翻得纸页全膨发起来,似乎还受过潮又晒过,整个地裂露在两片深绿硬壳封皮之外,一种飞张之势。墙角有一个暖壶,一肩的尘土,不知贺叔叔是隔过灰尘倒水来喝,还是压根把它从过日子里省略掉了。这里什么也没有,连个收音机也没有。

 或许他是高兴没有它的。

 我坐起来,裤子和上衣都向上卷去。就那样脸颊上带着清晰深刻的草席印痕,走出门去。门给贺叔叔关得很严,用力拉开时整个棚子都给掀起一下。

 贺叔叔睡在那条线毯上,在离瓜田十多米的地方。连堆柴草也没有。他躺得却很伸展,舒适,完全没有落荒者的猥琐。

 我和他从来没有一个交流的办法,也役有资格交流。

 我们只知道我们在彼此心里都占一些地方。我在他身边坐下去,并不面对他,用打哈欠之后泪汪汪的眼睛呆望他。

 这个少女从来都是眷恋他的。他是一个好看的中年男人,并在吃尽苦头,晓得厉害之后变得更好看。更有形有色。

 从很小,女孩子就得到灌输,好看就是他这样的高度、肤色、力量、出生背景。她从小就得到那种审美尺度:那样的音容笑貌叫做纯朴,那样的目光叫做做主人公。还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举手投足中,少女一直是爱他的;她的时代把她造出来就是让她去爱他的。她此刻想把头埋到他颈窝里。他的长辈式的巨大拥抱是她从小就渴望的。

 真的是和那些传递情书,使个眼色的感觉完全不同的。可我不知我希望什么。我只知道我希望一个接触,需要触碰;那祥的触碰,他十分舍不得似的。

 他或许会同意收留我。我会求他:就把白天混过去,我们只在夜晚启用我们的真实身份。十八年活下来,原来这女孩一直藏着此番心计。她真的就想这祥和他待下去,混下去,走永远的瓜田夜路,牵着他残缺或健全的大手。

 他轻动一下,盖在他身上的线毯向下滑一点。是冷的感觉。我想替他盖严实,露水激着,他会生病。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呆看,没法在梦幻里完成现实中的动作。一个属于愿望的未来的动作。我在未来的样子我可以看见,系着本地女人的红方格子头巾,在男人睡着时悄然把她一生的温情都给出来。她只看他一下,他受的痛苦、委屈和他早白的头发她都懂得,都怜惜。一个最成熟最会享受男人的女人,像那乞妇一样,拥有异常诱人的饱满胸部。

 我坐在旱晨的清凉中,眼睛很慢地眨动。其实一切都在昨夜开始了。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女孩子长成一副崭新模样到他面前为了什么吗?还可能为了别的什么吗?接近和触碰都借了其他名义发生了。那件事早就在进展。他抽了许多烟,才渐渐睡去。一个在三年寂寞的田园生活蓄积了爱和欲望的男人非常吃力地睡着了。

 太阳露出个边,我起身回瓜棚去。我在几步之外回头,看见他躺得如同地平线。孤苦清新的流放生活在他眉宇间蕴生出一种纯洁。它或许最早就是他的。社会带来的,都断在这儿。如此的纯洁,在一个中年男人身上,那么动我的心。

 整个白天我都在嗡嗡的苍蝇声中睡觉。贺叔叔敲了几次门,也有一次轻推开门,长久地看了我一眼,把门又掩紧。我听见看瓜老汉同他胡聊。拍着硬纸壳做的蒲扇。听见老汉哼八百年相传的逃荒调。我对周围发生的都有知觉却都不参与。我闻到看瓜老汉特意为贺叔叔和他“侄女”

 做的豆面条。那种不带油味酱油味,有一点野地青气的晚餐。晕眩的长睡忽然退去。

 就着贺叔叔打来的半盆盐碱很重的水洗了洗脸和脖子,重新编结了发辫,我到棚外和贺叔叔、看瓜汉一块吃了饭,便上路了。贺叔叔送我,背着我的黄帆布包。他在我身后走了一截,又到我前面,回头来打量我。他笑着说:唉,还是个娃娃。

 你不知道他那句话里有多少情感。钟爱到极致的无可奈何。他是看着女孩长大的,看着她薄薄一片胸脯上有一天浅浅耸起两个小丘。很小,让他看一看都舍不得。看着她为此而有了要害似的,从此有了点阴暗。他在前面几步等她跟上来。她磨蹭着,推说睡得浑身没劲,走不动了。

 他说:误火车喽。她索性站住了,给他看她很成人的眼睛里凸起不舍的眼泪。她和他还有最后一个机会调转头,往回去。离别后他们在这世上就不再有亲爱。他对她一向是那么亲的一个人,有可能甚于她父母,因为他身上潜伏着一个男性,潜存着她最根本的那个需要。

 顷刻间我拗不过自已了。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看着我低头饮泣,一手拄着一棵很幼的泡桐。他明白少女对他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表面上装着他完全没往那儿去想。还带点恐惧和受宠若惊:就他这条早早白了头的汉子——地位和权力如同当年横空飞来那样又一夜间飞去。他还有什么去和她这样一把青春等值?他束手无策,两手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任何可为她拭泪的东西。

 他问,声音很体己的:你咋了?

 我摇摇头。

 他把手伸过来。没有任何男性对女性的,只是长辈对晚辈的。他捏了捏我湿漉漉的脸颊。退回去十年,他是同样一个做法。他微笑,微微苦涩,让我看见他的迫不得已。我看见他网在皱纹中的眼睛,深处有最后一道防线。

 他从昨天这女孩刚出现就明自她的来由。这女孩是痴的,是不要命的。她在最后这一刻摆脱了她始终用来做遮挡的无邪。禁忌不存在了。

 他又说:你看你,还是个娃娃。

 还能说什么别的?他这句话是暗语,把他对她六岁、八岁、十岁、十二岁的全部感情,都表达了。然后,他还愿一样垂下手。再次说:要误火车喽。

 我跟着他,垂着头,在一分钟的小火车站上,火车误点误得没谱。最后几个满头长疖子的男孩也收了西瓜摊走了。只剩下一个老太太和两只细瘦黝黑的烧鸡。贺叔叔过去买了半只,拿一块报纸托着捧过来给我。他肯定把所有钱买掉了。他的九根于指头一起捧着那没什么具体分量的珍食,一夜失眠的黯淡从他脸上倏然退去。他看着我吃。

 他看着他的孩子吃,自己一口也不碰。我要他一块吃。他大声答应着,敷衍着,仍是一口也不碰。

 我们等在煤渣铺的站台上,累了就蹲一会。一盏日光灯是阴冷的蓝灰色,它是蝉声扎耳的闷热中惟一令你凉爽的东西。

 火车快进站的时候,整个世界雪亮起来。我看出他忽然抱一线希望。我不知那希望是什么,但它明显是个希望。希望是个被幸运和痛苦搁在半途的茫然表情。他希望一列火车不停;那时代火车反正常常这么干。他希望我能拽他一道走,走一站是一站。他希望我把性子使到底:突然不走了。他希望我最终把那句话说出口:贺叔叔,我和我父亲跟你,从此了结了。我不知他希望什么。可能仅仅希望我走向他怀抱让他抱一抱。火车停了,一个人拿着手提喇叭大喊大叫:停车一分钟。

 在一分钟的希望里,我走到离他只有一尺的地方,相互的汗气先一步进入了对方的生物感知。他和她只有性别,没有其他。没有背景,辈分。她所希望的仅是一个动作。动作成为一个记号。一个惟一的物证。女孩所有的需要都浓缩在这一个需要里。他却没有动。双臂充满抱她的感觉却乖在那儿。我又看到他那奇异的纯洁在嘴角上、眼梢上。

 我现在看着小站上的两个人,看憎恨怎样就飞快地变成了少女的初恋。

 明白。

 恨与爱是相互的假象。我十八岁时和许多少女一样惯使自己的感情。再不合理也听任它。少女们心里暗暗崇拜和爱戴敌对部落的征服者。正是敌不过他使她们着魔于他。征服之后的权力和统治,让她们的迷恋愈来愈深。原来最深的迷恋是从憎恨那里来的。憎恨,却无力声张。十八岁那年我一年都着迷于夏天的那场相遇,瓜田夜晚和小火车站。我感到它含有比爱要重大的东西。爱与恨为彼此形成的禁忌,被它破除了。还有背叛,为自己部落栖牲的同时背叛了它。真是一种悲壮的感觉。

 是:他是征服者。

 征服了所有的城市。城市阶级。我爸爸。

 他身处的逆境已无关紧要。他或者得意或者失意,他的征服已被证实了。他可以毁我,却没有毁,这使他更楚楚动人。那可敬可爱之处就在他能够毁灭而不愿和不忍去毁。这不忍使我发疯般爱起来。一切都赖以他仁慈而原状存在。

 你说对了;我的敌意和爱戴不肯相互让步。

 他连抱我一下都不忍。秋毫无犯:他不肯败给自己的弱点。

 火车蠢动时我才跳上台阶。他后悔莫及地用手在我后脖梗扫了一下。不知要推还是拉。我和站台上的他迅速错开。他两条腿很坚毅,稍稍有点罗圈,站在无人烟的站台上。我真奇怪自己居然(竟敢)真的来了一趟。这事弄成了真的。真的去爱他了。

 确实。我完全没有想到这次旅行的初衷会是如此。

 还可能因为他的分寸,节制,绝不把事情弄糟的一股永远的清醒。这些都注定他还要继续征服,没人能真正治住他。他那么本能地控制局面。他的“不毁灭”证实他有绝对的摧毁力量。等一下,他似乎还在竭力避开一个因果报应的圈套。

 你看他那样站在小站台上,像个占领军,看女孩给火车拖走。女孩将回到他们真实的人物关系中去。所有相互障碍又相互助长的乱哄哄的希望沉寂下来。他眼睛看着她,微笑,无望却全是疼爱。

 没关系。候诊室里有新一期《时代》杂志。

 坐这里很好。这不碍事。

 我很随和吗?该听听我妈妈怎么说!

 在另一个城市。和一个工程师结婚了。已经十来年了,比我爸爸晚一年再婚的。

 我?在和我的前夫暗中同居。他是那么无可挑剔一个人。在当时。宋峻认为他很了解我,很忍让我,我在他眼里是快乐明朗的人,时常哈哈地笑。就是我爸爸那种笑的女性版本。我第一次把他带到旅馆去见我父母。我父母都不在,只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读稿子,那人是贺叔叔。

 他起身同宋峻握手,指一张椅子让他坐,推过暖瓶让他自己泡茶喝。其间他看了我两眼,好像说,你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了吗?你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喽。

 那是宋峻同他惟一的一次会面。他穿米色羊毛背心,衬衫又白又挺,全是回到省城重新置买的。他们谈得很短,却谈得郑重。似乎感到有郑重的必要。其实宋峻从不把那时期的著名作家放在眼里。

 他见我拿着一只洗净的茶杯从浴室出来,放在宋峻面前,放些茶叶进去问宋峻够不够。他看出我已是另一个人。不再是要他照料的孩子,是个情愿照料男人的女人了。他手比画一个高矮,对宋峻笑着说:我头回见她她才这么点。六岁!说完他想起这话他已在宋峻进门不久对讲过一遍。不过宋峻很识相,和第一遍听到一样地笑。

 他告辞了。知道我和宋峻等着用这地方。我请他慢走,仿佛往很远处送行。在轻轻关上我们这扇门时,听见隔壁的房门刚一开就嗡起寒暄。一屋子客人早守在他屋里。都刚从乡村的角落回来,人们疯了似地串门。他聊不动的时候就躲到我爸爸这边来。

 宋峻和我进了卧室。你知道我们那时有多少法子来过我们零碎的同居生活。多少法子在瞬间恢复衣冠楚楚。我二十三岁,在经验第三个男朋友。宋峻把前面两位在我这儿开始却没来得及完成的,完成了。我们可以在所有地方以最快速度决定如何去做,如何应变,如何因地制宜。如何恢复现场。稚拙和热烈,不知怎样就完成了。常常是在研友和长辈在场时,在俩人不约而同对视的一瞥目光与微笑中,才把囫囵吞咽的感觉重新玩味。而这时只是不顾一切地止住床的动响。声音通过地板、墙壁张扬出去。传到隔壁。我希望和生怕有这种传导。隔壁不断发出嗡嗡的笑声。他向后梳去的花白头发此刻该零散些许,随基因中安排好的那种节拍震荡起伏。什么时候梳起这样一种发式、那么庄严,带一种威吓。那么像一个主子。这次进城不能像第一次那么马虎了。要雪白的衬衫,挺直如刀刀的裤线,要这样拢向脑后的白发。

 也许我紧紧闭了眼。睁开也不见得能看见真实的什么。

 两只手抱住了我。感觉那皮肤的热度。太阳能给储备起来,又从那皮肤发散给我。因而你不用去接触就碰到了那股热度。我摩娑它。

 即便床和地板不声张,隔壁仍会感觉到的。我恐惧和渴望。它被感觉到。那频率可以被平空接收,就在我们一同呼吸的空气里。他在一圈子海阔天空的客人里茫茫然的,无法不接受那频率。

 尽兴尽致也成了频率。心跳、呼吸、汗水,两眼中对那股永远不能到达的欢乐的渴望,都成了那频率。还有冒天大危险的勇敢和胆战。

 我想他是接收到了。不可能接收不到。

 隔壁嗡嗡的谈笑刹时就在我这同一空间里。墙移了,或许原先就没墙。我使劲在黑暗里摸索那欢乐。他掏出烟锅,灵巧的大手相互掩护,遮去人们向那残缺伸探的目光。我的头发给揉得一塌糊涂,他从此不再揉我的头发了。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找到欢乐。得放弃了。他抽起最纯的第一口烟,对客人们讲起瓜田中的一件琐碎趣事。

 他明白他在一分钟的火车站上差点开始的拥抱被圆满完成了。

 这是我要他明白的。也许我根本不在乎他明不明白。

 我希望他知道:我成长得很好。

 或许我想让他知道:一份美好的成长一直擦着他的边在溜走。

 是否想以此刺痛他,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展示他可望不可即的,也有可能。

 事过我恍惚看见宋峻在匆匆着衣,手如抹坛口一般沿裤腰将衬衫下摆掖进去,他背向我,膝盖微曲,阻止裤子滑坡。他明白这是我们走进各自幕后的时间。他忽然转头着着倚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人。女人消耗透了,长辫成了酥酥两摊。他气急败坏地说:快点,有人来了!他以嘴努着一墙之隔的客厅。门开了,主人送客,却都在门口想起被耽搁掉的上百句话来。

 宋峻把衣服抛在我身上。说:快点啊!

 他见年轻女人先理起头发来,对他笑。笑容如同爵士乐一样放浪和不着边际。也不见得有任何针对。

 他起急了,说:你怎么回事?!(恬不知耻?蔑视公德?亵渎长辈?还要连累我?!)宋峻黑脸也急红了,毛手毛脚要来帮我,非常可爱地抹煞了所有的成熟和老练,抹煞了他在贺叔叔那类农民骄子而前的低调的优越。

 我却还是开心,嘴衔着一根发夹,他一直在门口与客人讲话。宋峻终于看不下去,对我说:你磨蹭吧,我走了!真走了。若有人闯入,只剩我一个也不成什么戏剧。

 我大声喊走到楼梯口的宋峻:你不吃晚饭了?

 估计谁都听到了。走廊上的客人们都释了一霎。

 此后贺叔叔却我成了真的长辈和晚辈。时而从学校回来,听听我父母的争吵,洗洗澡(那时只有在相当级别的旅馆才有非公共的浴室)。或看一会电视。电视也是奢华玩艺,因此找们从不在乎什么节日。偶尔从电视荧幕土突然回头,见我爸爸眼睛鼓起瞪着墙壁,手里握的那杆蘸水笔染得他手指头全黑了,他一直在写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一阵绞紧的感觉扼在我心里: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我爸爸的写作如此漠不关心了呢?我很小很小,它就是我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我爸爸的写作:我那么孤独的童年,仅仅因为我不能够把朋友带到家来放声说话和笑,不能不在他们进门前压低嗓音、伸出食指放在唇前说:嘘!我爸爸在写作。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这个写作的父亲如此麻木了呢?我甚至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从他完成了上方指派的那个电影剧本之后,这一年,他在苦苦地写什么。

 仅是在偶然回眸中;我看见一个早衰的男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后脑勺已裸露,伏在案前。我偶然发现这个已老的人是自己父亲。长久长久地佝偻伏案,使他颇高的身体中出现了一种矮小。头发并没有白许多,而相比之下,贺叔叔的白发是那样一种年轻。

 这一年,我完全没在意他。我带了女同学们来洗澡,和宋峻谈笑,就随他去坐牢一样地坐,随他桌角上的稿垛高起来;烟缸空了又满。

 我一向对我爸爸那种不近情理的怜惜突然回来了。我声音很轻地问:爸爸,你在写什么?

 他回头看,认出是我。又把头转向墙壁。什么也没回答。他的后背出现烦躁。他原以为此境界中只有他一人。

 我有点尴尬。大家都要下台阶,我只好说:是长篇小说吧?

 他回答,嗯。非常勉强,好像给顶外行又顶热心的人问着了,快些报答一下他的好心与愚蠢,好让他及早闭嘴。

 我说:我说呢!你一直在写长篇小说呀?

 他就像不再听见我说话。

 我明白我不该再多说什么。却又来一句:嘿,现在有句时髦话爸你知道吗?叫做:打捞失去的时光。

 他一下子站起身。但没有看我。匆匆在桌上看一下,端起茶杯,把冷菜泼进马桶里,一边微微清理喉咙,泡了一杯新茶。照例地,开水溅得哪里都是。他背驼得厉害多了,整个人看上去那么累。

 他端着颤巍巍一杯茶,瞅定我。

 他说:每次宋峻说九点钟一定送你回来,都要过十点!我很不喜欢你们年纪轻轻就说话不负责!

 忽然是这么个借题。

 我微笑,叫他自己看他自己多么怪。

 他坐回桌前。我视线又回到电视上,余光见他把笔放进墨水瓶里蘸蘸,提出,又回去蘸。

 我越发想知道他在写什么。一天我爸爸出门去,我妈妈照例装着翻找脏衣服实际翻找我爸爸的外遇疑迹。从抽屉里找到一些纸片,上面有贺叔叔五大三粗的字迹。马上明白它是什么。就是贺叔叔那些最原始、粗浅的生活记录。我爸爸又在为他写作。

 不知道我妈妈有什么样的感触。她的阶段性生命焦点暂不在我爸爸为谁写作、写什么的问题上。我把那页记录仔细放回原处,眼不自禁地久久盯视桌角那摞稿子,一阵莫大悲哀。似乎整个国家、民族、我父亲和我自己所焕发的隐约希望都沉没下去。原是没有希望的,原是要循原先的因果走下去的。我永远最理解我的爸爸:他若没有这个机会来赎回他那一记耳光,他不可能去宁静地死。他心中那罪与罚的概念纯朴、孩子气到了极点。他的良知也简单、脆弱到了极点。

 我知道我无法把我爸爸从这样的自我苦役,这种牺牲下解救出来,我只有随他去,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解脱。只能是这样垂手而立。眼睁睁看他坐在日日增长的稿垛前老弱下去。他五十岁了,我的老父亲。他日夜在赶啊赶啊,只怕自己余下的时间不够服完他心灵上这场刑。

 一种东西在我心中凉下去。

 宋峻,大学生活燃起的那种东西;那种颇温暖的东西,在我心里凉下去了。

 是从贺叔叔越过他一脸正义的妻子,走向我爸爸的那个瞬间;是他真诚地把残疾的手拍在我爸爸肩膀上那个瞬间,我爸爸彻底拜倒在他的风度、胸襟前面,彻底拜倒在他们这场友情前面。

 接下去贺叔叔摆设的那场宴席,我当然更明白:他和我爸爸在所有人面前正式恢复了友谊。不久,各报纸的角落出现了对老作家贺一骑近况的介绍,都提到他正在和另一位作家合作的又一部长篇小说。我爸爸对这个待遇很满足。他从来不知我微笑里的悲哀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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