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典型亚热带地方,北半球的季节已经是隆冬,马来西亚的橡胶园却还是一片浓郁得接近苍灰的绿色,路边灌木上,甚至还零星开着小红花。
并肩走在偶尔会被草叶子阻隔的曲折土路上,不时眺望血红残阳中废弃橡胶园深黑的丛林剪影,麦迪心旷神怡:“没想到你母亲的家乡,风景这么好。就是荒凉了些。”
“想想也好笑,本来是我邀请魏曼抽时间参加我们的婚礼,结果还没有说服你点头同意真去办手续,人家已经和厉某人飞荷兰…”
随口说笑着,想到那个勇猛的人终于不必在苦苦追寻,眼睛还看这麦迪表情宁静的侧影,家明挺开心。回到噩梦题材的发生地,居然能够宁静微笑着欣赏风景,完全置身事外。
看来,邀请麦迪请年假携手闲逛,顺便重新看看当年留下不愉快记忆的地方,还真有疗伤作用。
忍不住想贴近那个让心安宁的躯体,从后面拥抱麦迪柔韧的身躯,轻舔柔软的耳垂,微笑:“不管那个烂人了…只要有小麦你在,什么地方我都觉得不错。”
正在慢慢习惯以情侣相处的肌肤之亲,也学会接受随时随地会有这种令人微微甜蜜惊悸的小动作,麦迪还是脸红了。
轻微挣扎一下,脱不开有力双手的环抱,嗔:“霸道。跟陈垦还真像。这里是英联邦,都执行英国规矩,公共地方,太阳还在,两个男人就这样亲密,是不是太…”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愣住。有点后悔提及陈垦。
以麦迪做人的方式,又讨厌随口转圜,索性坦然一点,自失的笑笑:“不好意思…以为已经伤成这样,以为已经放下…早该忘了,还是随口会带出来。”
家明却没有心思回答身边伴侣。因为他的眼睛,呆呆盯着荒草丛中故意用苍苔掩饰过,却还是看得出来比较新的墓碑。
上面刻的,居然是中文:先考杨湛先妣史迪琴伉俪孝子杨家明跪泣扫一眼那些字,麦迪顿时明白过来,深深三鞠躬,转身扶住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家明:“你事先都没告诉我,这里是你父母的…”
“本来确实想带你来看看我+++坟茔。但是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在这个天灾人祸而废弃的橡胶庄园边上,看见父亲的名字…他明明埋骨在阿根廷。”
家明迷惘。南美与南亚远隔重洋,迁葬这样的大事,杨家明绝对没有记错的道理。“你一直都说,这世界上早就没有了亲人,只有带一些血缘关系的仇人,应该不是你表哥或者其他亲戚?那,一定是关心你,还有能力做到这种麻烦事的人…”
麦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冷静帮思绪紊乱的家明分析。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心头掠过同一个名字。陈垦。杨家明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他,有这种时间精力能力和财力,能够追查到外国的陈年荒坟,还不怕麻烦万里迁葬。
换了别人,做这种事总要跟身为儿子的杨家明打个招呼。也只有他,做了就做了,几乎不跟杨家明闲聊,没有什么机会跟家明提及这些事情。
看着汗涔涔而下的家明,麦迪怅怅一声叹息:“也许,你希望陪你来的人,是他?我很乐意替你打这个电话。”
一把抱住麦迪,简直有点暴戾地阻止他掏电话的动作:“你答应过,试试看能不能接受我,我们相处得一直都很好…我感觉到,你已经慢慢喜欢身边的男人是我。
不要找个理由逃开…小麦,我只有你了。”“陈垦爱你,比我更多。”麦迪没有挣扎,因为家明力气太大,白费劲。他只幽幽陈述事实:“而你,也爱他。”
“是,我和陈垦是相爱的…身体。甚至,心。”只有杨家明自己知道,自从感觉到被爱原来不一定就是伤害,过去的梦魇其实已经过去,万古玄冰的彻骨寒意已经彻底消融,他开始常常自然地微笑。
不在冰冷之后,反而没有了触目惊心的炫目光彩,不再拥有对身边人勾魂摄魄的诱惑力,慢慢润泽如玉。
“陈垦给我的那些,非常美好,我也很感激。可是,你是必不可少的,是我灵魂的营养。”家明喃喃“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骗你,说我对陈垦完全没有留心…你的眼睛能看透一切伪装,骗不了你的。”
麦迪呆住了,浑身僵直,在这天地间一片莽苍血红之中,在荒凉的坟茔前,静静听杨家明用梦呓般的虚无声音说下去:“我一直都在地狱里。小麦,从你那里得到的,不是帮我更欢乐…这方面,陈垦也好,我自己也好,都能找到更有效的。
但是…这世间,我最深重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如果一切毁灭,只有你幸存,为你,我也会高高兴兴活下来;如果一切都好,只有你毁了,这世间一切就什么都不是,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能够活成今天这样,全靠依赖你的力量。”
“听起来,很像《呼啸山庄》的台词。”麦迪希望语气尽量自然些。“古希腊人说,每个人天生都是残缺的,是从一个整体劈开的两半,我自身的某一部分,并不是我自己所有的。
而你有的,就是那些我自己不拥有、但又不能缺少的部分。如果连你都不能告诉我它还在,我就不是自己了。”
“我爱不爱你都不太重要吗?你只是需要我?”麦迪的表情沉静如水,轻声问。他自控能力太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流露受伤的痕迹。
“坚信你是爱我的…我一直都相信。也许,比你自己现在才意识到的这些还要清楚。所以我从来不傻呼呼追问你,你是不是已经爱上我。”看穿了小麦刻意掩藏的患得患失,家明反而放心微笑“你说过很多次,觉得我像陈垦。
一定不是因为我跟他长得像,是我们给你的感觉像…你会潜意识说出这样话来,证明你从来都喜欢我身上的某种气质…我所不了解的气质。
如果像你对我这样的感情都不算,还有什么感情配叫Love?”“真不能跟拿过哲学学位的人在一起。”麦迪没有理论癖。
“小麦,根本不需要考虑你对我的感情是否能满足我,活得像你自己就好。”家明柔声。夜风已经有了凉意。
杨家明痴痴望着越来越血红、甚至错觉那光芒快要接近黑色的光线中,眼光掠过茂盛花草丛掩映里无言的墓碑,轻声:“如果我是你,一样也会对那样的男人念念不忘…遗憾的是,他给我的,是我重获自由之后拼命逃避的那种深情。”
“你终究是爱上陈垦了。”震撼之余,麦迪已经不伤感。麦迪从来不奢求,面对现实生活的压力,从来都选择理智面对,不过是希望活得稍微可控一些。
而这,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奢望…茫茫尘世,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真可以掌握得了的?“就像你爱他一样多。”家明重新紧紧拥抱放弃挣扎的麦迪“但是,再激烈的欢爱,也禁不起岁月…时间会改变一切。除了灵魂。”
两个人心潮起伏,并肩望着暮色中越来越模糊的墓碑,想着那个沧海般的男人。也想着自己。(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