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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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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后海边一个完整三进四合院。白墙灰瓦,雕镂精致的红栏杆绿勾檐,修缮得非常精心,是令人惊叹的、完全有资格进入文物行列的漂亮古建筑。

 第一进院子照壁后面,四角茵茵环绕的墨绿枝叶大枣树、偏一点橘色的火红花正开得耀眼的石榴,再加上那一架花串儿如瀑布般流泻的紫藤,把院子里书带草勾勒出线条的小径都渲染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矜持,古意盎然,偏又洋溢着勃勃生机。

 居住条件已经算得上很不错的杨家明,头一回深切感受到差距…能够享受这种凝聚着城市地气和悠久文化传承灵气的四合院,主人一定身份贵重。

 两个人被制服笔挺的家务助理带进西厢房,等候着。麦迪有点坐立不安,对眼前美景和富贵气象视而不见,焦灼与急切,都清晰地写在一向温文清逸的脸上。

 当然知道老友急什么,家明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手,缓解一下情绪。家务助理进去请示一番,很快又出来,依然是那种演绎卑微状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陈先生吩咐,这几天累了,没必要再寒暄浪费力气。客人请直接进去看林先生。”

 麦迪闪电般跳起身,预备跟着进去。只用一秒钟,判断清楚这个家的主人并不是麦迪来要见的人。杨家明没有兴趣跟进去成为闪亮电灯泡,不客气地伸一个懒腰:“对不起麦迪,昨夜被魏曼拉着说一夜的话,眼睛都挣不开了。

 恕我没有好奇心陪你进去…这位大姐,能不能再请示一下你们家先生,借一间客房,让我这个麦先生的兼职司机补一觉?多谢多谢。”

 家明漂亮的招牌式笑容向来无往而不利,中年妇人被礼貌打动,露出比较有内容的笑意:“没问题…我这就带麦先生进去,再赶快问问陈先生。”

 当然知道家明这是想给自己留单独相对的空间,麦迪眼睛里流露一丝感激,微笑点头示意,急切地踏进下一重院子。

 这房间里面的布置风格和外面典型的老北京风味一点关系都没有。习惯用来搭配四合院环境兼渲染古意的青花瓷器、镶钿漆器、墨色字画立轴甚至扎染花布、黄花梨紫檀木家具等等半点也没有,轩敞的空间简约明快,茜纱雕刻画窗下,搭配着线条清晰流畅的白色北欧风格家具,让老平房拥有了现代都市人节奏感。

 明眼人当然看得出来,不刻意炫耀古董的简约布置并不代表不讲求品质:优雅大圆弧状的落地装饰灯和沙发统统是意大利名师名品,一应动用的杯盘等等透明器具,也是上品的捷克水晶。

 格调矜持含蓄,高贵得不露声色。这是林宜的风格。无论走到哪里,强势的林宜都会随身携带他中产的品位,一定会把身周的世界调度成他喜欢的样子。

 即使明知道中产气息本身虚弱贫瘠,不算得一种拿得出手的理想,但他并不在乎什么东西才适合高山仰止,只要觉得舒服,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这满堂同北京文化气韵未必真正契合的富贵气象,正是麦迪意料之中。

 令他心惊肉跳的,是因为面前坐着的人的表情,空气里面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忧伤的味道。甚至是灰败的气息。抬头,看着那当年风华流转的面孔,此刻已经写满无边疲倦,甚至有一点显得虚弱,瑟缩在恒温调节房间里。心一下揪紧了。轻轻喊一句:“老师…”哽咽着再也不能说下去。

 “麦迪,是你。”林宜缓缓绽开一个微笑。虽然笑容有点刻意,那份久别重逢的感概相当坦然,辞气音调也都还很流畅“多久没有见面了?近来过得怎么样?根本不抱希望能联系上的,没想到这么幸运,你居然没有换电话号码…谢谢你肯抽时间过来看我。”

 面对当年北师大最受欢迎、以神速晋升教授的风头人物,连开一门作为选修课的英国文学,也能让教室里面传奇性地永远座无虚席的林宜,看着他现在虽然肉身无恙,但曾经强悍如一支军队的执着风华,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在岁月里,麦迪心头大恸。

 当年,是麦迪先爱上林宜的。从小到大,麦迪总是身不由己地暗恋身边带来阳光般美好遐想的同性。

 他并不因此而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但是太爱惜名声、也太爱惜自己,更怕表错情之后可怕的后果,从来也没有机会开始一段真正的恋爱。

 麦迪当然知道,学新闻的自己去上英国文学课,对学分毫无帮助。但还是查清楚课表,天天去林宜讲课的教室里面坐着,当然是为了有机会多看一眼林宜的风采。

 还在念书的他当年还不懂得怎么辨别同类,不过是偷偷喜欢林宜,喜欢他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有天经地义道理的坚定眼神,喜欢他旁征博引、敢于对任何权威下过结论的作品给出幽默评价的勇气,喜欢他那似乎连皮肤都隐隐宝光流转的神采,喜欢他狂放不羁的清朗纵情笑声,喜欢他眼睛深处那一抹隐约的激动和探寻。

 麦迪是个温和的人,只会那么傻傻看着,直到有一天,林宜主动约他,笑吟吟问:“你是不是爱上我?”五雷轰顶的震撼过后,麦迪乖乖回答:“对不起,是的。”林宜深深看进他眼睛里面许久,然后微笑:“你介意做爱吗?”

 “我觉得很荣幸。”麦迪努力克服羞耻感,然后回答。他明明看出来,林宜的眼睛里面没有同样沉沦无助的深情,那里面只有感兴趣。

 麦迪当然不会奢望暗恋的对象能够正好也爱上自己。但是,居然能够由一个默默恋慕了这么久的男人来结束身体的青涩,麦迪真觉得很幸运。中了太多人文自由思想的毒、坚持感情应该光天化日的林宜,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情人。

 他给了麦迪年少的狂想触及不到的温柔怜惜,和激烈的欲望巅峰。知道麦迪其实害怕亲人知道真相,会温柔地吻着身边的少年,用他一贯坚定而雄辩的方式说,其实爱男人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不过是一种付出感情的方式。

 只要不伤害别人,真诚的感情都值得尊敬。神雕侠侣年代,杨过爱小龙女是错的,现在大家觉得那种道德观念很滑稽;而在柏拉图甚至更早的古希腊神话时代,男人爱上男人是一种高贵的感情。

 听着林宜理直气壮的唠叨,麦迪的心醉了一次又一次。但,他本质是一个现实的人,不敢真相信林宜说的这些真的会是事实,只好悲哀地微笑。然后,痴迷地看着神采飞扬的男人。很快就悲哀地发现,禁忌的快乐不适合用光天化日的心态去面对。

 林宜错了,因为他根本就不屑鬼鬼祟祟掩藏行踪,很快地,身为大学教授竟然跟学生公然睡觉这个事实,被某个多事的人捅到校方,林宜被找了一个奇怪的理由解聘了。

 面对流言或者当面的嘲讽,林宜总是公然承认一切罪名,就这样,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前提下,麦迪变成受害者,可以继续拿学分混文凭。

 临走的时候,林宜打电话到送给麦迪的诺基亚8210,声音里没有一点愤愤然,还是他一贯的行云流水:“对不起,就这样离开你了,我知道你的心意,却不能回报同样深刻的感情,对不起。”

 听到电话里面对方连理由都不提供一个就说分手,麦迪当时只觉得,就算自己是屁都不懂的大学生,就算林宜身经百战,这么说话,也太不把别人的智商当回事了,煽情得稍微有点搞笑。

 没办法回答这么怪异的台词,他只能笑笑。“没关系。一开始就是我爱上你,没关系。”“好好读书,好好感受生命中的美好。麦迪,你是非常值得爱的人。是我不合适你。”林宜还自顾唏嘘。觉得不该只为了一时的情不自禁,招惹这么清纯的男孩子。林宜不是喜欢永远照顾呵护别人脆弱心灵的强大男人,其实他往往更乐意被别人宠爱。

 偶尔尝试一下新鲜的感情模式,丢了教书这样辛苦的工作不能真的说无所谓,反正零星帮人家翻译文件一样收入不菲。真到了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麦迪,欠人家一份真诚,这是他一向不屑的。

 不知道怎么善后,只好道歉又道歉。到了后来,毕业那天,辅导老师不小心被学生灌得喝多了,麦迪才弄清楚,林宜是因为勾引男学生被校方隐性开除。

 突然发现,这个永远理直气壮得让你啼笑皆非的男人,已经把印记刻在了自己的骨髓里灵魂里。然后,麦迪开始等待。没有希望没有终结地等待。5年了。阳光一样清澈的微笑和眼睛里面还是不染俗尘,甚至不显示忧愁。

 和杨家明魏曼他们混在一起,眼看着他们为了寂寞或者欲望,天天同男人们肉身厮缠,麦迪暗暗庆幸,心里是满的,强大得足够抵御情欲的黑火焚身。麦迪知道,能保持这样的透明干净,是因为任何身影灵魂都不可能再和自己抵死纠缠。

 寂寞地随身携带小小的电话,从来不告诉别人号码。随时充电,静静等待它响起。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拨这个号码。麦迪等得非常安心,因为他从来知道林宜不爱自己。从此天各一方,是预料的结局。

 电话如果居然会响,是传奇。…传奇居然上演了。惊喜到极点,已经不再是青涩学生的麦迪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发生什么事情。

 真不知道怎么让这意外的见面气氛变得温馨轻快,只傻傻僵立当地,采访明星时候的伶牙俐齿固然不容易拿出来用,当年的轻松幽默谈吐也逃之夭夭,口齿涩得像当年考级的时候练英文口语。

 睽违经年,再见面,林宜还是一贯的谈笑风生:“怎么,很久不见,已经无话可说?”“我…”麦迪尽量让笑容显得欢悦。他内心很挣扎,是因为看出来林宜的笑容里面颇有一些离别的意味“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这句话讲得很不妥,恨不得吞回去才好。麦迪更不安了。

 静默片刻,林宜的表情沉淀出难得的柔和:“是我不好。对那么年轻的男孩子来说,我不负责任一走了之,也许会伤害到你。本来无颜再见,却还是挂念…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算是很好。毕业没几年,在一家杂志已经做到编辑部主任,天天出入五星酒店采访明星,写一些八卦文章。”麦迪努力自嘲。微笑着,轻松地。

 “有没有新的恋人?约会的对象是同性还是异性?”林宜说话还像从前那样没有顾忌。犹豫很久,麦迪不愿意说一句真话“没有约会”只好以寒暄代答:“怎么想起来找我的?…你一直住在这里?”

 “离开大学开了家小翻译公司,深深爱上大客户陈垦,拼命追求,他不置可否,最后不胜其烦,就让我住进了这里。报应的是,他觉得我很有趣,但是从来没有爱上过我。”

 林宜坚持微笑。并不掩饰斗败的表情,但坚持一个倔强的笑容。他可以认输,但从不后悔。“我苦苦争取了3年零7个月,终于,把所有的热情都磨光了,决定放弃。

 正准备动身去一个朋友新加坡的公司帮忙,签证已经办妥。走了也好。虽然…还是觉得很遗憾。”没想到这次见面,是为了更不可能再见,麦迪僵在原地。

 沉寂了很久,他轻轻的:“永远笑着死撑,老师,你累吗?”林宜轻轻笑出来,只有眼睛流露了深邃的无力感:“你看出来了…不是不舍得付出、没有尽力而为,我只是累了。

 爱上一个人,他却根本无所谓。时间长了,所有人都认为,不过是为了他的财与势逗留,甚至很难让自己相信,时间长了,他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麦迪努力克服这一个个字在心里激起的绝望。漫长的等待把激情变成了刻骨的深情,他从不奢望,也从未放弃。

 但是,亲耳听到林宜用这样沉痛痴绝的语气谈起另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表情从容自然。不敢就这个话题再深谈下去,调整呼吸很久,才能勉强开口:“为什么叫我来?”

 “挂念你。很希望能听见你亲口说,已经有了好的伴侣好的人生,可以离开得安心一点。”林宜坚持着笑容“这个圈子实在没多大,也听人提起,你近来跟杨家明混在一起。那个人虽然纵欲到声名狼藉,人品其实不坏,可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心…怕你吃苦。”

 “杨家明是我的朋友,只是朋友。”被牵记关切的暖流一丝丝荡漾在身躯血管,麦迪连玩笑都不敢开,认真回答。“他有时候是玩儿得过了些…”麦迪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他并不支持欣赏杨家明用身体游戏人生的态度,也没敢问为什么非得这样,但是靠近家明的朋友都能看清楚他灵魂深处的空茫黯淡,真怕连刺激都没有了之后,这个本来就活得似乎不太真实的人儿,会不会就此风化消失。

 为了正确选择是非,林宜向来做到黑白分明,甚至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却并不强求别人一定要同自己保持一致。

 他能理解杨家明那种人生哲学的人,只是绝不欣赏或者体谅。今天提出见麦迪一面的本意,只是为了告别,并不是要规范即将再次别离的麦迪怎么选择朋友。

 麦迪需要的男人,正是林宜努力想饰演、想成为的那种。眼看着当年清澈如一泓泉的男孩长成之后,依然拥有海蓝云天明朗阳光的气味,林宜心一动。

 刻意忽略麦迪的震惊和伤痛,说出这句令他自己的心也被撕裂的话:“如果你还没有固定的伴侣,有没有兴趣尝试我介绍的男人?…不知道发展会如何,直觉认为他是你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说的是陈垦,我竭尽全力,也没能真正拥有的人。如果用世俗标准衡量,陈垦实在出色到极点。至于品位情趣方面,优点和缺点一样触目惊心,但极其值得探索。”

 麦迪呆了。苦苦守候的结果,难道就是这种出于好心?紫藤架下,对一杯铁观音茶静静坐着的陈垦并不知道,此刻林宜正说着关于他的什么。当然更不知道麦迪的郁闷。他只是感觉到有点烦躁,却说不出清楚的理由。

 并不意外林宜突然决定要离去,尽管已经相处得很舒服熟悉。前年夏初,一次口译的临时合作之后,林宜居然踩着国槐一地飘落的细细碎碎黄色花瓣跟在他后面,用天经地义的平静表情说:“陈垦先生,我爱你,不可自拔。

 有没有兴趣试试?我担保,应该不会很差。”那一刻的反应,是很想打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陈垦堂堂魁伟男子,有哪一点像娘娘腔们喜欢的对象?(直到后来听林宜解释,其实Gay追的并不是散发阴柔气味的同类,而是爱镜中的自己,爱十足的同类,爱真正的男人。

 有点释然,起码林宜在恭维他是男人中的男人,才会光荣被恋上。但,还是觉得荒唐。)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作祟,陈垦虽然觉得很意外,但忍不住想,不就是跟陌生人上床嘛,堂堂男人,能损失什么?他试了。一直都不可能说服自己爱上男人,但很快就习惯了林宜在床上让他享受到的奇妙快感,也习惯了上床的对象不再向他要买名牌时装手袋或欧洲旅游的机会。

 陈垦的一切都是自己双手拼搏来,一切对错都由自己掌控,不需要向任何人负责或者交待,就算从来没有考虑过居然可以跟男人暧昧,也没什么大不了。

 渐渐的,发现决定答应一个男人住进自己家还真奇怪,但是也不错。陈垦很恼火。如果不是林宜非努力拉近两个人心灵的距离,硬要在陈垦心里的那一席之地,也许,他们可以和睦相处很多年,甚至,慢慢积累一些比激烈的情爱更深刻的感情。

 终于,挣扎着寻求共鸣的林宜累了。陈垦何等样人,总不至于为别人的退却,而勉强撒谎说爱他吧?觉着有一点点烦躁,有一点点不舍,却又到不了为一个硬冲进自己生活的人更改分寸、改变做人方式的地步。

 洞察一切,觉得遗憾,却又不能改变什么。他只能旁观林宜的挣扎。心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热意,连新鲜澄澈的铁观音甘香都不能化解。陈垦终于坐不住,又不肯进林宜房间去打断他跟久违学生的会晤…神色紧张激动的麦迪走进院子那一刻,隔窗向外眺望的陈垦已经肯定,这个人跟林宜的关系绝对很亲密。

 爱惜身份,当然不能去伸头探脑。不过,刚才听见说,有个人陪着麦迪来,又临时要求留在客房沙发小憩了。

 也许去探访休息的人是否需要招呼,也算尽主人之谊?急需要找点什么事情来做,摆脱隐隐郁怒的状态。陈垦闲散溜达几步,穿过一重院子,走进外进客厅。然后,整个人呆住了。沙发上的人,沉梦正酣。从来没有想象过,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漂亮得这样惊心动魄…熟睡的面庞极美,不像人间所有。皮肤似乎折射星月光芒。纵然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会错觉,蜜色肌肤上英朗的剑眉、无意识微翕张的棱角分明红唇、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的颤抖,是不是都算新鲜的致命诱惑。

 并不知道面前熟睡的人颠倒众生的种种纵情,陈垦僵立在了自己家客厅门口。陈垦不会误会心头的狂跳。呼吸不畅良久,努力做了一次大笑的努力,却突然,悲从中来。

 睥睨天下的陈垦,拼杀战胜这些年,双手握住命运让世界按自己的意志运转这些年,寂寞了有老友随时乐于奉陪,身体的欲求也从来没有委屈过。

 为什么,还会这样突然掉进连血液奔流都不自由的境地?这个在陌生环境悠然入梦的精灵,将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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