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下总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为秋偷送字条给被关的夏晓笙,要他帮他逃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第三次,他派了一美一丑两个侍女相互监视,加之前两个侍女的惨死,本想这次总可万无一失了。
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秋算,第四天,侍卫抓到两个侍女一个帮他逃跑,一个帮他送信。
本应互相监视的两个女人竟是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救陈名秋脱险。如今看来,看似聪明的举动也不过是给秋多送去了一个帮手。
“大人,人带来了。”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夏唯之的烦恼。门外,弓身扣门的士兵身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随之一喜。
不管陈名秋有多大的魅力,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子注定要恨他入骨!天色将白,露珠凝冷,屋外临窗的一坛碧水,波影柔光,花叶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铺满了整个池塘。
清晨的风儿拂过,带来阵阵凉意,静谧而清新。一只凝雪皓腕推开了临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闪过,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纤纤五指随意拨弄着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几个无调的音符如落入银盘的玉珠般滑落。
虽是身为人质,陈名秋的心情却远比绑架他的人要来的轻松的多。区区几个侍女,原本也不可能于此凶险之地救他脱险,可是看着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却别有一番乐趣。
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监狱,等着轩辕劲来以江山相赎,可笑这个一心自立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还偏要小心翼翼的讨好。
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称帝,岂不如痴人说梦般令人笑破肚皮?黛如青山的双眉挑起,温润的双唇不觉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玉骨冰清却又冷绝的笑容来。
几声轻扣响在门外,陈名秋却头也不抬,仍是倦懒的拨弄着琴弦。久候未有回音,夏唯之大着胆子推开了门,探头看去,只见陈名秋正在弹琴,赔笑道:“原来陈王爷正在弹琴,倒是我冒昧搅了您的雅兴。”
“嗯。”陈名秋略略颔首,怡然自得的样子倒好象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家奴。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夏唯之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想想又觉不安,噌着屁股只坐了个椅子边,才又继续说道:“前次的两个侍女伺候的不好,我已把她们打发了。
这次我特意为王爷寻了个好的,又是王爷的故人,今天给王爷把人送过来了。来呀,把她带进来。”故人?先是夏晓笙这位入宫行刺的故人,现在又来了个监视他的故人。他倒不知,这小小的太原府竟有他这么多的“故人”
?乌黑的眼睛兴趣盎然的抬了起来,等待着出现在门前的身影。如火般的殷红的衣裙唏琐飘入,亭亭玉立的身姿迎雪傲霜。
风韵依旧的脸庞上,晶莹的双眸依旧炯炯有神,只是岁月的风霜,漂泊的艰辛已在她的眼角刻下几条轻微的刻痕,象是昭示着逝去的年少轻狂和激情年代。
那的确是他的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幽魂,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陈王爷,这个侍女您还满意吗?”夏唯之的声音中透着得意和自满。
闲适的笑容,早已凝结在迷茫的目光中。浪子天涯归路远,秋已深,生已晚,为何又逢莹玉空肠断?恍然中,陈名秋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想逢君偏相逢,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最不堪的我的面前,揭开我那段早已尘封的往事。
为了恨我吗?为了报复吗?灼然,为什么你竟还在人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多年前的花满楼上,傻傻的爱着的轩辕劲,痴痴的恋着的灼然,还有转爱为恨,因爱生恨的自己。往事历历在目,国运兴衰,世事变迁,命运转折,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
当年一别,再重逢,已是好景不再,失国难复,空留了满身创伤的故人在。夏唯之满意的退了出去,寂静的屋内,两个人默默的对视着。对于灼然,他早已没有了太多的记忆,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后的怨恨还刻印在记忆的深处。再见,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你,还活着?”答案就在眼前的问话,掩不住的却是苦涩。灼然轻轻颔首,红艳的双唇却闪着冰冷的光芒:“让王爷失望了,当年有人救了我,灼然才得以苟活到今日。”
不带一丝情感的话语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情。诉不尽,说不清,压满心枝的滋味是悔还是恨?若是往事能够重来,他可还会那般情绝?无奈逝者已不可追,酸甜苦辣一心知,如今,竟是他和灼然两个“故人”共体亡国之音哀以思。
“我…对不起你…”秋垂下头去,黯然的眼神投向了古琴上点点斑驳的痕迹。这已是那个骄傲的王爷所能表达的最大的歉意了吧?望着眼前的陈名秋,灼然不禁诧异于那潜移默化的变化。
世事沧桑,也同样烙印在了他的身上,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何曾能对世人丝毫的让步?若是有这番情动,当年的他又怎会亲手导演花满楼上那一场竟是改变天下运数的命变?
明明应该深恨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灼然就是难以聚集起那样的恨意。此时的心情,无从表达,亦无法表达。孤独,漂泊,当年的苦果,同样的凄零,他也深深品尝到了。
如今映入视野的,竟是和她同样的期零可怜之人。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故国梦难归。镜花水月,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耀皇朝的四王爷的遭遇,尽人皆知。而早已被淹没在那段亡国史中的灼然的故事,却是连一手造成这般后果的陈名秋也不知道的。
“没什么,四处漂泊而已。而后在太原一处大户人家寻了个侍女的差事,便安顿了下来。”灼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带着缓缓扩散开的苦涩无奈“其实灼然的生死,早已无所谓了。只是当年救助灼然的恩人所托之事尚未完成,灼然还不能就这样去了。”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进京去找他?”那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年少时铸下的错误,也随着这名字不再挂在嘴边而逐渐淡忘。遗忘,却不能褪色。虽然不曾说出义弟的名字,陈名秋和灼然都知道,那个简单的“他”
字所代表的人与事。黯淡的美目在听到陈名秋的问话时闪烁起怒色,眼前的女子再次重现当年花满楼上的如火的生气,只是,当年这怒火燃烧的对象是用卑劣的手段分开一对恋人的陈名秋,而今天怒气所指向的却是当年的恋人,今天的当朝一品丞相陈名夏!
“灼然虽不屑于王爷当年的所作所为,而你当年所辜负的不过是几人而已,不过是你心中所恨的对象而已。
而他,陈名夏,身为汉人,却投靠效力于叶赫人,更引领叶赫兵入关,让我汉人江山沦落于异族的铁蹄之下!王爷所为,是不明是非。
他陈名夏所为,却是不明大义,是无耻的卖国行径!只恨我当年年轻,竟瞎了眼爱上他这样为了一己私怨置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于不顾的男人!”
胸膛在愤怒中急速的上下起伏着,脸颊更是为这怒火燃的一片通红。这时的灼然,在陈名秋的眼中,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岁月,不曾抹去这烈性女子的一腔火热,反而历练出一个忠勇爱国深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来!
感叹于灼然的正直,在陈名秋的心中却远不能激起同样的慷慨激昂。不知怎的,他竟不禁开口为陈名夏辩解道:“耀之亡,过在己。
耀之末年已是天下大乱,各地硝烟四起,割据一方的势力相互混战,天下已是混乱不堪。叶赫人虽是异族,可总算是结束了四方割据,战火不断的流血时代,他…所作的,也未必全然是错。”
“王爷这是在为他辩护还是在为当今圣上说话?”灼然的语气一转,变为辛辣的讽刺。陈名秋短暂的感伤顿时在这讥讽话音落下时烟消云散。
陈名秋骄傲的活了一生,今后也会挺起胸膛,以同样的骄傲活下去。他的傲然,不容任何侵踏,纵然明知有错的那个人是自己!缠绵悱恻,忧国忧民,宽厚温和,哪一种都是美德,但哪一种都不是陈名秋的本色!
冷笑了一声,他将视线漠然移开,纤纤素手抬起,淙淙琴音怅然飘荡,一曲《樵歌西江月》清冷的曲调之下,却默默激扬着款款情感,顿时曲满斗室。窗外,静谧的清晨已逝,红日高升,万物垂首,似在倾听,又似感叹。
一曲终了,灼然依是垂手而立。曲为心声,陈名秋的情感世界,已经不经意的泄漏在她的眼前,他强作高傲冷漠的外表,已经掩饰不住那颗火热渴爱的心的跳动了。害了自己的一生的男子,知道此时她才终于略懂了一二。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需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这首曲子灼然从前学过,是应和朱敦儒的这首诗而作,既是感慨世事,又是看破无常,心怀若谷,再无牵挂。
王爷的琴声看似清冷,其中却是慷慨火热,一腔激愤,哪来的心静无尘,世事,王爷从没看破。你还是个善良的性情中人。”善良?陈名秋挑起轻蔑的笑容,这样的词汇,对于从小接受王室教育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已。
“夏唯之为了寻你,花了不少功夫吧?”灼然摇摇头,道:“不是,是我来寻他的。我听说王爷在此,一定要见你一面。有两件东西,我受恩人之托,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
她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笺泛黄的书信放到了琴案上,继而,又取出一只龙凤金钗缓缓的放在了书信上。
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只异光流彩的镶有宝石的金钗,刹那间,往事在心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彻入骨,却让他麻木的心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