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泽十二年。
初春的霖江常有倒春寒,现尚有初雪未融,寒风阵阵,街上行人极少。可偏生在清晨,一行人顶着刺骨的寒风来到霍家。
霍家是商贾之流,霖江多草药,而霍家便是当地做药草的大户。
听到有人轻扣门环,霍秋濯放下花浇,推开了厚重的木门,门外是几名风尘仆仆的陌生男子。
她似是想到什么,笑盈盈问道:“可是京城里来的郎君?”
扣门的郎君眉目深邃,眼眸看向她时,他冰冷的神情似乎温和了些,而后薄唇微张,缓缓吐出一字。
“是。”
霍秋濯浅浅一笑,“那,郎君们随我来。”
领了人进来,她便吩咐了侍女竹露好生招待着,而后自个儿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才来到正厅。
霍秋濯走进正厅第一句话便是宽慰表哥。
“表哥远道而来,真是辛苦了。”
霍秋濯眉眼微垂,看到来的三位郎君里只有一位坐下,心里了然那便是所谓的“表哥”。
她早有听说京城里的昌国公府想把她接去照顾。这回人都来了,怕是要来真的。
不过自母亲逃婚后与父亲出走已逾十载,这些年来他们与昌国公府就像是断了联系,直到她出生后关系才好些,父母偶尔会带她去长安城的国公府住上一遭。
长安路远,她也不常去,自然也不是次次都能碰上府里的少爷小姐们的。这表哥她便也是没见过的。
毕竟在母亲病重后,她便再没去过府里,只是偶有和府中相识的姐妹有书信来往。待母亲去了,她也再没去过,想来也有近五年了。
被她称作表哥的正是当时扣门的郎君,见她来了,那人先抿了一口茶,茶汤微苦,他蹙了蹙眉,而后才微微点头。
“托表妹的福,不辛苦。”
霍秋濯微笑着应承了这句客套话。
她还记得他们扣门时的狼狈。霖江是水乡,白墙青瓦搭起来的,出门多用船,到外缘靠山的地段才会用到马车。
因着她家也有做草药的营生,父母也会经常带她去山里采摘认药,外宅便是买在外缘地段。看他们过来时她便知了他们一路必定是未寻到驿站租马车,不然何故会风尘仆仆。
这表哥怎么说都是侯府子嗣,先不谈是哪房的表哥,千里迢迢来岭南接一个商户女,怎么说都是一件苦差,甚至不止于丢脸。
怎么会不辛苦。
她心里想着,嘴上轻轻哼笑一声,似是带着些讥讽。
两人相顾无言,终是男子打破了沉默。
“不知表妹打算何时出发?”那人慢条斯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
像是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霍秋濯浅笑着就把问题抛给了表哥,
“表哥很着急吗?”
霍秋濯可不急着走,父亲这月出门还未归家,她自然是该等父亲回来再做定夺。
“倒也不急,只是怕祖母等急了。”
墨煜轻抿了一口茶,面上仍是云淡风轻。
霍秋濯忽而嗅出些不对劲来,但面上却不显。
从霖江回长安本就路远,耗上十天半月也是稀松平常。那边的信件已经是来了许久,父亲走前也和她提过,该是在二月初到才是。
这表哥虽面上一副冷清样儿,但一开口便是拿祖母来压她,必然是急着回去的。
想到这,霍秋濯反而觉得有趣,她倒想看看这表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看着这严肃的表哥,她偏偏不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霖江是她的故乡,若不是父亲留书予她,她断然是不愿走的。
“秋濯也知祖母念着我,可父亲这月还未归家,去长安也非小事,自然该让父亲回来再做定夺。”
她笑意盈盈地反驳,“依我看啊,表哥,既然不着急,出发不如还是再缓几日吧。”
“表妹应当是不知来接你正是叔父的意思。”
墨煜清咳一声,“叔父应当与表妹提起过,这回未归怕是有什么事情给耽误了,只叫是表妹不要耽误什么才是。”
争论几句,那人依旧是冷冷的神色,不可推辞。
之后她还是败下阵来,心里也是积了些怨气,想着这表哥可真是不近人情,最后才作了打算再过五日就走。
谈完后他们也只是客套了几句,她只管把礼数做全,让侍女安顿好了人便离开了。
在这五日里,霍秋濯也遇上了几次表哥。不过两人都没有深交的意思,遇上了也不过招呼一声的事。
表哥到底是和霖江的男子不同,似是天生带着一股倨傲之气。许是国公府里养出的人儿教养太好,就算是在此地住的不算舒心也未抱怨什么。
不过大多话是从下人那里传出的。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不由地有些好奇。
毕竟他是京城来的人物,不过也不知为何会来。
“竹露,你说这表哥如何?”
堂间珠帘半掩,女子的身影依靠在床榻之上,嘴里吃着侍女剥好喂过来的橙瓣。
“京城来的贵人自然是与众不同。”
竹露比她长几岁,伺候了霍秋濯数年,不用说也知她这是自己已经打好了主意,自然不会落进她的套里,回答的也是中规中矩。
“无趣。”
霍秋濯评价了一句她的话,但同时也是在说她那便宜表哥。
忽的又想起那表哥一成不变的脸色,想到自己不日便要遵从那边的意思去长安,心里便极不舒坦。
那人只知道和她讲理,面色又冷清,她见他露出严厉些的脸色都不敢继续与他辩驳。
正想着,还有些来气,而竹露接着说了下去。
“都说长安昌国公府的公子清隽天下闻,各个都是京城里了不得的人物。”
竹露一边笑吟吟地给她剥橘皮,一边感叹道,“国公府竟还派了府中的公子来接娘子,倒真是看重了咱们,就算过去了,日子也不会苦着。”
“那可是昌国公府,苦着我们他们又能得什么什么好处。”
霍秋濯对昌国公府也没什么感情,何况还有些积郁,于是反驳道,“再说了,谁知道这是哪个表哥?我又不识得他。”
“娘子从前去的时候就没见过?”
竹露那会儿还没来这边伺候,自然是不知。于是剥好橘子,把橘瓣至于盘中,“娘子怕不是说笑呢。”
“只见过一个,是二房那边的表哥。”
霍秋濯回忆起以前去国公府的日子,多少有些模糊了,“我好像……还同他打了一架。记不太清了。”
既然记不清,霍秋濯也就未多想,嘴里吃着橙瓣,但心里念着表哥的话,还是有些气不过,明明是这表哥自己误了时辰,偏生要她早些启程。
但她转念一想,一报还一报,若是这表哥如此,她必然是要还的。
于是她心生一计,让在表哥房中的伺候的下人换了茶叶,在那些香茶里加了一昧苦黄连,一连几天。
霍秋濯还在换茶的次日去拜访了表哥。
看表哥身边的下人端来了泡好的茶,她浅浅尝了一口,茶香四溢,但茶汤极苦。
那人却是面无表情地喝下了,还在与她相谈的半个时辰里喝完了一杯。
表情丝毫未变。
霍秋濯自觉无趣,可是却未停手。
待霍秋濯走后,身旁与墨煜同来,却扮作小厮的安乐侯家公子尹笙给自己倒了杯茶,尝到茶汤后咋舌道——
“阿煜!这么苦的茶你为何要喝?”
“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墨煜看向他,把茶壶递到他跟前,“怎么,你也还想喝?”
“不了不了。”
见尹笙也没再说什么,墨煜挥挥手叫来小厮,面无表情道:“拿去倒了,再去烧壶水来。”
而后再没说什么。
尹笙同墨煜前来自然是有其他事,不过也的确着急回去。
他们这回来霖江前是先行去了魏郡,魏郡在在霖江北侧,他们办完事这一趟过来,时间上是已经晚了许久的,若是再晚些,可不仅仅是老祖宗要念叨他不上心了,宫里那边也得怪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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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日子来得倒快,因为要走水路,在行李和人员上就尽量缩减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到渡口,离开的也仅仅只是几人罢了。
桨叶缓缓划过江面,蒙蒙细雨绵绵不绝。
从西南去京城,路上只要小半月,而她这次离开也不知是何时才能归来了。
冬雪在初春的暖阳中缓缓消融,她的心却像是这路上的风,寒意渗透衣衫,让人难以招架。
搭船这几日,想来也是上天眷顾,虽有绵绵细雨,但风确实不甚很大,江面风平浪静,航程也有序安稳。
只是可惜了霍秋濯的一条绣了杨柳的帕子,被吹落进了江。
柳,同‘留’,吹落了也好,既然留不住,便不再挂念了。她如是想。
在江上泊了近十日,霍秋濯一行终于在清晨到了长安的渡口。
远远见着了墨府的轿子,接她来的表哥便带着霍秋濯一行过去了。
张管事见是世子过来了,先是向世子行了一礼:“世子安好。”
霍秋濯这才知道,来接她的表哥不是她以为的墨家二房或三房的表哥,而是国公府大房的昌国公世子——墨煜。
人人都说墨世子芝兰玉树,清雅淡然,她想想他长身玉立,身姿凛凛,倒也不负翩翩浊世佳公子之名。
而后一旁的王婆子见着在墨世子身旁有一位女郎向这走来,赶忙上前问道:
\"可是霍娘子?\"
语罢,她细细打量了面前的这位娘子,看后一愣,心里惊讶这孩子确实有七八分像当年的墨娘子,怪不得老祖宗时常念着。
“是。”
霍秋濯笑着道。
“娘子请。”
而她那世子表哥则是上了另一辆马车,先一步往别的方向离开了。
霍秋濯漫不经心地瞥向离开的马车,不禁想起那时他喝下苦黄连茶的淡然。
而后由张管事领着,侍女扶着她上了马车后便启程了。
马车路过长安街道,街上传来阵阵喧闹声,侍女竹露耐不住好奇,掀开了些帘子,看长安街道繁华,不禁感叹连连。
“嗯?”
霍秋濯正拿起一块糕点,欲送入口中。
听她感叹,不禁也往车外看,正要回神,却瞟到了一抹月白,那人手上拿着狐狸面具,身着一袭月白衣,玄色鹤纹点缀其间,似是在与身旁的小贩交谈些什么。
在她循着月白看过去时,那人恰好也往马车这望了一眼,长眉秀目,面若冠玉,一眼惊鸿。
“娘子看什么呢?糕点在手中拿这么久?”
听竹露一言,她才回过神来,刚才那男子她好似见过一样。
“一时被长安风华迷了眼罢了。”
霍秋濯感叹似的笑笑,只是此风华非彼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