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婴在他这眼神逼视下,竟不妨退了半步。
他见局势陡然逆转,本就一腔不忿,更恨同僚在少淑尤威势下尽皆喏喏不敢言,此时气势上竟被一异性国君压的矮了三分,不禁老羞成怒,当下便反唇相讥:“老臣只恐岐苍王囚于北地朔风,早已不识庙堂之高,才有如此不识大体之言!”
言语之利,更甚于风刀霜剑相逼。
禾川昨日刚从姜偃那听到“不识大体”的典故,此时冷不丁被东郭婴当庭点出,心道怕不是要坏事。
这念头都来不及转一圈,众人但觉眼前一花,耳中只听得衣袂当风簌簌之音。
太公厉已夺步而上,右手狠狠扼住东郭婴老迈干瘦的脖颈,那孤狼也似的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如同挣断了禁锢爪牙的锁链般凶狠嗜血,他五官扭曲,额角青筋爆起,手背小臂上也因用力而血脉浮凸。
宗□□卿不过一介文臣,怎能经受得住这等力道,当即四肢俱僵,老迈手掌撑在太公厉腕臂之上,又哪里撼得动半分,瞬时喉咙中便发出了窒息的嘶喘。
他不敢相信太公厉这等身份竟敢在朝堂上贸然发难,一时间又惊又惧,眼见要背过气去。
“岐苍王这是要反么!”
随着一声低沉厉喝,殿内侍卫尽皆围拢而来,纪惊帆抽出腰上佩剑直抵发难之人咽喉。那刃尖锐利,瞬间入肉半寸,只见鲜血溪水般潺潺而下,竟将孝服前襟洇红了一片。
可太公厉却仿若无痛无识般的,连眼皮也未曾眨一眨,手上继续加力,仿佛打定主意要将东郭婴扼死在当场。
朝堂上一时间剑拔弩张,堪堪因司空辛格非缓和了些许的气氛瞬间又凝重了起来。
就在此时,太公厉与纪惊帆蓦然都感到一股极强的威压之力自腕脉上传来,排山倒海般不可忽视,竟震得半条小臂都酸麻了。
二人定睛看去,只见自己手腕与剑身之上,不知何时均多出两根细瘦苍白、骨节峥嵘的手指。
看似不过在拂花摘叶,却压得那剑身嗡鸣之声大作,靠近护手的部分更是显出了微小弯折。
“府君并无诋毁北境之意,他皆是冲我来的。”
那双手的主人扫了东郭婴一眼,搭在太公厉腕上的两指却带着安抚之意点了两点,“铁甲军英魂昭昭,岂是言语能伤,岐苍王莫要因此动怒。”
太公厉先一步收了手,回腕时虎口近处已多出两片青紫指痕,骤然得了自由的东郭婴则顺着他的动作瘫软于地,抚着咽喉兀自大口喘息。
少淑尤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而原本架于太公厉颈上重逾一钧的佩剑,竟如同轻飘飘的柳绦般被他夹于右手二指之间!
他言语神态淡然有礼,似乎方才不过是好言好语地劝各方进了杯茶。
回看纪惊帆时,那凝着血与火般的广袖便裹住锋刃极潇洒的挽了个剑花,将护手调转过来伸向他。
“大司马。”
少淑尤侧过身,向后退行数步返回丹陛之上,回首对纪惊帆正色道:“国之重器,作作生芒,震泽决波,发硎辉光。”
他眼中方才对东郭婴的半分的戏谑之意稍纵即逝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君子坦荡:“廿年来为我大启策御四海,拓土开疆,果然好剑。”
纪惊帆上前半步,却不触碰剑柄,而是行了半跪之礼,双臂高举,头颅低伏。
“司命以国士待我。”接剑瞬间,一双澄澈眼眸随之抬起,其间蕴着高山流水,松柏梧桐。他风骨铿然,言语直白不闪不避。
“我当以国士报之。”
那厢小天子得了大司命暗示,便也从王座中谨慎伸出尚还稚嫩的四肢。
一边道东郭爱卿对我宗族之心日月可鉴,朕定然督促廷尉府早毕其功,为感爱卿一片忠贞,加封食邑千亩;另一边道多年来委屈了雒戎臣民和朕的岐苍王,激赏增粮一事朕与大荒司筹计后必有回音。
一轮交锋过后,高下立分。
姜偃看毕了这场大戏,非但心头不曾轻松半分,反倒是更加忧虑。
大司命其人,比之早年认知更加可怕。
轻描淡写几句话便该拉拢的拉拢,该震慑的震慑,就连教导新君都是制衡周全,顺势而为。
这份深沉心思与察人之明,朝中又有哪一股势力可与之分庭抗礼,势均力敌?若是合纵连横,尚且有些胜算,如若单打独斗,只怕便是以卵击石。
眼下朝堂便如一樽浊酒,五味尚且辩尝不出,更遑论寓清于浊,用晦而明。
她并非不知明哲保身、委曲求全的道理,可天下之大苍穹之广,又哪有片瓦可以存身呢?巨兽夺食,没了父君的黎国不过齿爪间一块肉糜罢了。
她只盼大司命是一方能够暂栖的屋檐,而非一场寒过一场的秋雨。
其后朝议诸事尽琐碎不堪,大抵是些典仪、选任、法制方面革新除弊之举。
先天子符图执掌国玺十数年间,政行谨慎,法理极严,常使一众年轻的王公士族喟叹生不逢时,才志难抒。如今总算立了新君,一个个都精神抖擞的只待大展抱负,洋洋洒洒说上许久。
小天子到底是个孩子,早便困的哈欠连天。少淑尤倒似极有耐心,只是将大部分奏疏记下却并不表态,但说待三公讨论过后再做决策。
言及“三公”,实则大司徒缺位日久,重选一事竟无人敢于在此提及,众人也便当他这说法不过托辞而已。
却在鸿胪司卿臧怀远持笏出列时,一潭死水般的局面被骤然打破。
他常年出使东林与西域各国,与番邦胡人这些取生肉而啖、居马背为家的部族纠缠过多,早就磨平了一身文人傲骨,韬光敛迹的本事一流,只蹙眉平平道:“臣无意而知,诺羌凫鹰部皇子须卜郎不日前已暗中离我国境,向西北而去。”
少淑尤不动声色的将问题抛了回去:“卿意如何?”
臧怀远原以为大荒司铸成大错,大司命必然会解释一二,回护三分,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般回应,也只能直言。
“臣以为不妥。”他念及眼前这位的脸面,思虑之下还是尽量圆滑措辞。
“臣想司命放任大荒司纵他自去,必是另有所虑。可……”
他抱拳续道,“须卜郎在我大启境内做间多年,恐怕早便对我国情了如指掌,兼之学习中原之文字礼仪,多有所得。
西域三十六邦连年冲突,只因无圣主明君,可行一统之治。诺羌本就强于征伐,如今兼有我大启内政之学,全西域于一国并非不可为。俟其壮大,诚如养虎贻患,再出一强国与东林并立,我大启将于北境东西两面腹背受敌!此其一。”
臧怀远慷慨激昂一番下来,只觉口干舌燥,见大司命依旧沉默不语,心下也不禁开始有了几分焦急。
“其二此子乃诺羌、枯松、犬戎等国联盟核心领主,若羁他于我境内,来日西域联军来攻,我尚有筹码可作要挟,不至完全受制于人啊,大司命!”
少淑尤蹙眉半晌,待他说完才开口:“可还有其三?”
臧怀远以为自己如此在情在理直言而谏,定能打动大司命将须卜郎追回羁押,万未想到对方至此依然沉静似水,不动如山,不禁也有些懵了。
他恍然答,并无其三。
“如此甚好。”少淑尤点点头,“否则我便要骂你三遍。”
臧怀远呆立当场。
少淑尤却不再看他,一声怀远叹息似得自唇间流出,他闭了闭眼:
“你也是本座亲手□□出来的门生,如今进言却令我失望至极。既主掌邦交诸事,你应知因时用势、以势借力的道理。更应知揣人为小利,度国为大义。”
臧怀远不敢答话,却忽于电光石火之间摸到些关窍。
“你此言其一是少谋。”大司命原本态度一直淡泊,此刻蓦地开口驳斥下臣,语气中竟隐带了些铿锵之意,“须知东林如猛虎陈于我城隅,何不养狼俟其畔?狼虎相争,我何危矣?”
臧怀远心念电转,想到须卜郎困守中原多年,兼之在大荒司看顾之中,只怕早已心性有变,与西域抑或大启之间何者更加亲近,亦犹未可知。一念及此只觉自己确是浅薄,不觉冷汗自额头涔然而下。
少淑尤观他局促情状,也软下些心肠,缓了声音道:“其二是志短。”
他此刻教谏之下,愈发不似深不可测的权臣,而是身授君子之义的座师。
“阁下任鸿胪司正卿,所思所虑,乃是将兵戈止于疆域之外,而非国土之内。怎能作西域联军攻入我境之想?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济民为上,其次破军。”
大司命振聋发聩一席话,竟让臧怀远恨不得找个罅隙钻进去罢了,举手抬袖踯躅数次,终究还是跪下行礼。
“学生谨受教。”
禾川半天都在恍神。他还沉浸在端庄如神、惜字如金的大司命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的震惊中,旁侧九卿之列便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这人生就一张老成面孔,明明年纪不大,却一脸苦相,仿佛人世间沧桑磨难都压于他一身般,开口虽然恭谨,内容却是石破天惊。
“臣市舶司晏尚率诸吏,请免三国国君自行纳税之权,自此全境税赋之职,尽数收归太和所有。”
除姜偃待罪之身外,另外两国国君各自带了主持国内事务的长史前来,市舶司卿这一举可谓牵连甚广,莱国和雒戎的官员当下便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