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符越似是被这苍凉雄壮的气势震慑了,几乎稳不住身形,险些后退半步。
他闻讯匆匆赶来城楼,他的舅舅大司马此刻正在城下与太公厉对峙,身边唯有卫戍统领雷宗楼,年幼的他嗅到氤氲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和着皇宫禁卫归剑还鞘之音,只似身在战场。
又如何不是战场呢?
人心为剑,权柄为锋。
雷宗楼立在天子身后,见他单薄瘦小的身形在朔风中轻颤,便侧出半身抵在天子身后,符越却并未看他,也没有再看城下风雪般的军士,而是仰头回望。
那是大荒山的方向,大荒司便坐落于此。
此时已近日暮,城下是对峙的黑与白,天际是沉寂的墨蓝,唯有远处的半山上,有流火似的一簇红。
那是大启的司命上神,天子的授业恩师,隔着人心与权柄的战场,遥遥望着天子。
符越忽然就不怕了。
禾川事后方才得知,彼时对峙两人,皆是跺跺脚天地便能抖三抖的人物——一为当朝大司马纪惊帆,一为北境异姓王太公厉。他们代表了大启最为强悍的水师与陆骑力量,只是眼下他还在好奇一件事情。
“既是岐苍王,为何还带着那么多人?”
对比连个多余侍从都无的姜偃,太公厉这阵势简直堪比造反。
他问得直白,姜偃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踟蹰片刻方道:“我们黎国与北境甚少打交道,不过这一任的岐苍王太公厉曾经有个评语。”
“什么评语?”禾川好奇,他很喜欢听姜偃讲故事,这岐苍王的过往在他眼里显然就属于故事范畴。
“不识大体。”
“啊?”
“太公家是北境雒戎的王族,就类似我黎国姜氏,只不过太公厉却不是嫡出,甚至都不是直系子孙,更不在八位继承人的候选名册里。”
这点在册中有记载,禾川点点头表示知晓,但是册中只说了“蠓关一战,八子殒没,提选旁支子侄太公厉为世子,后继任岐苍王。”
“只是这跟不识大体有什么关系?”禾川不明白。
“东林蛮族常年骚扰我北境,天子便在大启与东林之间设立了一条缓冲带,蠓关便是这条缓冲带上的一座小关。
太公厉做世子之前,便驻守在蠓关。那年大旱,东林南下侵扰我大启边境,天子下令放弃蠓子沟,也就是现在的蠓关,太公厉当时年轻气盛,不愿意抛下蠓子沟的牧民,要死守。”
“雒戎人也确实血性,毫无援军的情况下,小小一座蠓关竟真的死守月余,打退一波又一波的进攻,死了一批又一批的守军将士。
直到沾满血火油焦土的城墙在尸山血海里轰然倒塌,太公厉被仅剩的几名亲随拼死送出蠓关,顺着关外的斜布河一路南漂到雁栖岗,这是大启最靠近关外的一个镇子,每年仲秋时节成群结队的大雁浩浩荡荡自北国南迁落在这个水草丰沛的草甸里暂作休整,是以叫做雁栖岗。
太公厉前脚来到这里,东林军后脚便到了,他们在蠓关死了太多人,必然要寻到蠓关的守将来祭天。”
“一户牧民将半昏迷的太公厉藏在牦牛群里,用布条将他牢牢缚在牦牛的肚腹之上,你没见过牦牛,毛发便是有些像我们黎国的绵羊,只是更长更密,体型也比普通青牛更大。”
禾川想象了一下,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厚重的被毛可以挡住太公厉的身形,可以挡住西北刻骨的风霜,却挡不住一条条鲜血汇成的小河,带着生命的热气,与牲畜腥臭的粪便混在一起,沉入北疆的冻土之中。
而他连伸手去触碰一下那生命汇成的血河都做不到,跟随主人一辈子的老牦牛第一次离开了它的主人,在屠城的尖叫和嘶吼声里,趁乱带着主人交给它的“珍宝”离开了。
“捡来一条命的太公厉后来才知道为何自己只凭几千守军便拖了东林军一月有余才被破城。
这一个月里,太公家直系和旁系的八个继承人,不顾长辈阻拦自周边各城驰援蠓关,却相继遭遇伏击,折损在蠓关百里之外。
他原以为自己是阻挡北蛮入侵的独木,没想到却做了对方围点打援的‘点’,太公一族百年传承,一夕之间损伤殆尽。”
“老岐苍王受不住这般打击一病不起,然族中已无人可担大任,弥留之际不得已立太公厉为世子,自那起,太公厉也便有了个‘不识大体’的评语,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在外面这么说他。”
这四个字册中没有记,果然是说不得的,倒也变相解释了禾川开头的疑问,莫要与“不识大体”的岐苍王计较带了多少甲士。
第二日的大朝,到场之人总算是齐全了。
“□□一匡九合,而后有启;先帝勤政修明,遗德昭彰。朕初承天命,然年少德薄,恐重任难负,无当告慰先皇。朕自今日始奉司命为仲父,恭谨持身,敬天地而祀上神,忧社稷而庇万民,以祈我大启国运,永世而昌。”
殿内再次肃静下来,已是诏书宣毕。
众人山呼万岁,继而退列于两旁,却唯有东郭婴依旧叩首于地,不肯起身。
他便像是棵半朽枯木,虽已无甚蓬勃之力,根系却深埋厚土之下,牵连着皇室宗族错综复杂的虬结枝蔓,当真辱也辱不得,动也动不得。
接闻诏书后这番作为,便是明知一己之力无法撼动司命之威,硬要逼着在场各司给个态度,众臣万未想局面竟会演变至此,只觉棘手的很。
“看来今日再没个说法,宗伯是不肯罢休了。天子年幼,诸位爱卿相为匡弼,便是这般聋哑着辅政,倒也新奇有趣。”
禾川鼻端一阵香风袭来,接着便听到铃佩相击之声,甚是动听,他不自觉抬眼去看,只见说话之人是昨日搭桥渡人的符重,只是言语间竟与昨日态度截然不同。
他今日的衣衫上满绣暗金夔龙纹,头戴束发金冠,腰间墨色玉带上坠着个精巧绝伦的镂空九连环金铃,衬得整个人高贵风流至极。
“本王居东杏日久,竟也变成了井底之蛙。”他语调中都带着些缓慢的优雅,眸光内含的一双凤眼没有盛下朝堂诸卿,只仔细打量自己手上玉韘,徐徐道,“莫非海晏河清,国家少有苦战,高床软枕睡得众卿太过舒服,无一骨节矣?”
莱城王都东杏如同璀璨夺目的一颗明珠悬于大启东海之滨,其主东杏王符重,便是这颗东珠流光溢彩的首要因素。
符家近三代天子皆为雄猜多忌之主,崩逝的先天子符图做太子时吃了不少亲爹给的苦楚。
父帝虽于他恩威难测阴晴不定,却对幺子符越疼爱有加,若在其他王侯之家少不得酿成兄弟阋墙的惨事,偏偏符重自幼与太子甚为亲厚,读书吃饭睡觉都寸步不离,明里暗里不知替对方挡过多少次明枪暗箭。
先天子熬到登基,首要之事便是为幺弟封王,更将莱国这座大启的金库交予他。
符越人品才德亦是超逸绝伦,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将政务商道治理得井井有条,其后主理盐政改革,更是补上了国库亏空的大窟窿。
东杏王这一番话看似轻描淡写,却瞬间激起千层浪。原本还在互相以眼风相峙的大司马纪惊帆与北境王太公厉几乎同时出列向前,却皆在开口前被另一人抢了先。
那人身着三公服饰的流紫黑底官袍,缓步上前矮身一礼。
禾川正在想这背影看来虽挺拔,却也太过瘦弱了一些,那人便侧转过身。位置拿捏的极好,堪堪将大司命、东郭婴与符越摆在同等的角度,不偏不倚。
“查案不力,主忧臣辱。”
“司空辛格非,向诸公告罪。”
禾川这才看清她的样貌。一个略微上了些年纪的女人,不施粉黛却清癯刚正,令人一望之下便想要交托信任。
“司空言过了。”
少淑尤石像般的面容在烛光下投射出神秘的阴影,语气依然淡淡的,依旧是他那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庄严。
“臣掌监察之职十数载,执法记言皆以持中守正、不私不颇为绳墨,先天子一事,恳请三位大人听我一言。”
辛格非再施一礼,四平八稳道,“叩问刑名,以有行、有实为首。罪愆加于天子,更要有案可稽。若抟空捕影、风闻录事,不仅贻笑于天下,更是不敬于先皇。”
说罢,她便伏于符越面前,一字一句郑重其事:“辛某愧领三公,必将夙夜不怠,以求真相;不使律法为党同伐异所用,维我大启纲常万古。”
群臣一凛,若说东郭婴是借题发挥,符重是投石问路,大司空此为便是敲山震虎了。
姜偃虽亦身处漩涡之中,此时也不禁心生钦佩膺服之意,敢在这形势下不屈服、不媚上,坚守原则主持公正的,也只有这位素有“孤臣”之名的大司空。
鲠骨卓然,无欲则刚。
符重碰了个硬钉子却似并不在意,目光反倒柔和了些:“孤因皇兄之死悲痛已极,不免大失方寸,一时妄言确有过分之处,司空万勿介怀。”
他屈身去扶辛格非小臂,言语竟是比目光还要温软几分。纪惊帆见此情景也只能将原本快要冲口而出的言语咽回腹中,握了握拳上前附议。
只是有人憋的住便有人不能,就在众人以为这场闹剧便要止于司空之时,太公厉竟悍然一跪。
他歃血城外时便如雪夜之中的狼王,如今单膝而下,更似在舔舐皮毛深处的腐肉冻疮。
“我北境铁甲终年戍守大启门户,雒戎之民,士族亡有半数,晋匡两州,男丁十存其一。臣今日入朝,亦是企陛下体恤将士泯躯为国、身负干戈之苦,增拨军需,激赏军功。”
近些年来,邻国东林日渐强盛,屡屡犯边,兼之有炮火重骑之利,铁甲军处境日益艰难。而北境军资军粮不增反降,个中愤懑便在东杏王那语焉不详的半句话中尽数涌至齿间,便是嚼碎了也在舌底留下散不去的血气 。
他望向右首符越与东郭婴,目色赤红,狠戾道:“坐谈谋权者,何来颜面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