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心要同姜偃消化一下眼前这个震惊的消息,可是自打雷宗楼来后,此人就片刻没有离开过姜偃身边半步,连带他带来的十多个卫戍军也都寸步不离跟着。
无形之中把姜偃与周边不论会不会喘气儿的物件都隔出一道穿不过去的人墙来。禾川作为一个会喘气的活物,自然也包含在其中。
可偏生雷宗楼此人虽长着一双孤煞的眼睛,却是十分爱笑,和和气气地说话,和和气气地安排车驾,和和气气地请姜偃上车,也和和气气地隔开了禾川。
倒似他才是这鸿山的主家一般。
自打卫戍军来了之后,姜偃便成了一副禾川未曾见过的模样,与祭祀当日和群臣对峙时的样子也不同。
此时的姜偃明明是笑着的,笑意里还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悲伤,哀恸于天子的崩逝,又将笑意把哀恸抹平了,显现出一方诸侯应有的得体与担当来。
这份得体与担当让禾川觉得陌生,让姜偃变得摸不着更摸不透,他心里蓦得有些空落,甚至比恐惧还要先一步将他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天早就黑透了,今晚月色很亮,零星的几颗碎星挂在天上,禾川尾巴似的缀在姜偃和雷宗楼后面,卫戍军又缀在他的后面,他被夹在一行人中间既靠不近,也走不脱,只得竭力学着姜偃的样子,将自己裹在端庄得体的公子宣的身份皮囊之中。
他心事重重,月亮仿若一轮被冻住的烛芯,禾川只觉得闷,既闷且冷,眼看便要溺毙于无孔不入的甲胄摩擦声中。
蓦得暗里伸出一只温软的手来,轻轻捏着他掌心将他向前带了两步:“宣儿,莫跟丢了。”
却是姜偃,一边与雷宗楼接话,一边有意无意地打破了雷宗楼隔开的屏障,将禾川带到自己身侧来。
她语气略带埋怨,像是对摸不清状况的弟弟无可奈何,一面又对雷宗楼露出两分抱歉的神色,后者的眼睛在姐弟俩之间迅速闪了闪,脸上笑意更大了些,随着笑意,禾川总觉得周围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更浓了。
姜偃却似全然不知这种暗潮涌动,一面将禾川送上一旁备好的车驾上,一面示意他搭好臂桥将自己也扶上去,待到二人皆在车驾中坐稳,才叫了一声:“雷统领?”
仿若这会儿才察觉雷宗楼没有跟上二人一般。
后者瞧瞧车内已然不算宽敞的空间,似乎坐与不坐都不太合适,眼神稍作停留后道:“雷某给世子和小公子护航。”
言毕向身后招手,一卫戍军立刻无声将一匹骏马牵引至驾前,雷宗楼翻身上马:“这便启程吧。”
以他的功夫,车驾里呼吸之声都清晰可辨,更不用提交谈写字了,于是姜偃也只拍拍禾川的手:“宣儿累了,待会儿上了大驾便可好好睡会儿。”
什么大驾还能睡觉,听姜偃的意思似乎那大驾要比此刻乘坐的车驾还要宽敞舒适,但他不好开口问,也只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恹恹的,听起来倒似真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车驾在夜色中行进,禾川耳边除了规律的马蹄与车轮声,半丝多余的声音也无,他无意识地握紧了姜偃的手,后者掌心干燥而温暖,察觉到禾川的动作,姜偃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了几下。
那是一个安抚的动作,禾川却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自己呼撸邻居家里狗脑袋的样子,也是这么快速摩挲几下,然后拍一拍,嘴上还要说句好乖好听话之类的。
可是姜偃没有拍他,就连摩挲也迅速而短暂得仿若没有发生过一样,禾川瞧瞧拢在衣袖下的手,又看看坐着的姜偃,收紧的心到底是放松了几分。
街道外透进的光亮渐渐暗下来,禾川感觉他们进入了一个斜着向下的坡道,回声一圈一圈绕在耳侧,再传向不知名的远方。
约莫一刻钟以后,车驾停了,车门被拉开,一人恭恭敬敬伸出小臂来接二人:“请世子和小公子下车。”
却是禾川先前见过的鸿山近卫长聂乔,他们停在一处拱形建筑门前,雷宗楼一行弃了马,正列在入口处等他们,姜偃先行下了车,又示意聂乔把禾川接好了,这才施施然进入门内。
与禾川想象中不同,这斗拱之下布置数排软座矮几,几上摆着瓜果茶点,正有几名鸿山近卫来回忙碌着,显然是聂乔差人带来的。
斗拱四周被半透明的琉璃墙封闭环绕,就连斗拱中心也是透明的琉璃穹顶,今夜月朗星稀,暗蓝的天空一点一点缀着数点亮光,又透过穹顶壁墙洒在室内,一应事物皆被镀上一层流彩月华,一时将禾川看呆了。
雷宗楼走上前为二人引路入座:“世子与小公子稍等片刻,大驾入港需得些时间整理准备。”
他话音未落,禾川突然感觉脚下地面抖动起来,不止地面,连带整个琉璃拱室,都在小幅却高频的震颤之中,这震感越来越强烈,随之而来的还有幽长低沉的鸣叫之声。
禾川蓦然想起曾经在三户津听到的传闻,王城地下有游走的巨大盘龙,来时地动山摇,嗥鸣声可传数里,此神物为上人们所驱,负载他们往返于王城之间。
没有人亲眼见过神龙的模样,偶有地动之声传来,乡人也都骇得伏于地间不敢动弹,哪似如今这般清晰地感受神龙过境。
想到此处,禾川一张小脸顿时露出几分紧张,姜偃似乎是早料到禾川会受惊,也不见她如何动作,已经将一块削好的香梨填进禾川嘴里:
“宣儿自小便喜欢看并封吐雾,怎么才听到声儿就坐不住了?”
禾川脑中绷紧的弦竟让他神奇的在姜偃只言片语中领悟到并封就是传闻的神龙,当即也不顾雷宗楼投来的眼光,怯生生捏着姜偃袖子把头转向那嗥鸣传来的方向,一副好奇又内敛害羞的少年人模样。
雷宗楼看他二人打趣,也笑呵呵道:“小公子倒是黏世子黏得紧。”
“宣儿原就内向,前日里又受了惊,让雷统领见笑了。”
前日里自然是指姜氏家变之事,此事是非缘由尚待廷议决断,雷宗楼素来谨小慎微,自不愿在此事多言,便岔开话题:
“小公子喜欢看并封吐雾,我便令人避开些,省得挡了小公子视线。”
言毕朝身边的卫戍军做了个手势,那人得令一溜小跑着支使不远处的一列卫戍军向两边散开。
与此同时,又一声嗥鸣传来,这声音愈发近了,伴着嗥鸣声来的是一团蔓延开来的白雾,浓墨重彩地团在黑夜里破空而来,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白雾之中裹挟着更为巨大的黑色物什,正以肉眼难以估摸的速度直奔他们而来。
那是一种远古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巨兽带来的压迫感。
不过一瞬,白雾已经行至近前,禾川也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白雾前方隐隐露出的巨大龙首,与自己在绘本中见到的插画不同。
这龙首单支犄角立于双眼之上,面盆大的一双赤红眸子,那是雾气也裹不住的凶光,一张大口中衔着一块符牌,篆刻的两枚大字恰巧被禾川左前方的一个卫戍军挡住了瞧不分明。
那龙首之后还拖着更为粗长的一段身躯,在龙首疾驰而过后,缓缓地将身躯停靠在拱室之外,它实在过于巨大,以禾川所处的视角,竟似一眼望不到首尾。
禾川惊得口中梨子都忘记嚼,正要起身看个仔细。
门外守着的一排卫戍军突然集体掩面俯身,只闻一声要将人耳朵震破的嗥鸣自龙首传出,接着一团白雾蓦得腾起裹住了黑色巨龙,掀起的气浪差点把稍显瘦弱的一名卫戍军吹翻,一时间天地静止,都眼睁睁瞅着来物。
待到雾气散尽,巨龙身躯之间敞开一道门,橘色的亮光从门中透出来,竟显出几分憨憨的暖意来。
这便是供上人们驱使的神龙,并封大驾么?
还在禾川发愣的功夫,卫戍军和鸿山近卫已经或搬或抬将一应物资装入大驾内,忙碌了半刻,便有人小跑着过来通传,可以登驾出发了。
禾川跟着姜偃走入大驾,这内里分为好几间瘦长的厢室,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听聂乔与姜偃的对话,似乎还设有厨房浴室,那人正在请示行程需有二十多个时辰才能到达太和城,要不要先行做点宵夜小食送来。
姜偃点头应了,又让人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天子崩逝得突然,她与禾川衣着未来得及更换,这会儿终于缓出些空闲打理衣着,雷宗楼此刻也全不似初见时的紧绷模样,安排好守卫布置便去了中间的小议厅等姜偃二人更衣。
禾川休息的厢室安排在姜偃隔壁,他装着一肚子事儿,洗漱更衣都比往常更麻利些,等他收拾好自己去敲姜偃的门,里面好久才闷闷回一句:“进来吧。”
这件厢室格局与他的那间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屏风摆放刚好反过来。
禾川进门就看到姜偃半个身体掩在屏风之后,正举着双手摆弄自己的发冠,她动作有些凝滞,一头乌丝刚束好就又有几缕散落下来,禾川站在门边瞧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发冠。
姜偃没有回头,也没有拒绝,手在发冠上停留一刻便松了力道。
他俩站得颇近,禾川又比姜偃高出一头,后者松开手掌时禾川眼尖辨出姜偃右手一块暗红伤痕,他手上没停,先麻利地将姜偃头发挽成一个髻,取过旁边的白玉簪子将发冠戴好。
收拾完头发,又捡起白麻抹额自额头绕过去,一面调整高低,一面开口:“君上的手怎么了?”
姜偃抬头,似乎有些讶然他问这个问题:“烫了一下。”
这下禾川想起来了,日前小朝会姜偃削断铜火炉强自焚香,当时在群臣之首凛然而立的姜偃与眼下这个一身白麻孝衣乖乖等自己绑额带的姜偃剥筋拆骨揉在一起,莫名的,禾川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离姜偃太近了些,动作也太亲昵了些。
在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一瞬间,对方拂过自己衣领的呼吸、耳后隐于瓷白皮肤下的淡青血管、鬓边一根翘起的细软发丝,全都争先恐后地涌进禾川脑袋和胸腔,满涨到周围空气都变得粘稠无比。
他极其小心地将额带在姜偃脑后系好,手指悬在半空连根头发丝都不敢再碰,半晌才讷讷地回:“这样……”
那还能哪样,自己烤自己吗?
姜偃觉得禾川好奇怪,完全忘记这手确实是自己烤自己伤到的,还没等她理出个所以然,对方像被什么烫到脚心一样突得跳起来往门口跑,一边跑还一边磕磕绊绊解释:“我…我去拿药。
有心喊他回来都来不及。
那边厢禾川拉开门冷不丁扎进一个怀里,鼻子差点被对方甲胄给砸扁了,一抬头看到聂乔戳在那,手里还捧着个药匣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候在外面的。
禾川脑袋还嗡嗡的,接过匣子又扎回厢室,哐当一下把聂乔阖在厢门外面。
聂乔:……
这小公子比先前毛躁多了。
门外的人在想什么已经顾不上了,等禾川重新拉过姜偃的手,把药膏厚厚地涂满她整个掌心时,才又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又一次越界了。
但是姜偃一直没有开口,禾川也只能低着头,把涂好药膏的手又糊上一层煮好晾干的棉纱,然后对着这只白胖的粽子发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又不想离开,只能一脸认真地给粽子绳挽花。
厢室内一时静下来,良久,姜偃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先是捏着禾川下巴让他视线与自己平齐,在禾川愣愣的眼神里,摸了摸他与自己同等式样的素冠和额带,听不出悲喜地道:“虽不是为父亲准备的,能穿一穿也好。”
为父戴孝,禾川看她眸子里浮上一层水膜,慢半拍地明白了姜偃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