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无风,烛火却摇摇晃晃着熄了,光线随着月色凉下来,伏在案上的姜偃浑然不觉,听到脚步声近也没有抬头。
“世子。”声音很清亮,随之呈上来的还有一朵奇花,生得清贵美丽,规规矩矩地躺在小木盒里,“听闻太和流行奇花做配饰,别人有的姐姐也要有。”
来人是姜宣。
姜偃的目光从花簪移到姜宣脸上,掩在面具之下的眼睛很亮,神色亦是温柔,只是映着月光,又像是噙着泪,她忍不住伸手去拂。
未及触碰,耳边忽闻一声叹息。
姜偃蓦然惊醒,也许是梦境里父亲的叹息,也许是窗外吹来的一缕草木湿气,将她的意识从不安稳的浅眠中瞬间带回这个漆黑的房间,她睁开眼,默默收敛了一下心神。
然后便瞧见捆着的禾川还保持着抱着矮凳紧盯窗口的模样,整个人融进夜色里,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起伏,姜偃几乎要怀疑这人将自己死成了一只摆件。
禾川不知道姜偃已醒,他全部心神都在那敞着的窗口上。
一只飞虫一缕微风都能让他如临大敌,他心里不知为何总也抹不去姜偃那句我的神罚,模模糊糊想着她做了那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万一神真的不肯放过她呢。
一城之主再如何尊贵,那也不过是神的子民,此处宫禁再如何森严,又能挡得住天神之怒吗。
他有太多不明白,于是激发了更多的惶恐,于是一会儿盯着窗户,一会儿又要去看看睡着的姜偃,生怕闪闪眼的功夫,这人也要如传说中遭遇神罚的亲邻那样,凭空从这世间消失了。
禾川将自己搞的惶然又忙碌,冷不丁发现姜偃已经醒了,那人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这会儿坐起身从桌上翻开一只木匣,捏着什么东西走近来塞进禾川的嘴里:
“只是不能生火造饭,咬块点心总不碍事吧。”
原来那碟烤肉与窗户一个方向,姜偃看禾川半晌盯着不动,以为他饿了又不敢吃,只好找块点心给他填肚子。
弟弟姜宣与他差不多年纪,确实一副总也吃不饱的样子,二人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忍到现在也太难为他了。
禾川被一块糕堵住了嘴,有心辩解也无力发声,也不知道那糕点是什么材料做的,初时只觉一股清香,慢慢化开后栗子糯软的香混着禾川从未尝过的不知名甜果的味道便盈满整个口腔。
他咬着糕点一时想起远在家乡的父母妹妹还未曾吃过这样的吃食,一时又觉得姜偃也没有父母亲人与她一起分享这样美味的点心,听今日朝会的意思,进了皇都更不知道会有些什么责难发生在她身上。
恍然间一块点心都进了肚子,那边姜偃已经拿出第二块准备再喂给他,却听得禾川说:“我不跑了,君上松开我好不好。”
姜偃捏糕点的手顿了顿,面上却没什么讶然的神色,她把那块糕填进禾川嘴里,随手一扯便解开了禾川捆在矮凳上的绳子,然后拎着他将人丢到软塌上:“不跑了?”
禾川手脚被捆久了尚不听使唤,闻言忙点头保证:“不跑!”
那糕还在嘴里贴着舌头打架,于是一张口就成了大舌头呜哇乱叫,姜偃看着他与姜宣十分相似的脸,颇有些嫌弃地捏住他下巴:“食不言。”
禾川:“………”
不能说话,只能拼命忽闪眼睛再次保证自己绝对不会擅自逃跑,姜偃等他把嘴里点心咽下肚,这才问道:“我还没问过你名字,可有么?”
下州蓄民多不识字,名字更是甲乙丙丁随意乱取,姜偃这般问询倒也不无道理。
“家里人都唤我禾川。”禾川回道,见姜偃点点头,明白世子是要询问自己身世,便接着说下去,“家中有阿爹阿娘,还有一个妹妹尚未成年,还没有名字。”
下州的女童们成人前多不取名,姜偃也没有多问,只好奇道:“你官话说得不错,谁教的,可认得字?”
“阿爹识得些字,平日里也会帮官家收粮记账,我便是跟他学的。”禾川没敢说自己家里还有些偷偷置换来的上城书籍,捡着能交代的给姜偃说了。
好在姜偃听完后没有过多追问,不久前聂乔汇报了祭礼车的事情,便大致猜出此人来路,能随司漕一同来王城大多是当地的知礼人家,禾川随父亲习得几个字并不稀奇,她沉吟了一下,那边禾川忽然小心翼翼问:
“同我一起进城的还有个司漕大人,可是在路上忽然被牌匾砸了,我没来得及拉开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城防官抬走了。”
“他是死了吗,一个人好好的,说没就没了,见不到了。”
他自打进了鸿山城,目睹过太多死亡,被杀的、自杀的,那些死亡都伴着鲜血和说不出的悲愤,可是司漕的死,给他带来更多的感受却是突然,他这么问姜偃,后者忽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片刻后才道:“无因无果地走,何尝不是大幸。”
不知是不是错觉,禾川从姜偃语气里读出了几分寥落,但是这寥落也轻得很,不等禾川想办法接话,后者又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在此处等我。”
言罢径自出门走远了,仿佛笃定禾川绝不会再偷逃,这边禾川瞧着她离开的方向,呆了会儿,竟也保持被丢过来的姿势没有动,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把视线挪到姜偃方才摆弄过的桌案上,一角搁着个小琉璃瓶,里面正是他从三户津带来的灰斑豆虫,瓶子里居然还有一小块与自己方才吃过的颜色式样都相似的甜糕,想来是姜偃怕虫子饿死特意喂给它的。
禾川再次无语,转念又觉得姜偃不似外表那么冷漠凶戾,反而莫名有些可爱,只不过这念头只在脑子里过了一瞬就被禾川自我驱逐了,鸿山的上人,又是黎国的储君,他怎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她呢。
琉璃瓶里的虫子顶着大脑袋在甜糕上蠕动一会儿,慢慢贴在瓶壁上立起身跟禾川来了个脸对脸。
禾川瞧着有趣,正想隔着瓶子去敲它脑袋,哪知原本灰扑扑豆虫头上突然闪出亮光。
初时不过一线,逐渐扩散开来,颜色也由浅转深变成一团火红的光球,然而那光给人的感觉极寒,琉璃瓶似乎承受不住骤降的温度,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就在禾川害怕瓶身碎裂之际,这迫人的火红冷光又慢慢转为比夕阳稍暗的红,那琉璃瓶也堪堪撑住了并未碎裂,只留下数道极细的裂纹蔓延在瓶身之上,禾川这才强忍着眼睛酸涩看清瓶内的状况。
灰扑扑的虫皮此刻摊在瓶底,另有一只比虫皮大出数倍,且生有双翼的赤红飞蛾蜷于瓶内,细长柔软的嘴巴正在周身四处探查,等触碰到那小块甜糕时,竟是瞬间便吸食了大半。
禾川惊讶地睁圆了眼。
这确实是种从未见闻的妖蛾,若是数量扩散开来,怕是三户津乃至整个江州的田地,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念及此处禾川不敢怠慢,又寻到个布袋将飞蛾连瓶带蛾裹严实了,确保不会跑出来才抱怀里躺回榻上合眼准备小憩。他这些日自仿佛走完了几辈子,又累得很,没多久便陷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是三户津望不到尽头的麦浪和河滩上酬神的大典,鼓乐齐鸣间,几十个衣着统一的祀童站在高台上吟唱,他努力去寻找台上的妹妹,可是那祀童们衣着神情歌声都如此整齐划一,恍若混成了一体,哪里还能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
一时是鸿山浸在阴雨绿荫里的斗拱屋檐,暗红色的雨滴延绵着滴落,浸透斜露出来的半角天空,看不清脸的上人们跪坐雨中,不声不响;
一时又变成车马吱压压小跑在官道上,大朵大朵的白云接连到天的尽头望不到边,一半是万里晴空,一半是电闪雷鸣,他一时温暖一时寒冷,冷不丁又瞧见路边开满姜偃衣襟上别着的花,也如天气般一半盎然一半凄惶。
他待要看仔细些,却怎么也直不起身,只能眼睁睁瞧着远处一团赤红的风漫过来,所过之处覆过天地,卷过花丛,花瓣碎冰一样撒了满地,影绰绰映着天与地,似乎是连带天地一起都跟着碎了。
禾川惧极,扯着身子想要避让卷过来的赤风,挣扎间手不知道磕碰到何处只觉得一股剧痛直钻心底,一瞬间猩红退却,散落的天地也归于沉寂,待到他从如雷的心跳中缓过神来,才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不远处姜偃正托着团东西走近,见他醒了,便直接递于他手上:“将衣服换了,我有事要与你交待。”
她有事要交待,禾川也有事要禀明,当即将藏于怀中的飞蛾罐儿拿出来,一边换衣服一边把晚间毛虫蜕变的异象说了,姜偃兀自拿着琉璃罐看里面的飞蛾。
这东西蜕变之后格外明艳好看,她此时不觉得恶心惧怕,便有心瞧仔细些,听禾川讲完前因后果便打算着人去下属郡县再做详察,抬眼看到禾川已经换完衣衫正把面具往脸上扣。
室内没有镜子,脑后的绑带似有些歪,姜偃下意识拍拍禾川系带的手示意他低头方便自己帮手。
后者比她高出许多,当即乖觉地低头矮身任由姜偃双手自耳侧穿过,将绑带端端正正系好,姜偃绑得专注,他也不敢大声惊扰她,只低头轻声问:“君上要同我交待什么?”
“你随我入朝面圣,自是告诉你一些朝廷的事情。”面具已经戴好,姜偃看着禾川弧度清隽的鼻梁下巴,他与姜宣确实十分相像。
语气蓦得低落,“我尚无天子加封,出了这扇门,不可再称君上,叫世子。”
“世子。”
禾川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