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裂,与神罚那般梦魇一样的存在不同。
没有人真正见过天裂的模样,那只是在民间口口相传的灭世传说,眼下明知道那些是庆典故意仿造的天裂之灾,但是场景过于骇人,禾川想到台上年幼的妹妹,一颗心到底还是悬起放不下。
司漕也被异象吸引,道:“距出发还有些时间,吾还未见过三户津的祭典,不如去看看。”
禾川谢过司漕,当即引路过去。
祀神庆典每隔十年一次,一次延续七天,今天是第一日,也是入秋以来第一个日月凌空的日子,此时黑雾渐渐散去,台上的表演也已到了上神补天裂,驱凶兽庇万民的桥段。
眼下已临近傍晚,缓落的夕阳和逐渐显形的弯月一南一北缀在天边,中央的戏台正是猛兽群起惊险万分。
禾川看到自己差点撞上的那头大青牛也在其中,硕大的兽首面具在赤红火光中妖邪而骇人,被群兽追赶的农人一步三跌地四下躲避,眼看就要被张着血口的妖狼咬中脖颈,忽然有梆子声响起。
梆!
台上的人不动了,台下的人也静了。
仅仅一瞬,静止的人群忽然开始移动,朝着远处一方方田垄迅速走去,正在台上打滚躲避的农人也起身融进人群,散在田间一个个小半人深的旱坑旁,整整齐齐扯了裤腰蹲下去,如厕完毕后就立刻起身。
徒留台上未散尽的浓雾迷烟,还有蛰伏下来的兽群,青牛静静站在兽群中央,湿润的大眼睛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村人,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
不过一盏茶时间,散落的人群又聚回广场,那扮作被追逐的农人也上得台来,伸手紧了紧粗麻腰绳,轻喝一声,就地滚在妖狼爪下!
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蛰伏的兽群顿时骚动起来,向农人狠扑过去,被梆子声打断的一场大戏,居然就这么续上了!
就在农人倒地翻滚之时,礼乐骤起,戏台两端帷幕拉开,两排乌衣金翎的祀童踏着歌声来到戏台中央,一同到来的,还有身着白底红纹手持权杖的神侍,只单手持仗在空中虚虚一划,便分开了蜂拥而至的群兽。
颂歌的声音愈渐清朗,禾川从祀童出现的一刻就把心揣回肚子里,下意识去寻找台上的妹妹,可是那几十个祀童衣着神情歌声都如此整齐划一,恍若混成了一体,哪里还能分辨出是谁家的孩子。
禾川眼睛又挨个扫几圈还是没有找到妹妹,紧跟着又被台上的神侍吸引住了。
高洁的神侍正将手心抵在大青牛的青铜面具上,原本还暴躁不堪的青牛居然对着神侍缓缓跪下了,身后一众妖狼豪猪野马花豹也都相继伏卧在地,神侍拉过农人的手,引导他摘下青牛的面甲,又取下农人肩上绑缚的绳索,要他套在青牛的脖颈之上。
那青牛突然昂首似要反抗,禾川一颗心也随着那巨大的牛头提了起来,可是还未等他看到下文如何,左肩便落下一巴掌,禾川回头,看到负责押运祭礼那司漕的脸:“该出发了。”
禾川不敢多话,随司漕走出人群,打点好的祭礼车队已经整装待发,禾川的母亲搀着父亲站在车队之首,瞧见禾川过来,便又叮嘱几句,禾川一一应了,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跳上祭礼车,向都城鸿山去了。
他们渐行渐远,旧河滩颂歌的吟唱已经慢慢消逝在遥远的风中。
夕阳早已落下,新月挂在天上皎洁而明亮,他们即将走出三户津的城门,禾川站在车上眺望自己从小长大的村落,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角度来观望它,掩在月色下的家此时灯火辉煌,香甜的空气如有实质般环绕着他温暖着他。
原来外人看我们的家是这样子的。
禾川对着远处的灯火想到。他还想站得更高些看得更仔细些,祭礼车上的货物压得又多又实,禾川想爬到最顶层的箱子上,就在这时梆子声响起。
梆!
一盏灯灭了。
梆!
又一盏灯灭了。
梆梆!
无数盏灯都灭了。
眨眼功夫,不止是灯,禾川也像是被梆子声钉在了货箱上不得动弹。月色完全接管了大地,凉白的月色瞬间淹没了灯火与人声,三户津刹那归于寂静,有那么一瞬,禾川连拉车老牛的鼻息都听不到了。
亥时,就寝的时间到了。
禾川趴在货箱上,他没有抬头,但是仍然能感觉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挟着风从头顶经过,月色依旧皎洁,眼角的余光中,那弯皎皎的新月下,有巨大的阴影盘旋飞舞。
禾川慢慢蜷起了双腿,将自己整个都缩在货箱的缝隙中,衣襟口袋里隐隐传来芝麻膏的香味,那是妹妹趁他不注意塞还给自己的,不知怎得,一种首次离家、面向未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他。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默默想睡觉就好了,等睡醒,目之所及就都是一个新世界了。
寅卯之交。日出。
梆!
禾川猛然睁开眼,原本还被梦境拖扯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比脑子醒来更快的是他的身体,禾川跳下车,奔跑着去寻如厕的地方。
司漕看着他背影,有条不紊地将手中梆子收好。
待禾川草草解决完,飞跑回祭礼车,便见司漕绷着一张脸,似是有话要问。
司漕:“可知道规矩?”
禾川忙不迭点头:“见了三国的“上人”,不可平视、不可不敬、不可私触。”
下州的“蓄民”是不识字的。
禾川仰赖父亲乡正一职,略微识些字,也会说“上人”的官话。
“蓄民”们所生所长,就那么一点地方,对外界了解不多。
禾川只知天下之大皆为神域,大启天子受了神命,带领着三国的“上人”庇护“蓄民”,这才让大家有屋瓦遮头、有田地耕种,可不为风霜侵袭,不为餐食所忧。
二人对话间天光恰好亮了,车行数日,终于到了黎国的王城,鸿山边缘。
大启朝三个诸侯国,若共有十分风流颜色,则八分归黎。
在那城池还是团巨大模糊的轮廓时,禾川便听得前面高声喊——
“祭——礼——到——”
“开——城——门——”
他们前后均是密密麻麻的祭礼车,排成了一条长队。
这条队伍远得看不到头,光是入城便又耗费了大半日,日头升了又落,天上挂起银白的星子,他们才终于到得城门口。
那司漕始终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掏出块腰牌在城墙上一贴,面前那整块白玉雕刻成的角门便“吱呀”一声,向旁侧挪开了。
鸿山依山傍川而建,内部桥梁街路尽数由玉石制成,无一处不通透明净,光可鉴人。晚间华灯初上,整座城池在照耀下璀璨万分,有如星汉。
禾川看得有些呆住了。
他不知该与何人分享这种震撼与喜悦,有心去拉扯司漕,可对方连个眼神儿也没递给他;城墙两侧密密站着一排城防官,统一的青衣,统一的表情,统一的站姿,就连手指也没动上一动。
好像这偌大的城墙下头,便只有禾川一个活人似的。
好在这种诡异的静谧立刻便被打破,黑夜也蓦得化作了白昼。
无数亮银灿金烟花自头顶簇簇绽开,飘摇直下,仿佛是震落了满天星子;玉桥尽头岸上楼阁原本并肩而立,此刻竟缓缓向两侧移开,中央便现出一条宽大的街道来。
街上丝竹喧嚣,各色灯笼串成联排,尽皆立于街坊两旁。
一队无牛马牵拉便能自行前进的巨型花车满载着货物,又密密麻麻排着些档口,缓缓而行。
那大车精巧的很;车身中央是极长的杠杆,足有三四层楼阁高的两粒木制齿轮;杠杆一端连接着由鲜花攒成的垂摆,花瓣簌簌而落,齿轮便咬合转动。
禾川新奇极了,视线黏在上面挪也挪不动。
他还瞧见有许多提灯佩玉的“上人”,追逐着行进不快的巨车,簇拥在周围,不时从袖中掏些东西之后便将车上货物拿走。
禾川定睛瞧了会儿,又琢磨半晌,方才后知后觉想到那东西是“钱”。
下州“蓄民”没见过钱,钱币是居住在三国的“上人”才能使用的东西。
禾川挺直身子,尽量挨近了伸头去看——
恰在此时,距离他们最近的巨车车顶落下块档口招牌,几经擦碰后直直向着司漕所坐之处砸来,连带一翁倒扣的香糯糖果子,姹紫嫣红地扬了漫天。
那巨车周遭围着不少“上人”,他们却连伸手挡一下也未能,只默契的纷纷退至两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
电光石火的一瞬,他伸手去拽司漕想将他拉开。
可是手中拉扯的物什瞬间绷断,那硕大的厚重招牌剐蹭过禾川肩膀,直愣愣拍在司漕身上,眼看此人生生扁平下去一截,那红红绿绿的糖果子这才慢半拍地砸落在板材上,像是胡乱敲了一阵漏风破鼓。
甜腻的香味将禾川熏了个跟头,胃中一阵翻江倒海,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让他难受的并非什么甜香,而是血。
暗红粘稠的血迹混着花果糖浆从司漕脚下汩汩流将出来,沾湿了禾川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