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升了,白色的光亮逐渐扩大,破开下方的浓雾,逐渐露出被海浪包裹的小小陆地,潮湿的大雾宛若薄纱般撕裂,有粗嘎的哼唱声自那一小方地面传来——
皇皇大启,守道曰和。
九夷之统,四海之纲。
上承昊天,下诏大荒,
宜朝宜君,利我中国。
六州同德,三主共贯,
敬遵定命,维民之则。
丙午一边哼唱着祖上传下的歌谣,一边卸下钉在窗户上的木板,天光猛然漏进他不大宽敞的小屋,被阳光暴晒的海风吹进来,呛得他打了个喷嚏,然后透过窗户打量这座刚刚被风暴肆虐过的海岛。
此岛名叫永明岛,据说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与其说是岛,其实只是面积大些的海上礁石,丙午祖祖辈辈都住在岛上,他的爷爷叫丙午,爸爸也叫丙午,后来爸爸死了,他便也叫丙午了,这是天子定下的规矩,也是天子留下的使命,让他们记录这里的天象,一日不可缺漏。
丙午收拾完东西就拿出本子开始记录他的工作——看天和看海,然后在末尾加上一句“今日无事”,大风暴并不算什么,这里的风暴每个月都会来几次,他早已跟这座小岛一样习惯了。
“大启四百五十一年,八月……”丙午闭眼算了算日子,应是距大荒祭尚有两日,两月前有大荒司的监察登岛,带来两桶好酒,说是留给他共庆大荒祭,那酒香得很,再过两日,便可开封畅饮了。
“大荒祭前,有风浪,大雾已散,内外平安。”他接着记录,只是写到最后两字时,莫名有阵心慌,总觉今天似乎又有点不同,豢养的海鹰一直在躁动不安,丙午把自己平日舍不得吃的鱼肝给它,它也没有吃,半张着翅膀站在窗棂上,盯着远处的海面低鸣。
“你怎么了?”丙午伸手摸了摸海鹰的颈背,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变故就是在瞬间发生的,他听到了海天之间比风暴还要巨大的怒吼,天空像是被巨大的斧子劈成两截,不等他看清漏下来的是什么,整座小岛突然被整个掀翻!
天地倾覆。
海水灌过来的时候丙午拼死取下数百年都未曾动用过的示警牌,绑在海鹰腿上,然后奋力将它在巨浪袭来前抛上了半空。
海鹰在空中鸣唳,盘旋着寻找主人,然而海天茫茫,竟是连主人栖身的小岛都被吞噬不见了,天际有雷声滚滚而来,海鹰终于放弃寻找,抓紧主人留下的牌子,向自己出生的陆地方向飞去……
而远在内陆的黎国王都鸿山城正迎来一位归人。
斜斜一牙儿上弦月挂在半空,亮得出奇,将驰道两侧的花池都镀上一层银色流光,池中芙蕖开得正好,每个皆是茶碗大小,重瓣层层叠叠错落嵌在蓬蓬的绿叶间,延绵出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幽月花海。
微风虫鸣中,一人一骑正急速踏海而来。
那马神骏异常,这般速度疾驰也未显颠簸,额上的青铜马饰有一振翅隼鸟雕刻其上,纵马之人束发青衫,身形灵矫,虽瘦却不显柔弱,纤细的腰间坠着一块莹白玉佩,其上亦有振翅隼鸟,与骏马额上灵物如出一辙,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赘饰。
来人无意欣赏月光下流彩的芙蕖花,只握紧了缰绳催马狂奔,直至奔至驰道尽头的殿门前才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早就等候在此的近卫,一面听迎上来的近卫长通传:“大君在殿中等世子多时了。”
这宫中纵马的青衫女子正是黎国世子,不过桃李年华的年轻世子此刻却似桃李结了霜,一张俏脸被疾风吹得煞白,比脸色还冰的手解下斗篷交于跟在身侧的近卫长:
“父君着急召我回来,可是贡品出了问题?”
近卫长姓聂名乔,他缀在世子身侧一路疾行,仔细将接过的斗篷叠两折托在腕臂上。
聂家自大启立国之战时便追随姜氏先祖,后来姜氏被启天子封为黎国主君,黎国的小朝廷自然也遍是聂家子弟,聂乔二十出头便做了主君近卫首领,其受重用程度可见一斑,只是眼下听姜偃问话,语气反而有些不确定:“大君不曾提及,只说让世子速归。”
“大君还说,除了世子,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大殿。”
世子脚下一顿,扶着门扉回望已然停步的近卫长。
聂乔眼中忧色更重,“属下在门外等候大君与世子。”
她这才发现往日大殿两侧的近卫军竟是一个也无,只有近卫长一人立在阶下,未带兵刃,腕间整整齐齐挽着自己刚刚解下的斗篷,隔着三两步距离,聂乔挺拔的身形好似一堵稳固的墙,将忧心与不安阻在世子周身之外。
一路奔袭,喧嚣沸腾的血液此刻忽地安稳下来,正身缓步推开了殿门。
大殿之中倒是无甚异常,灯火依旧,端坐殿上的父君似乎也还是数月前分别时的模样,她正欲走近行礼,便听国君开口道:“莫再上前,止步罢。”
年轻的世子脚步一顿,不由抬头去看自己父君。
“你此去东南,可有所获?”国君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
世子心下安定些,回道:“东南山越气候温和,土壤肥沃,丘陵之上可开垦平式梯田以作耕种,然岭间有零星山匪作乱,还请父王奏请天子派兵清剿,若是动作快些,应赶得上明年春耕。”
“春耕……”国君语气似有出神,很快敛去了,只是抬了抬手。
唳嘹声骤响,一只数尺来长的巨隼自王座携风而下,稳稳停在世子左肩之上,继而低头去蹭世子鬓边被翅风吹乱的碎发。
抛开它过于乖顺的表现不提,此物状如鹰隼,鸱首细足,其修长华丽的尾翼几乎拖曳至世子腰腿之间,一眼望去,竟与世子所佩家徽上所铸图腾无二。
神鸟数斯。
但世子显然不甚习惯神鸟亲近,努力稳住身形任由神鸟给她梳理发鬓,眼神有些迷茫,似是不太明白数斯为何会突然飞下国君王座,不过这份迷茫很快被一阵压抑不住的惶恐与不安所取代,因为她的父君开口道:
“今日后,数斯便交由你来看顾。”
不顾世子陡然色变的表情,国君又自顾说下去:“那件东西已遭大变,孤与数十掾属均被波及,你需即刻遵循当初计划,取铅石封存密室,隔绝人等直待大荒司到此处理善后。”
寥寥数句,世子已然如坠冰窟,竟是顾不得肩上沉重神鸟就要上前查看父君状况。
然而仅迈出半步,刻在骨子中的森严礼数便让她定在原地,脑中轰鸣一片,只感到冷,仿若路上急奔而过的夜风此刻才一股脑钻进自己骨头缝里,刮得她全身血肉筋骨都扭在一起打颤,近乎机械地跪拜在地:“儿臣明白。”
她这一跪竟是无力再起身,指尖在青玉石砖上扣得泛白,直到耳边传来国君叹息般低语:“吾儿……”
声音轻得仿若一根羽翼便挥散了,世子眼泪再也忍不住,以额触地默默用衣袖将泪水抹了:“…儿臣定不辱命,请父君放心,还请父君,多多保重……”
“保重”二字似逾万斤,国君的叹息终于有如实质:“宣儿央我转告于你,说是有物相赠,却不肯说是什么,为父猜测,应是近月士族名门中女儿偏爱用奇花做配饰,他亦寻了来送你,等你见着他再亲口问问罢。”
世子一愣,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提及幼弟,再看他表情中掩不住的哀伤,胸中一恸,心知此番只怕连幼弟也只仅剩一面可见。
她不知自己何时拜过父君,也不知自己如何踏出那殿门,只知此一去,黎国、姜氏,乃至整个大启,便都不可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