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已青
“如果你是船,漂泊就是你的命运,可别靠岸。”这仿佛是诗人北岛的隐喻。北岛,创刊《今天》的诗人,曾经的文化符号,写下一个时代的墓志铭。随后开始了漂泊,踏上流亡之旅,母语是他唯一的行李,诗歌是他开路的宝剑。北岛以诗为剑,冲破的是禁锢,找寻的是自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人天生是主流的叛逆者,大地的行者,跳出体制的异数,漂泊,是他无家的归宿。
近年,重新回到人们视野中的北岛,带来《失败之书》和《时间的玫瑰》。前者是他的心灵自传,后者是诗歌的谈艺录、谈诗歌翻译的随笔集。北岛新作《青灯》可以看作《失败之书》的延续,两辑,一辑是怀人,一辑是游历,诗人的交游和行旅合二为一,于是,他在岁月深处点燃一盏《青灯》。以《青灯》为名,让人想起陆放翁的“青灯有味忆儿时”之句,这本书的确是写在道路上的记忆,诗人漂泊的经历,和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紧密相连。北岛的经历对接了上面几代人的经历,他以诗人的敏感延续他们的记忆。而个人的记忆,像涓涓细流融入奔腾的大河,成为历史的支流。
北岛纪念冯亦代的文章中,有这样一个细节,文革中的冯亦代被下方到南荒的劳改农场,走过一家农民的茅屋,从篱笆里探出头来的是几朵嫩黄的向日葵,衬托在一抹碧蓝的天色里。这向日葵让冯亦代想起梵高的《向日葵》,想起在北国被流放的儿女,尝到人世更大的孤凄,而这向日葵给他以温暖。北岛记写的这细节,无疑是在延续那一代人的记忆和情感。这本薄的小书中充溢的是对人性最深刻的洞察以及对整个人间世的大悲悯,犹如神启一样,将普罗米修斯盗来的光传递给读者。
北岛在纪念汉学家魏斐德的文章中反思道:历史(history)这个词在英文中可以分解成两个词,即“他的”“故事”。历史到底是谁的故事呢?上帝的故事、强权者的故事,还是历史学家的故事?无论如何,那些繁浩文献中的碎片,是通过历史家的手连缀起来的。而历史给历史学家想像与阐释的空间,历史学家赋予历史个人化的性格。很难想像没有《史记》没有《资治通鉴》,中国历史会是什么样子?
故国残月/沉入深潭中/重如那些石头/你把词语垒进历史/让河道转弯。这是北岛为纪念汉学家魏斐德退休而作的《青灯》。这否可以这样评说北岛,他以诗歌唤醒一个时代的噩梦,又以诗歌对抗历史的荒谬。他是把词语垒进历史的建筑师,又是“砸响门环”的陌生人。这诗的结尾是:“把酒临风/你和中国一起老去/长廊贯穿春秋/大门口的陌生人/正砸响门环。”
没有历史学家和诗人,谁来为我们点燃一盏灯火。北岛的散文将黄金般的诗意锻造进文中,又将黄钟大吕般思考的声音敲打在字里行间。读来既有飞机飞离大地时失重的眩晕感,又有醍醐灌顶的洞彻感。
北岛的散文写的是人、生活和岁月,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他的乡愁。他是海外的漂泊者,又是时代的旁证者,历史的记录者。他告诉我们《读书》和《今天》创刊时的一些原始信息:曾参与《读书》创刊的冯亦代建议北岛将即将问世的《今天》译为TheMoment,意为此刻、当今,而非TODAY,北岛回忆当初“没想到冯伯伯比我们更有紧迫感,更注重历史的转折时刻”。北岛在《忆柏林》中记录下了柏林墙倒塌的那一刻。无数个TheMoment流水一样过去了,亲历了,回首来看,岁月的沧桑,化为乡愁和伤感。
怀人的散文,不仅有熊秉明这样的诗人、哲学家和雕塑家,也有芥末这样江湖人物,如果天空不死,都会将我们的悲欢、思绪,我们的绝望和痛苦,映照下来。一粒被暴风吹走的种子,夜间火车汽笛那孤单的声音;萍水相逢的诗人,漂洋过海几度在异乡偶遇的故人。人在路上,道路延伸下是无尽的天空和飞翔的翅膀。北岛写的在海外的游历,是历史与意志、文化与反叛意义上的出走,诗与酒,融合与隔膜,在年复一年的行旅中颠簸。北岛动情地写道:“有时深夜难眠,兀自茫然:父母风烛残年,儿女随我漂泊,社稷变迁,美人色衰,而我却一意孤行。”
看大地多辽阔,上路吧。北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