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集伟
01.在《青灯》里,几乎所有故事都妙趣横生。比如第一篇《听风楼记》,北岛写他与翻译家冯亦代的交往,让人一下子回到那个年代所特有的“文化地下工作者”状态:“冯伯伯先探出头来,再推身开门,原来正光着膀子。他挥挥手中的毛巾,说:‘来’”……这个开场里没有光线的铺陈或夸张,可我读到它的那个瞬间,却真真切切有了光,酱油色的,就像我小时用碎啤酒瓶厚重浑圆的瓶底去看天。
02.《青灯》被分成了两辑,其实可分不分,都是怀人忆往主题。我注意到,北岛散文谋篇的匠意在于,他欢喜将行止作线索,而花最多最详最奢的笔墨着意于人。假如他是一位画家,他总会将“高光”赠与他笔下师友亲朋的眼睛。第八次中风后,北岛到中日友好医院去看冯亦代:“冯伯伯慢吞吞睁开眼,目光痴呆,渐渐有了一点生气,好像从寒冬中苏醒。”这时候,北岛真就成了画家——那个痴呆的眼神里已被贮满凛冽的白光了。
03.北岛笔下的句子里常常包裹着另外一个或多个句子。比如,“在美国难得碰到有意思的人——这是标准化生产的结果,像乔治和我这样的残次品属淘汰之列。”(《革命与雏菊》)。在这个句子里所掩藏的那另外一个句子,其实是面对“麦当劳化”的无限感喟,有抵触,有伤感,有唏嘘,有无奈;再比如,“西柏林人陆续加入进来,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数里。广播车播放着贝多芬的《悲怆》交响乐,人们默默在为地平线以外的某些年轻人送葬。”(《忆柏林》)在这个句子里所曲笔着的那另外一个句子,其实已被“地平线以外”5个字和盘托出……那个故事太长了,改日再说吧。
04.小时候自学书法,最喜欢的是颜真卿,可随后临帖临得最多的,是苏东坡。这种念与习的一念之差,甚至已然影响一个人为人行文的风向。颜书或行或草既凝练浑厚,又纵横跌宕。充沛、自然、篆籀气而外,颜书尤擅笔锋把玩。北岛散文之笔亦如是。他是藏锋的,可并不一味地藏。在他怀人忆旧的漫长独白中,偏锋、正锋、搭锋、折锋、回锋诸法浑然一体,不露痕迹。用一句书法评语说,《青灯》是以藏锋包气概,以露锋纵精神,起笔方圆分明,收笔回锋成润,神乎其神。
05.读完《青灯》“与死亡干杯”那篇,我觉得我气都喘不过来。篇尾文字是回忆,回忆更远的回忆:“(刘羽死后)我想起一九七五年我们同游五台山那一幕。那时我们还年轻。穿越残垣断壁苍松古柏,我们来到山崖上。沐浴着夕阳,心静如水。我们向云雾飘扬的远方眺望。其实啥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欢离合远在地平线以外,而眺望是一种青春的姿势”……是是是,可又有谁不曾有过那样一种姿势呢?不过,我不主张各位年龄与我相仿者在黑夜降临后阅读本书,因为,就那个时刻,脆弱正向夜色里勾兑更多浓酽的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