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在听到嬴政已下令让王后带人前往甘泉宫颁布拘禁韩夫人的奏章时,罕见地一愣,本要禀告的内容全卡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仲父,回神了。”
嬴政含笑道。
“微臣在。”吕不韦捋捋胡子,眼珠急转两圈,“不知大王……为何突下此令啊?”
“仲父有所不知啊。”嬴政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泪光闪闪,“寡人当韩夫人是寡人的庶母,是寡人的长辈,但是没想到她居然和内侍于夜间私通,寡人的父王还没走几年,她便这般耐不住寂寞了吗?寡人自诩是孝子,不能让父王在九泉下颜面有失,既如此,便只能对不住庶母了。”
说这话的时候,嬴政的眼睛一直盯着吕不韦,他面上一副悲痛至极的模样,眼神却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凝视着座下的吕不韦。吕不韦被嬴政一盯,心里一突,他本想追问韩夫人被拘禁是否与成蟜公子有关,可是话还没到齿边,周围的臣子们就都因嬴政方才的话炸了锅。大家议论纷纷,痛心疾首,一副要把韩夫人生吞活剥的模样。
嬴政于王座之上,笑看吕不韦的疑问就含在嘴里,偏偏每每吐出几字,便被他身边的人以韩夫人侮辱先王的名义打断,顺带怼回来,他的老脸涨得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吕不韦,你当寡人还是那个十岁、任你摆布的孩子么?寡人是这秦国的王,只有寡人能统领秦国!你辱我母亲不够,还以嫪毐摆布她,甚至让她怀上孽种。不,不光是你,是你连同我母赵姬,是你们联合起来一同给秦国带来祸端,妄图颠覆五朝秦王的励精图治得来的硕果,你们做梦去吧!
待寡人冠礼完成,便是你、你们烟销火灭之时!
“众爱卿,这件事让寡人十分苦恼,寡人也意识到,寡人以前过于优柔寡断了,竟能让韩夫人在寡人眼皮子底下与内侍私通。寡人对不住父王哇!”
说完,嬴政竟流下泪来,掩面哭泣。众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位须发花白的将军抱拳,道:“大王为何不让那韩夫人殉葬?”
“先王最是宅心仁厚,寡人也答应他要好好待庶母,谁想到……唉!”嬴政又露出一副温驯谦和的神情,只是脸上还有泪痕,看上去好不滑稽。
“大王仁善,怎能称之为优柔寡断?但是容末将说一句,为王者,必须狠下心来。况且,韩夫人是夏太后为先王回秦国后纳的女人,若不是她生了长安君,也容不到她活到现在,早就让她追随先王陪葬了。依末将来看,不如——便让韩夫人陪葬罢,毕竟,与内饰私通非为小过。”
“我觉得蒙骜(ao,四声)将军说得在理。”另一位年轻的文官道,“大王,韩夫人与内侍私通并非小事,望大王三思哇!”
“望大王三思!”
“望大王三思!”
在群臣铺天盖地的呼喊声中,吕不韦手持笏板的手微微发抖。他闭了闭眼,最终也没有随着群臣一同发声。他低下苍老如铜塔的头颅,双目锁紧桌案上的烛台发呆。
秦国到现在还只能锻造铜器,其他六国可都已掌握了冶铁的法子。也不知他派去其他六国的门客有没有把冶铁术带回。如果真的有了冶铁术,秦国的兵力就能更上一层楼!到时,秦国有最先进的武器、最强大的的士兵,再讨伐六国,岂不是易如反掌?
“仲父,仲父?”
嬴政的话唤回吕不韦的思绪,对上嬴政朝气蓬勃的眼神,吕不韦的嘴唇蠕动两下,轻声道:“一切但凭大王定夺。”
“哎,仲父毕竟是仲父,没有仲父,哪来今日的寡人?仲父但说无妨。”嬴政摆摆手,脸上的笑容尽显孺慕。
“微臣以为,韩夫人还是按照大王原先设想的,圈禁为好。”或许是嬴政的眼神鼓励了吕不韦,他斟酌了下,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此言一出,其他的臣子又是一片哗然。
蒙骜第一个不干了。他身为三朝老臣,早看吕不韦这个把先王当作“奇货可居”而上位的商贾不顺眼了,不过鉴于吕不韦辅佐大王有功,一直没说什么,现在此人这般分不清是非,甚至妄想两头下注,他也没必要再顾忌了。哼,想留下韩夫人,不就是想在长安君面前卖个好么,难道还想着以后用长安君取代大王,做梦吧!
思及此,他抱拳道:“大王,文信侯虽是您的仲父,但是这秦国,毕竟是秦人的秦国,是大王的秦国!依老臣之见,咱们现在该谈论的,其实不是韩夫人该不该拘禁,而是大王何日能行冠礼。只要行了冠礼,老臣想,这朝堂上关于韩夫人的去留问题,大家就不会有不同的声音,韩夫人也会去她该去的地方。”说完,瞟一眼站在另一侧的吕不韦,眼里全是打量和探究。
“蒙骜,你——”吕不韦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蒙骜之肉。同时,他的脊背又一阵阵发凉,他刚想岔开话题,嬴政的话如一记惊雷于他耳边炸响:“那……按蒙将军的意思,是应该先举办寡人的冠礼,再处理韩夫人的事?”
“大王,末将的意思,是韩夫人的事先按照大王的意思处理,毕竟王后已带人去了甘泉宫,再插手也不太合适。等大王冠礼结束后,大王便一手操持秦国大小事宜。韩夫人的事,大王与我等说一声决断便可,我等一切谨遵大王决断!”
蒙骜抱拳,他身后一干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也跟着抱拳:“我等一切谨遵大王决断!”
嬴政招招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是看向吕不韦:“仲父以为何如?”
吕不韦深吸口气:“正如蒙将军所言,大王已年满二十,照理也该亲掌秦国的一切事宜,可微臣以为,大王在政治上还稍显稚嫩,不如先举行冠礼,至于……朝政,微臣还是暂替大王分忧一段时间,待大王羽翼丰满,再将政事交还给大王。”
“哼。文信侯,老夫谅你侍奉先王有功,不与你计较。你当我们在场的这些人都是吃干饭的,还是脑子都是摆设?大王淳厚仁善,不与你计较,我蒙骜身为三朝老臣,却不能不计较!在我秦国,君王年满二十,便要亲政!无论那位之前代掌国事的人愿不愿意,君王都必须亲自掌管秦国!若是你不愿交权,哼哼!”
武将们虎视眈眈盯着吕不韦,一时之间,朝堂上的气氛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哎。”嬴政叹息,“众位爱卿,这是何必呢?蒙将军,非是寡人不愿掌管秦国,而是仲父他将秦国管理得很好。寡人若亲政也不是不可,只是……”
“大王但说无妨。”吕不韦突然道。
“寡人若要亲掌政事,还望诸位如仲父掌管政事时一般,对我秦国尽心竭力。如此,寡人便愿意亲政。”
“理应如此。大王不必担忧,有老臣和蒙家一日,便定为大秦尽心竭力!大王,这是我儿蒙武,这是我孙蒙恬。武儿,恬儿,还不拜见大王?”
从蒙骜身后的群臣中走出一位身材健硕的国字脸中年男子,皮肤呈深棕色。紧接着,又从群臣的最后走出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他眉飞入鬓,嘴唇略厚,留着八字胡,眼神犹如电光一般。
“蒙武/蒙恬拜见大王!”
二人一同跪下,给嬴政行礼。
“快快请起!”
嬴政下座,躬身将两人扶起,眼神中泛出激动的光彩,他望向蒙将军:“蒙将军,你可是为秦国添了两员大将啊,寡人该如何感谢你才是?”
“为君王分忧,本就是末将份内之事,谈不上感谢。只要大王好,秦国好,便是大王对末将最大的恩赏了。”蒙骜十分诚恳。他为秦国兢兢业业一辈子,还没有因为功高震主被杀,说话的技术自然是无人可比。
“好,好,好!”
嬴政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坐回座位上:“既有蒙将军这句话,寡人便于近期举行冠礼,冠礼结束后,寡人便亲掌国政,到时,仲父也可休息休息了。”他含笑望向吕不韦,语气里是不容拒绝。
吕不韦早知事情在蒙骜提出“冠礼”时便无可挽回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推出了蒙家!真是好深的算计!他急转眼珠,可是却想不出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子孙,想了半天,只有嬴政这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天赋异禀,可惜他是大王,还终将和自己站在对立面。哎!
“谨遵大王之命!”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吕不韦低垂着眼睛,和着群臣的声音说。
“不知大王想在哪里举办冠礼?”蒙恬收到爷爷蒙骜的眼色,抱拳问道,“末将到时愿随侍大王左右!”
“哈哈哈,好哇,蒙将军,你这个孙子真不错!”嬴政开怀大笑,随即收了笑容,“本王要在雍城举行冠礼。因为赵太后正好要前往此处居住,寡人到时也可看望她。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大王圣明!”
除了吕不韦的脸色微微泛白外,其余人无不欣然同意。
嬴政在袖中的手指轻轻一捻,好似捻断了文信侯的脖子。
与此同时,姬昔伊眼前的韩夫人被四周的宫女围住了,宫门“哐哐哐”一一合拢,仅剩下一进屋子供韩夫人生活,一扇门供她进出。以后,她便只能在这里走动,不能再去任何地方,再见任何人。
“王后,王后!”韩夫人使劲拨开宫女的胳膊,她飞扑上前,要拉扯姬昔伊的衣摆,却被她灵巧避开。韩夫人伸着头,被两名宫女拉拽着胳膊,她大喊:“王后,让我再见一面晟儿吧,求你,再让我见一面他吧!”
姬昔伊只当做没听见,刚想往前走,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她的脸被阳光分割成阴阳两半,面朝阳光的那面满是笑容:“你想见你的情郎?”
“是,是,我要见他。王后,只要你答应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你!”
“什么都行。”韩夫人的眼里满是恳求,又急急补充。
“好。”姬昔伊一个眼色递给王琅,王琅领命,带着周围的一干侍女先退出房间,留下王琅照看姬昔伊,以防韩夫人这个疯女人作出什么出格之事。
房门关闭,韩夫人理理衣襟和蓬乱的头发,她走到姬昔伊身边,用耳语的声音道:“王后可知,妾身原来是做什么的。”
“韩夫人直说便是。您早些说完,本宫也好早些掂量条件,再看看能否帮到您。”姬昔伊不接这茬儿,她直接道。
“好。王后爽快,妾身也不扭捏。”韩夫人呵呵一笑,道,“妾身,原本是韩国人,妾身没有别的能力,只是在制药这块,颇有天赋。王后行走于后宫,肯定有用得着妾身的地方。”
“可是,你是长安君的母亲。本宫怎能相信你?”
“王后留妾身下来,不就是相信妾身么。更何况,长安君早已不拿我当他的母妃,每次他来见我,满口都是他的计划呀,野心呀,他的未来里哪里有我这个母亲啊?!我也不给他添乱,我好好活着,便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
“那你帮我,不就等于帮助大王,帮助大王,不等于变相地与你儿子长安君为敌了么?”姬昔伊盯着韩夫人的脸,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王后,话不能这样说啊。”韩夫人咧嘴一笑,她长得并不如何美丽,只是眼睛细长,眼神十分妩媚勾人——这大概就是当年她能够被先王相中的原因,“王后,您是楚国人。楚国被秦国逼得不得不迁都寿春,王后不过进宫几日,就与大王好成一条心了么?不,依妾身看,王后恐怕也有自己的打算吧。否则,您……为何要停住脚步,转身来听妾身的话呢?”
姬昔伊却并不恼怒,而是笑了:“仅凭医术,你无法见到你想见的人。”
韩夫人有些失望,她低头想了想,道:“王后想要什么?”
“制独术。”
姬昔伊在韩夫人耳边,用气声道:“而且,要是那种闻不出、测不出、看不出、尝不出的独药。若是你能制出,我便答应你的条件。”
冲一脸震惊和恐惧的韩夫人轻轻一笑,姬昔伊转过身,带着王琅往门口走去。
“我到哪里找您?”就在王琅打开门的前一刻,韩夫人陡然开口。
“你不用找我。两个月后,本宫会再来看你。若是你制不出,那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不用两个月,一个半月,足矣。”
“好,我等你消息。”
王琅打开门,姬昔伊走进了洁白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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