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都咸阳
姬昔伊撩开马车窗帘,映入眼帘的是士兵手握卜字戟泛出的森森冷光。
这时代的秦国,虽被称为虎狼之国,但在铁兵器的制造上远不如关东六国——齐国、楚国、魏国、韩国和赵国的冶铁术是秘而不宣的。
那簇冷光一下照进了姬昔伊的心,将她布满尘沙的心锁撬开。她的指甲划过下颌,划出个蛇一样冰冷的笑容。
“昔伊,你在想什么?”琅鸟笑着问,边问边在手心上划了个“逃”字。
琅鸟本以为逃出虎口,未来算不得太好,也不会太糟。万万没料到,出了虎口,又入龙穴!紫珠那点子功夫,跟这些秦国莽汉比,便是蚂蚁和牛的差距!她还未动手呢,对方已看清她的路数,将她制服!
相比于紫珠,琅鸟还是想和姬昔伊商量。她虽不喜性格大变的公主,但是适才,如果没有公主,他们早就死在劫匪的手里了!
姬昔伊斜扫一眼琅鸟的小动作,她懒懒伸出一只手,将她划过字的手掌握住,缓缓摇头。
琅鸟张了张口,眉心微蹙,紫珠突然道:“昔伊,咸阳这么大,看上去真是繁华啊,听说多亏了当今的秦王治理有功,你说是不是?只是,除了汤饼,有没有别的好吃的?还有,有没有别的什么好玩的?”
姬昔伊笑了,像一朵昙花在车厢中静静绽放。
她没有开口,因为有人会替她开口。
果不其然,跟在马车车身畔御马而行的嬴政的一个属下接话:“昔伊姑娘和你的姐妹是第一次来咸阳城?是为了探亲吗?”
“当然。”姬昔伊有些羞涩地摸了下脸,语气有些嗔怪,“我是为了寻我家那口子来的呢。我们打小定了亲,小时候情感好得不得了,后来他去了咸阳,这几年也经常让人给我带口信呢。本来我们明年该完婚的。谁知道今年他……我只赶着见他最后一面,哎——”
反正说死了嬴政也不要紧,他们也不知道她未婚夫是哪个鬼。姬昔伊收了哭腔,满脸冷淡。
隔着马车车壁,只有紫珠和琅鸟看见了公主骤然几变的脸。她们却仿佛习以为常般,琅鸟还帮助公主整理了下衣服下摆。
这一声“哎”字愁肠百结,道出几多辛酸几多苦闷。这些大男人们无不沉默,有些联想到自己的妻儿,甚至偷偷红了眼。碍于秦王在,他们别开脑袋,不让秦王发觉他们神情的变化,专注骑马。
“昔伊姑娘已许了人家?”嬴政用的是疑问句,说出口的却是肯定句,“你要许配的男人,快不行了?”
姬昔伊没接话茬,嬴政只当她默许了,赞道:“世上竟还有昔伊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你那未婚夫婿是做什么的,我认识些秦国的官员,说不定可以帮你问问,如果他真死了,你也不必上赶着去看他,晦气得很。你独身一人,又年纪轻轻的,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秦国的好男儿有的是,你看我和我这些手下,都是堂堂九尺男儿。姑娘你看我们如何?只是我的手下大多都说了亲,唯有我,孤身一人。姑娘若不嫌弃,我愿意收留姑娘。”
嬴政刚说完,他的一位属下道:“大人,您不是跟……”他话没说完,便被嬴政一记冷瞪将话咽了回去。
车内的紫珠和琅鸟早被秦人大胆火辣的求爱之词羞得满面涨红。琅鸟在手中狠狠划着“辱”字,紫珠抿抿嘴,有些担忧地望向姬昔伊。
姬昔伊却面色如常,甚至一点羞愤都没有,只是她口中却陡然发出响亮的一声哀嚎:“奴好苦耶!奴的未婚夫婿不知生死,您却在这里羞辱我,您根本不明白,他与奴的重要!他与奴,四岁相识,我们五岁时,两家便定了亲,七岁我们……现在您这样说奴,奴不如碰死算了!”
这长长一串诉说结束后,不过一吸气的功夫,嬴政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他脸上略带调侃的笑意顿时下沉,脸上阴森得可怕,他命令车夫停车,他下马,疾步走到马车前,撩起车帘,便闻到一股冲鼻的怪味儿,紧接着,他看到额头红得发紫、陷入昏迷的姬昔伊,和两个用手帕擦泪的姑娘。
嬴政没看到两个姑娘低垂着的眼中强忍住的笑意,他只是走上前,探了探姬昔伊的鼻息,发现她还活着,心中松快许多,没有发现她身边两个姑娘陡然紧张的眼神。他端着架子端惯了,做不出给人道歉的事,便说:“我找附近的驿站,你们在那里歇歇脚。天色已晚,明日我们再上路吧。”
琅鸟好容易消化了刚才看到的那幕,艰难挤出两滴泪,看向嬴政,目露讽意:“大人是嫌昔伊刚才没死了,给你添麻烦了吧。不啊,如果我们昔伊死了,不反而成了大人衣袍上的污垢了吗?”
紫珠没说话,只是从袖子中拽出条粗糙的帕子,仔细将姬昔伊的额头包起来。
不包好可不行。这紫色的胭脂擦在额头上,万一手一抹,就能发现端倪。幸好,这郑文知道男女授受不亲,没有贸然上手。要不然她们三个都要露馅!这一把,可赌大了!
想到刚才公主的大胆计划,紫珠又觉得佩服,又觉得好笑得不行。
时间回到姬昔伊冷着脸一边叫苦叫冤的时候,她一边用左手,在紫珠手心上写下“燕支”二字,又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配上姬昔伊嘴里的那段话,紫珠顿时了然。忙从袖口里取出保存好的一小盒绛紫色的胭脂,打在手里,均匀的一圈圈涂抹在对方美丽的额头上。她刚将对方的额头涂抹成红肿紫胀的狰狞模样,突然想起这胭脂是有味道的,便有些着急,一双眼慌乱的四处乱瞟。
姬昔伊察觉她的急躁,边说话边按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着急。她从袖子里拿出几支葱——那是她刚才从汤饼摊上顺走的,原本是想没吃的回头打牙祭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她将葱塞进紫珠手里,就在这时,她高声哀嚎的最后一句话也说完了。
“嚼完了大声哈气,掩护胭脂的味道,没有时间了。”
姬昔伊比完口型,使劲一拳打在马车车壁上,接着,她往马车中间坐了坐,露出一个柔弱无助的表情,懒懒的躺了下去。
紫珠与琅鸟:……
两人不敢耽搁时间,忍着对葱的厌恶,飞速嚼完葱,哈得满车厢都是臭葱味儿。这下别说郑文能不能分辨出胭脂味儿来,她们连自己头上清香的头油味儿都闻不到了。
于是,等嬴政掀开帘子进来,鼻尖充斥的怪味儿便完全将姬昔伊额头上胭脂的香甜遮掩了。加上光线昏暗的原因,嬴政并没有细究,便打算带他们去驿站。
直到姬昔伊被抬进驿站的房间里,房门彻底关上,姬昔伊都没有睁眼。过了好一会儿,紫珠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昔伊,你感觉怎么样?额头还痛吗,要不要上药?”她才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用手捂住额头,一副痛极的样子,眉头皱成“川”字,“这是哪儿?我不是一头碰在车壁上了么?我没死吗?”
琅鸟不赞成地盯着姬昔伊,但碍于隔墙有耳,她什么也没说。
那些个秦国的臭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走呢,就算是为了她自己活命,也决不能现在贸然开口!
“昔伊你福大命大,你的郎君还等着你去看他,你年纪轻轻,他怎么舍得你追随他就去了呢!”
琅鸟的语气充满安慰和不忍,但她的眼神全然是无可奈何。
摊上这样的公主,她们这些陪嫁丫鬟真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紫珠没琅鸟的花花肠子,她恪尽职守道:“昔伊你别乱动,你现在是不是脑袋昏沉沉的,还有些想吐?”
姬昔伊可怜巴巴地点头。
紫珠轻轻笑了下,清新的笑容像朵白色的柳絮:“那就是了,你伤得严重。郑丈夫心里愧疚呢,不该那样说你,他嘴上不讲,却让人给咱们送饭吃。还要请大夫来给你把脉呢。”说到把脉,紫珠的手指攥紧了,姬昔伊将她紧握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于其手心上写道:“何时至”三字。
紫珠在手心写字回她:“明早卯正初刻。”
姬昔伊笑了,语气嗔怪:“我又有些饿了,郑丈夫不是说给我们送吃的来了么?在哪儿啊?”
琅鸟撇嘴,迈着小碎步走了,一会儿又端了一个小桌回来,小桌上的几个盘子里放着白面做得馍馍、脍炙和几样精致小菜,哦,竟然还有一把胖胖的铜壶和一个带盖的铜杯,筷子勺子也都不缺。琅鸟将小桌横放在床上,供姬昔伊用其上的佳肴。
姬昔伊盯着桌子上的东西仔细观察了好半晌,才打开铜壶,嗅了嗅,发现是清水,忍不住笑了:“郑丈夫送来个宝贝。”
“您别真是看上人家了。”琅鸟说。
姬昔伊没有说话,而是嘴角带笑地拿起一支筷子,伸进壶里蘸了些水,于桌面上写下“郑文”二字,琅鸟蹙眉要说什么,姬昔伊却划掉那两字,等水渍干透,她又一笔一划写下“赢政”二字,等两个姑娘看完,她便若无其事地用袖子将桌上的字擦干净。
“郑公子这壶水,正好解了我吃烤炙后喉间的干渴,多谢他了。”
姬昔伊说完,大口吃起饭来。
琅鸟和紫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里是震惊,又是后怕。
她们不是傻的,公主明示她们:嬴政便是郑文。那么既然如此,嬴政一路化名为郑文追到渭水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找寻公主的下落,带公主回朝,还是——为了更方便地解决掉她呢?!
前者根本没有可能,因为郑文的属下谈及秦楚联姻的事时都被他避过,他还特意强调他“孤身一人”。后者如果是真的,那么这说明,文信侯与华阳太后的想法并不代表这位年轻大王的想法,他们在秦楚联姻这件事上产生了很大分歧。要不然,秦王也不会冒着让华阳太后和文信侯震怒的结果也要毁掉这桩婚事。
再深想一层:当时的车队出发行进的路线图,只送到了华阳太后和文信侯手中。那么,那些匪徒又是如何得知的呢?除了秦王嬴政,谁闲得吃饱了撑的去追击楚国的送嫁车队?!
这位年轻的国王,手段不凡,令人不寒而栗。
两名侍女想通了,不约而同看向姬昔伊。她们能想明白的事,公主能想不明白吗?刚才点出郑文身份的,可也是公主啊!
公主,也是深不可测的人呢。
姬昔伊吃烤炙吃的满嘴流油,吃饱了再逃命,方为上策啊。她眯眼笑着,手中的筷子动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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