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草分手后,何天亮乘上公共汽车朝市府广场赶去。公共汽车晃晃悠悠地停停开开,何天亮回想起刚才在道士家里看到的情景,不由摇头叹息。道士家的房子也是他父母留下来的,让他们哥儿俩给折腾得真跟狗窝差不多。转回头想起自己的家,要不是有小草给张罗着恐怕比道士也强不到哪儿去。想到这里,又想起了跟小草那次在公共汽车上的亲密,心里不由一阵阵地朝上翻热浪。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灿烂的阳光照在路旁的白杨、槐树上,树木也显得格外精神,生机勃勃。何天亮惊喜地发现,树的枝杈上已经吐出了淡淡的嫩绿,树枝上像是罩上了一层浅绿色的光晕。顿时,他似乎嗅到了树木发芽时散发出来的微苦的清香。春天来了,这个念头像是一阵旋风吹散了他心里的阴霾,阳光似乎直接照进了他的心里,何天亮感受到了少有的振奋和轻松。活着多好,尽管不时有烦恼甚至苦难来打扰,可是他终究活着,活着,就能享受到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市府广场到了,下车的旅客请下车。”售票员的吆喝声把何天亮从迷醉中惊醒。何天亮急急忙忙跳下车,不小心蹭到了一位胖女人高高翘起的肥臀,胖女人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干什么你,急着投胎去呀!”
何天亮心情极好,调侃道:“对不起了,老奶奶,我投胎也不会找你呀。”
胖女人愣住了,定定地在原地站着,喃喃自语:“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老吗?…”
何天亮不再理她,在市府广场四处转悠着寻找肖大爷。天气好,广场上的人很多,有闲坐聊天、伸胳膊动腿锻炼身体的老人,也有卖各种小吃和零碎的小摊贩,还有一些东游西荡说不清来路的闲人。何天亮先到过去摆棋摊的地方转了一圈,下棋的有几摊子,可是没有肖大爷。难得的好天气,他估计肖大爷即便是不下棋,肯定也要出来遛弯,就东转转西转转,期待他能出来。转了一阵,看到有几个人端着腕子头抵头聊得非常热闹,偶然听到了“带功表”三个字不由怦然心动,凑过去一看,原来那几个人正在交流自己腕上手表的奇妙功用。其中一个年长者神秘地说:“大师的功力发到这表上,我练起功来气感比过去来得顺多了。过去有时候做几个小时的功气感也不来,昨天晚上我刚刚站好就觉得小肚子里面热乎乎的,紧接着气就升起来了,冲得胸口发胀。我怕走邪,赶紧念大师的名字,把意念集中到了囟门顶,热辣辣的气就升到了顶门,又慢慢散到全身,全身都觉得暖融融的,舒服极了。周围的事情好像全都知道,又好像啥也不知道,那个滋味就跟喝了酒又没有太醉似的,飘飘忽忽晕晕悠悠的,真是太舒服了。过后我浑身都是精神,一直到半夜两三点钟都不想睡觉。”
另一个中年人说:“我不管别的,反正我戴着这带功表,就觉得心里特踏实,好像大师随时随地都跟在我身边给我传功一样,走路办事脑子清爽,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劲,如今我…”
还有一个妇女似乎怕把自己漏了,不等中年人说完,抢着说:“我刚刚戴上带功表就觉着一股凉飕飕的气从胳膊上透了进来,接着凉飕飕的感觉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就觉着一股热辣辣的气从胳膊一直传到了心里,就觉着整个人好像都泡进了热乎乎的洗澡水里,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不舒坦的地方。你们看看,我这脸色,自从戴上这带功表以后,红是红白是白,连我家那口子都说我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起来。这不,今天一大早我就早早地过来给我家那口子也请了一块…”
何天亮看了看他们腕上的手表,果然就是他供给道士的货,心里不由感到好笑,也顾不上管这些人说的是真是假,插嘴打听:“这表在哪儿买的?多少钱一块?”
那个老年人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小伙子怎么说话呢?买?多少钱能买来?我这是请的。”
中年人脾气好一些,对何天亮解释:“这是大师的带功表,不能说买,要说请。”
何天亮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是大师的带功表,难怪我看着跟普通的手表不一样呢。我也想请一块,就是不知道到哪里请,得多少钱才能请来?”
那个给她丈夫也“请”了一块大师带功表的妇女告诉何天亮:“就在科学宫里请,不贵,一百八十六块钱就能请一块,要,你就赶快去,去晚了就没了。”
何天亮一听她说出的价码,不由暗暗咋舌。原价三十块钱一块的电子表,他们加价也不过八十块钱一块,到了道士手里就变成一百八十六块钱一块,这家伙真够黑的。再看看这些傻乎乎花大价钱买安慰的练功者,何天亮真有些哭笑不得。那个妇女还好心地催他:“要请你就快去,再晚了就没有了,我虽然请了两块,可是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让给你。”
何天亮告辞了这几个人,慢慢朝科学宫遛,心里一阵阵地好笑。他真的想不通,如今的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精,一个比一个滑,可是一碰上像道士这样的人就好像脑浆都变成糨糊了,也许道士说得有道理,物极必反,人精过头就变傻了。他们以为通过追随气功大师练练功,用很少的投入就可以获得医治百病、延年益寿甚至得道成仙的巨额回报,其实却正中大师的套儿,让“大师”发了大财。
何天亮来到科学宫,才到门外就看到这里热闹非凡,练功者们熙熙攘攘地争着抢着“请”大师的带功表。已经“请”到了的开始就地闭眼瞑目或端立站直或手舞足蹈地开始练功,还没有“请”到的拥挤着往科学宫里面挤,几个似曾相识的人在旁边维持着秩序。何天亮估计这些人可能都跟着道士去给他们的饭馆开业捧过场,对他们客客气气地点头致意。他们则吆喝着请大家排队:“各位学员朋友不要急,大师的带功表有的是,每人都有,遵守秩序,按顺序来…”这几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可是却也兴奋得满脸通红,可以看出来,他们都预感到即将到来的丰厚利润。
见到何天亮,这几个人都非常热情,想必那天开业的时候跟他照过面,想过来跟他打招呼,可是又要顾着维持秩序,只好冲何天亮招手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何天亮见他们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愿意打搅他们,挤过人丛,见人们都从一个办公室模样的房间往外拿“带功表”也挤了过去,从人丛中探头一看,果然见二秃子和另外几个人兴致勃勃地给中华正气道的“学员们”卖“带功表”旁边的几个人何天亮也都知道底细,有二秃子的同学,曾经在道士撂地摊的时候给他当过托儿,还有一个中年人正是科学宫的主任,估摸着科学宫也能在这笔生意里赚一笔,不然科学宫也不会成为道士骗人的基地。二秃子专门收钱,其他的人负责分表,还有一个人专门记账,科学宫的主任则在一旁主持大局,维持秩序,监督买卖,这几个人显然已经弄熟了,配合默契,虽然前来“请”表的人很多,可是秩序井然,忙而不乱。
何天亮在门口看了一阵,二秃子一转眼看到了他,满脸兴奋地招呼着他:“何哥来了,我这儿正忙着,你稍微等一等。”
有的人还以为何天亮是认识人走后门要“请”表,就在后面喊:“排队,排队,别加塞儿。”“大家都是正气道的弟子,不能偏向,排队。”
何天亮怕引起众怒,赶紧解释:“我不是来买表的。”
二秃子也急忙解释:“大家别误会,这位大哥不是来请表的,是我的朋友,来看看。”
一个老年妇女一边接过手表试着往腕上戴,一边嘀嘀咕咕地责备何天亮:“年轻人说话一点没有规矩,什么买表,这是大师的带功表,应该说请,大师又不是卖表的。”
何天亮听到了她的话,朝她笑笑假装客气地说:“大婶您说得太对了,我是没有规矩,这表不是卖的,是请,您说得对。”
老太太见他挤了满脸笑容赔礼道歉,满意地“哼”了一声,艰难地从人丛里面挤了出去。何天亮见手表卖得红火,大大放心,暗暗算计了一番,按五千块手表计算,每块表给道士的价格是八十块,总价款是四十万,刨去还给黄金发的十五万,他们能赚二十五万。他以为自己计算有误,又在心里算计了一阵。当他确信自己没有算错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二十五万块钱在他心里是天文数字。他又替道士算了一番,结果更让他吃惊,他给道士的价格是每块表八十块钱,道士卖到每块表一百八十六块钱,每块表道士能赚一百零六块钱,五千块表他就能赚五十多万!就算刨除其他开销,四十来万块钱落到道士手里是没问题的。何天亮被即将到来的现实震惊了,他的心脏怦怦狂跳,大脑如同被洪水漫过的孤岛一片混乱一片狼藉。不管道士能从这笔交易里搂多少钱,他想到的是他们自己居然能一下子挣来二十五万元!
从科学宫闹哄哄的“请”表现场出来,他觉得自己像是在云端里行走,深一脚浅一脚,脚底下软绵绵地踩不实在。恍恍惚惚中何天亮来到了广场西面的花坛旁边,艳阳高照,人群熙来攘往,他蹲在花坛的边上,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努力压制内心里被发财的好运气搅腾起来的汹涌波涛。想到原来三四十块钱都卖不出去的手表,经道士这么一点化,套上了“带功表”的包装居然立时身价百倍,而且供不应求,何天亮禁不住在心里连呼荒唐,想象着道士发财后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何天亮忍不住笑骂了一声:这个大骗子。
抽烟的工夫何天亮自己劝自己,别光顾了在这里做发财梦,把正事耽误了,眼下还是要赶紧找到肖大爷把白国光那档子事理一理,否则就算发了财也安稳不了。他起身溜溜达达地在市府广场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肖大爷的踪影。肖大爷会不会生了病,或者到外地去了?按说这么好的天气他应该出来的。不远处有个公用电话亭,何天亮朝电话亭奔去,给肖大爷挂电话。
电话通了,才响了两声就有人接了起来:“谁呀?”
一听到肖大爷的声音,何天亮立时有了一种亲切感,赶紧回答:“我呀,何天亮。您好吗肖大爷?”
“啊哈,小何呀,我可是好久没有跟你下棋了。怎么样?生意还好吧?”
从话音里可听出肖大爷很高兴,何天亮说:“我挺好的,生意也还可以,还没发大财呢,每天就是挣个肉钱和酒钱。”
肖大爷哈哈大笑:“每天有肉吃有酒喝你小子还不满足啊?”
何天亮说:“您不是告诉过我,人不能安于现状吗?我要是满足现状您老人家不又得教训我。”
肖大爷问:“你今天怎么想起我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天亮暗忖这老头还真有洞察力,怎么一下子就想到我有事情要找他。心里这样想着,嘴里说道:“肖大爷,看您老说的,我不敢说时时刻刻想着您,起码每天想您一两回还是有的。”
肖大爷说:“行了吧,你小何跟我老头子打什么哈哈?有啥事你就说。”
何天亮自从认识肖大爷以来,就从感情上把肖大爷当成了自己的长辈,有些事闷在心里难受,就想找肖大爷聊聊。前段时间各种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纷至沓来,搅扰得他身心都不得闲,市府广场从来就没有来过,更没有时间找肖大爷,今天是为了白国光那档子事才想起来找他,不由对肖大爷就有些不好意思,就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肖大爷的事情。
“肖大爷,”何天亮说“我确实有点事情要跟您商量,我今天到市府广场来找您,没找着,就给您挂了电话。”
肖大爷问:“事情急不急?”
何天亮说:“急倒不急,不过挺重要。”
肖大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好,你就在市府广场等我,我马上过去。”
何天亮赶紧说:“我就在您过去下棋的地方等您吧。”
肖大爷说:“那就好,不见不散。”
何天亮没有想到肖大爷来得挺快,一支烟还没抽完,就见肖大爷已经到了两人约好的棋摊子跟前,看样子他家住得离这里不远。肖大爷见了何天亮挺高兴,忙不迭地问他有啥事儿。何天亮说:“啥事也得等吃了饭再说。走,咱们先去吃饭。”
肖大爷抬腕看看他那只苏联老表,果然已经十二点钟了,也就不客气,跟了何天亮朝广场西面的小吃街走。正是吃饭时间,小吃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种地方往往装修得越豪华越没人去,到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平民百姓,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在广场上做各种小生意的摊贩,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豪华往往跟高价联系在一起,外表装修档次高了,根本就不敢进去,所以那些简陋的街边小店反而顾客盈门。适应市场的实际需求,这条街上的店面基本上都是非常简陋的街边小店,客人大都在门外临时支起来的小桌上就餐,有的干脆就蹲在路边,一手端了大碗牛肉面,一手操着筷子狼吞虎咽。这里经营的品种也大都是牛肉面、酿皮子、鸡蛋醪糟、烩面片、烤烧饼等大众家常食品。领着肖大爷沿着小吃街转了一圈,何天亮暗暗后悔,请肖大爷吃饭,怎么着也不能蹲在马路边上一人捧一大碗牛肉面,或者买几个烧饼夹上肥肉再加一壶酽茶打发老爷子,走着走着心里就有些焦躁。肖大爷倒是心静神定,跟着何天亮像逛大街一样蛮有兴致地东瞅瞅西看看,还不时跟街边小店的店主们聊两句,打问价钱,了解行市。
“肖大爷,咱们到别的地方吧,这地方太差了。”
“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就成了,难道你还准备大摆宴席吗?”
肖大爷领先朝一家外表像厕所的餐馆走,边走边说:“不就吃顿饭嘛,哪值得耗费那么大的精神?”
来到走廊尽头,服务员推开了一个包间的门,果然阳光把包间里面照得亮晃晃的。
何天亮看看肖大爷,说:“肖大爷您点吧。”
肖大爷也不跟他客气,抓过菜单就点了一个红烧肘子,又点了一个凉拌青笋和青椒炒蛋,说:“就咱们两个人,两个凉菜下酒,一个热菜下饭,够了。”
何天亮估计肖大爷是怕他破费,就拿过菜单又加了一道红焖大虾和盐煎螃蟹。肖大爷赶紧从他手里抢过菜单说:“一看你就是外行,在咱们这里就不能吃海货,都是冷冻的,不新鲜,吃不出名堂来,要吃就到海边上去吃。”又对服务员说“小姐,方才他点的两个菜划了,不要。”
服务员正为何天亮点了高档菜而欣喜,听到肖大爷的吩咐就有些失望,做出为难的样子眼睁睁地看何天亮。何天亮知道肖大爷是为了不让他破费,又不忍心让这个挺乖巧的服务员为难,就说:“已经点了就上,海边上的人吃海味也得等做熟了吃,只要是做熟的就都是死的,区别就在于早死一会儿晚死一会儿,我就不相信海边上的人吃虾吃鱼能生吞活剥。”
服务员显然对何天亮的印象好到极点,忙不迭地给他帮腔:“这位先生说得太对了,我们的海味都是活着从南方空运来的,非常新鲜,二位先生尝尝就知道了。”
肖大爷见状也只好笑笑说:“卖瓜的哪有说瓜苦的,只要别吃坏肚子就行了。”
服务员又问:“请问先生喝什么酒?我们这里有…”
不等她介绍,肖大爷就说:“有没有山丹军马场的青稞酒?”
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道士在百羊清真大酒楼要青稞酒的事,就问肖大爷:“肖大爷,那酒可是烈得很哪,您怎么也爱喝?”
肖大爷说:“我这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就是在山丹军马场度过的,那时候我下放劳改,干一天活,吃饭的时候闹上二两青稞酒,再蒙头一睡,什么烦恼就都没有了。我呀,对青稞酒有感情。”
服务员说:“实在对不起,我们这里高档的有五粮液、茅台、贵州醇等等,低档的有红星二锅头、滨河大曲,就是没有青稞酒。先生您是不是换个别的尝尝?”
何天亮想起了道士让百羊清真大酒楼的服务员到外面街上给他买青稞酒的事儿,就对服务员说:“你们这儿没有就到外面去买,一般小商店里面都有卖的。”
服务员面有难色:“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到外面买过…你们看能不能…”
肖大爷说:“没有就算了,我们…”
何天亮拦住了他:“别,难得您老爷子想喝那一口,今天我非得让您喝上不成。”转过头对服务员说:“小姐,不是我为难你,你们要是能弄来青稞酒,我们就在这儿吃了,要是没有,我们就换个地方。”
小姐赶紧说:“请两位少候一下,我马上给经理说,让他派人出去买。”
何天亮说:“这就对了。”
乖巧的服务员给他们的茶杯里面斟满茶,便拿着菜单急急忙忙跑去找青稞酒了。
肖大爷有些过意不去,说:“你看,我这一句话可给人家小姑娘添麻烦了。”
何天亮说:“没关系,这也是她们应该做的,我们那个餐馆就有一个规矩,客人的要求只要不是非法的,就要尽一切努力去满足。”
提到他们的餐厅,肖大爷想起了小草,就问:“小草还在你们那儿吗?这丫头是个人物。”
何天亮说:“她是我们的总管,说实话,离了她我们那一摊子就玩不转了。”
又聊了几句天亮餐饮中心的近况,肖大爷才问:“你找我什么事儿?急三火四的,说吧。”
何天亮这才把前些天他跟白国光还有冯美荣之间发生的事儿说了一遍,又把白国光跟执法部门的某些人混到一起,并且准备对他生事的情况说了一遍。
肖大爷默不做声地听他讲,等他讲完了,才说:“白国光这个人的背景挺深。他那种人跟政府部门执法单位的人有来往是正常的,没有来往才不正常。关键是他们来往是什么性质,是一般性的应酬交个酒肉朋友,遇上事儿了好有个靠头,还是组成了利益共同体,联手谋取非法利益,如果是后者,问题就严重了。”
正要往下说,服务员兴冲冲地拎着两瓶酒跑了上来报喜:“先生您要的青稞酒买到了。我们老板说,这个酒便宜,老先生喜欢喝就送给您了,希望你们今后常常光顾。”
何天亮见这里的老板如此大方,感到自己面上也有了光彩,心里也是非常高兴,让服务员谢谢他们老板。服务员给他们斟上酒后,何天亮为了说话方便,就说:“菜赶快上,这里我们自己来,你忙别的去吧。”
服务员自然知道他们的意思,连连答应着走了。何天亮见肖大爷不等菜上来先抿了一口酒,暗笑这老头挺贪杯。肖大爷看出了他的心思,解嘲地说:“你别笑话我老头子,说实话,我早就想这一口了,可是老伴儿管得太严,平常哪有机会享受这一口儿?今天算是解放一次吧。”
何天亮真诚地说:“肖大爷,您年纪大了,我不知道您的酒量,您自己可得把握好,别伤了身子。”
说话间服务员已经流水似的把菜端了上来。何天亮举起酒杯说:“肖大爷,第一杯酒我敬您,咱们爷儿俩干了。”
肖大爷二话不说,咕嘟一声就把杯里的酒浇到了喉咙里,然后才说:“咱们别敬来敬去的了,自己管自己随意喝,边喝边聊。”吃了几口菜,肖大爷接上刚才的话头往下说:“你说白国光跟他们搞到一起了,一点也不奇怪,你可能还不知道,大都会娱乐城本身就是前任省上那个书记的老婆跟白国光合作折腾起来的。这位夫人借她男人当政的机会,搞了个狗屁金城公司,白国光当过金城公司的总经理呢。当时金城公司面向社会集资,闹了个乌七八糟。”
说到这儿,何天亮也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在监狱里,那段时间电视上几乎天天有金城公司的广告,电视上演这家公司集资的新闻片时,道士当时还叹息着说:“这些傻瓜又让人家骗了。”他当时还对道士的说法不以为然,反驳道:“人家这么大的公司,大老板又是省上领导的老婆,哪里会骗人?肯定能赚钱。”道士不屑地咧嘴一笑说:“走着瞧吧,这些人要不连老本都搭进去,我头朝地走给你们看。”
这事当时他们议论过,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过。他们作为服刑的犯人,谁也不会去关心这家公司的命运。想到这里,何天亮问:“后来金城公司怎么样了?”
肖大爷抿了一口酒,说:“还能怎么样?单位亏个人赚呗。有了钱,他们又开始从银行挖贷款,银行知道他们有经济实力,又知道省领导夫人是大老板,自然放心大胆地给他们贷款。结果不久传出他们亏本破产的消息。小老百姓辛辛苦苦积攒的几个活命钱交给你是要赚钱的,你现在弄没了人家当然饶不了你。金城公司亏损的消息传出来后,省委大院外面顿时热闹起来,都是那家公司的投资人来要钱的。恰好这时候中央发了通知,严禁非法集资。这家公司倒也不含糊,凡是小老百姓个人入股投资的,一分不少地把钱退还给了人家,事情平息下去了,倒霉的就是公家单位和银行。银行去要贷款,他们两手一摊:根据中央精神,他们积极整改,钱都还给那些个人投资者了。至于银行贷款,只好等公司业务发展了,有了钱再还。到这个地步银行又能怎么样?”
何天亮问:“他们的公司真的那么快就黄摊了?”
肖大爷说:“你问得好,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些事情谁也没有深入调查过。他们办事倒也干脆,不久就办理了破产申请。想想,公司都破产了,银行的贷款只好变成死账,给他们贷款的银行只好自认倒霉。”
何天亮说:“这帮家伙会不会玩偷梁换柱的把戏?用集资来的钱套银行的贷款,然后再说公司亏了,办理破产,结果钱就变成个人的了。”
“我也是一直这么怀疑,可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怀疑就一钱不值。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那个时候官也不算小,省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当时我就组织力量着手调查这家公司的破产案,可是刚刚开始进行,就被调到省政协当副主席去了。我心里明白为什么突然调职,觉得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索性办理退休回家养老,我当时还没有到退休年龄,人家二话没说就批了,我心里就更加明白了。”
何天亮曾经听道士他们说过肖大爷过去是大官,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从他的言谈话语和交往接触的过程中,何天亮发现他性格倔强,却又平易近人,自己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草民,跟他萍水相逢,他却把自己当成朋友、晚辈。想到这些,心里对他油然起敬,斟满一杯酒端起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说:“肖大爷,我敬您的为人。这一杯酒我干了,您随意。”说着,咕嘟一口将杯里的烈酒吞了下去。肖大爷微微一笑说:“你激动什么?我年纪大了,不能像你那样喝,我还是慢慢陪你吧。”说完在酒杯上轻轻抿了一口,接着说:“后来我了解到,那个大都会娱乐城也是他们搞的一个项目,让白国光当法人代表,名义上就成了独立法人,所以清查破产申请的时候,没有涉及到大都会娱乐城。你想想,这样一来,大都会娱乐城不就成了他们家的自留地了吗?所以,白国光跟官场上的一些人搅在一起是再自然也没有了,而且他们并不是现在才搅在一起,过去他们就是一路,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
听他这么一说,何天亮恍然大悟,心想,看来他们并不是为了找自己的麻烦才聚到一起的,心里松了一松,又想到这帮人干了那么多坏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活得有滋有味,实在没有天理,就问肖大爷:“他们这么做明明是犯法的,刚才您说因为没有证据就没办法办他们,如果我们能拿到他们违法犯罪的证据,不就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吗?再说了,如今那位书记已经下台了,没了后台,办他们阻力也就小了许多,您说是不是?”
肖大爷说:“当然,如果手里有证据,别看我现在退下来了,就算他还在台上,我照样能让他们受到应有的制裁。”
何天亮说:“那就好,贼不打三年自招,如今他们不会像那个时候那么小心翼翼掩盖自己,人过留痕,雁过留声,我就不相信他们干了那么多坏事真的能把屁股擦得干干净净。”
肖大爷也来了精神,直起身子说:“你说得对,其实也不是没有证据,就是没有人去查。你想想,他们家是全省第一家庭,谁敢去摸那个老虎屁股?在他们的问题上,公安、检察、纪检部门都靠不上,真要查哪里有查不清楚的事情?”
何天亮说:“那我就想办法摸摸这个老虎屁股。”
肖大爷说:“你如果真要摸他们的屁股,看看他们屁股底下有多少屎,就得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些人是不可能老老实实翘起尾巴让你检查的。如果他们发现你的目的,肯定要采取谁也难以料想的手段来阻止你。而且,凭你的能力要想把他们的问题查清楚是不可能的。”
何天亮说:“功夫不负有心人,鬼也怕人琢磨,只要上了心去搞他,我想总是有机会的。”
肖大爷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过日子吧,这种浑水你趟不起。”
何天亮说:“我不是嫉恶如仇跟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人,我还没那么高尚。我跟白国光的事儿您也知道,我即便想老老实实挣钱过日子人家也不给我那个机会。所以,我也看透了,还不如跟他们痛痛快快来一场龙虎斗,闹他个鱼死网破,说不定反而能死里逃生后半辈子落个清静。”
肖大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那么干迟早要吃大亏,弄不好没把人家怎么着,你自己反倒先进了监狱,你可千万不能胡来。”
何天亮笑着说:“肖大爷您也太看不起人了,要是放在十年前,我还真有可能吃这种亏,我当年把白国光收拾了一顿,当时挺解气,可是最终倒霉的还是我自己。这种傻事我再也不会干了,您老人家放心好了。”
肖大爷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眼下还没有准谱,心里有了这个打算,慢慢想办法。只要您能帮我我想我就一定能成。”
肖大爷眯缝起了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要是拿到了有关他们犯法的证据,你能帮我把证据交到可靠的人手里,让他们受到法律的制裁就成。”
肖大爷想了想,下了决心似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好,只要你能拿到证据,我就保证让检察院立案。来,咱爷儿俩干一杯。”
两人喝过杯中酒,肖大爷又说:“事情也不见得像你想象的那么复杂,靠你的力量想把事情全部搞清楚是不可能的,但是你只要能抓住他们一个方面的问题,要有确凿的证据,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扩大战果,最终把他们的全部违法犯罪事实搞清楚。这就像打仗,不见得非要全面出击,只要你能找准一个突破口,就可以让敌人全线崩溃。再好比说,一道大坝阻挡了一道洪水,如果这道大坝的某一个点上出现了裂缝或者洞隙,洪水就可以从这小小的缝隙开始冲垮整个大坝。所以你现在不必要老想着抓人家的大把柄,只要能抓住小的,实实在在够得上违法的证据,我就可以保证让他们把全部事实吐清楚。”
何天亮想,眼下他们在大都会娱乐城里面就天天在干违法犯罪的事,关键是没有人去抓,去管,如果自己从这方面着手,说不准还真能揪住他们的小辫子。肖大爷看他瞪着眼睛发愣,知道他的心事,就说:“今天咱们来是吃饭喝酒的,你陪我好好喝几杯,别想白国光他们的烂事了,要是他们今后再鼓动政府执法单位找你们的麻烦,你就给我打电话,我出面给你解套。要是他们走黑道,我可就没办法了,这得靠你自己小心应付,千万别着了他们的道儿。”
听他这么说,何天亮心里轻松了许多。过去他最怕的就是白国光串通公安、税务、城管那些说也说不清楚的部门来找麻烦,如今肖大爷明确表态要帮助他,他感到自己也有了靠山,他相信肖大爷绝对不是说大话,虽然他已经退了下来,可是凭他的影响和关系,只要他想管的事儿,就一定能管得通。至于黑道,他反而不怕,他明白那些所谓的黑道都是见不得阳光的角色,只要你比他们更硬,所谓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他们也就只能退让三分,他唯一的本钱就是三个字:不怕死。
肖大爷连着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起来,脸也红了起来,跟他说起“文化大革命”他到山丹军马场劳动改造的往事,饿得受不了,半夜起来跑到马棚里偷喂马的豆饼吃,寒冬腊月里跳到渠里堵口子,冻得浑身青紫,跟着农工就着干辣椒喝青稞酒…
两人边吃边聊,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肖大爷突然想起什么事,看看表连叫不好。何天亮问他怎么了。他说:“答应老伴一点钟到大女儿家给她接外孙子去,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何天亮看看表,已经下午两点多钟了。肖大爷说:“这就叫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就过去了。行了,咱们也该撤退了。”
何天亮叫来服务员算账,还剩下一瓶青稞酒,何天亮让肖大爷带回去。肖大爷连连摆手:“那可不行,老伴知道我喝酒又得找我麻烦。你带回去,给我留着,等啥时候我再偷空出来到你那儿喝。”
何天亮笑着说:“那好,我就给您留着,您可别忘了。”
肖大爷说:“别的事儿能忘,这青稞酒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