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亮认识的那位老者也是市府广场晨练晚练的老常客,他每次见到何天亮都要过来跟他问候一声,闲聊几句。何天亮后来知道他姓肖,便称他为肖大爷。不过,肖大爷却再没有让他擦过皮鞋。
肖大爷跟何天亮故去的老岳父嗜好相同——下象棋。何天亮摆鞋摊,他就摆棋摊。何天亮有生意的时候就顾鞋摊,没生意的时候就顾棋摊,陪肖大爷边下棋边聊天边等顾客。何天亮过去常跟老岳父下象棋,知道老年人下棋的特点,对手太差下起来他会觉得没滋没味,光赢不输不过瘾;对手太强光输不赢心里又会憋气,弄不好还会血压升高心跳过速发生危险。因此,何天亮跟肖大爷下棋很注意拿捏分寸,保持有限优势,胜上两局总要输上一局再平上一局,让老头子不生气又有吸引力。果然,肖大爷跟何天亮下棋就觉得很舒服,一见何天亮有空闲就拽着他交战,逐渐两人成了棋友,相互之间竟像熟识的朋友一样随便了。
今天晚上生意挺好,来擦皮鞋的人络绎不绝,何天亮光顾着忙生意,肖大爷就坐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跟他杀两盘。九点多钟以后,游人渐稀,也再没有人来擦皮鞋,何天亮奔波一天,虽然想早点回去休息,可是见肖大爷坐等半个晚上,就耐下心来陪他下两盘。
棋局刚摆好,正要开始厮杀,生意却上门了。
“擦皮鞋的,还挣不挣钱了?”一个人大咧咧地坐在了椅子上。
何天亮回过头来,浑身的血液顿时凝成了寒冰,大脑也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只野蜂钻进脑子狂飞乱舞。坐在折叠椅子上把脚高高跷起在脚凳上的人赫然就是白国光白书记。多年不见,他胖了许多,何天亮看到了他腹部由脂肪堆出的山丘。
何天亮头上戴着白天用来遮挡阳光又能保暖的毡帽,所处的位置又恰恰背光,白国光也没有把一个擦皮鞋的当人认真打量,所以一时也就没有认出面前的何天亮。何天亮强压着内心的狂涛巨澜俯首忙碌,颤抖的手几乎拿捏不住刷子、鞋油。稍一用力,一寸多长的一截鞋油摊在了白国光的脚面上,险些弄脏了他雪白的袜子。
白国光丝毫也没有感到眼前这个擦皮鞋的有什么异常,反而打趣道:“你倒是挺大方,给我出那么多油。”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机械地用刷子将鞋油在鞋上擦匀,然后拭净、打蜡、抛光。白国光满意地看着油光锃亮的皮鞋问道:“几块?”
何天亮抬头直视着白国光的眼睛说:“擦鞋两块,打蜡一块,总共三块。”
白国光终于认出了他,从椅子上猛然蹦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何…何…”
何天亮冷冷地说:“你认识我说明你还有记性。”
白国光这时却又镇静下来,冷冷地说:“我当然有记性,尤其是对你,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何天亮一直在打听宁宁的下落,还委托三立和道士等人帮他打听消息,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去帮他。可是,他也知道他们和他一样,首先要解决的是温饱问题,谁也没有那个能力扔下手头的事耗费整桩时间替他打听宁宁的下落。根据宁宁姥姥和小姨的说法,宁宁是跟冯美荣在一起,可是他连冯美荣的去向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找冯美荣,就是在擦皮鞋的时候,也经常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渴望出现奇迹,能够在人群中突然发现冯美荣,只有通过冯美荣才能找到他的宁宁。过去了这么多年,没有冯美荣,即便宁宁站在他的面前可能他也认不出来。
今天,跟白国光的不期而遇,给他一线希望,他抑制住自己对白国光的仇恨和憎恶,没有理会他带有明显敌意的答话,问道:“冯美荣在哪里?”
白国光轻佻地反问:“你想她了?”脸上挤出了嘲弄的笑,路灯下他的笑纹带有几分狰狞。
何天亮没有理会他嘲弄挑衅的口气,又问了一句:“冯美荣在哪里?”
“她不是你的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我怎么知道她在哪里。”
“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吗?”
“笑话,我早就玩腻了,扔了,你要想捡就自己去找吧,只要你不嫌她破就行。混到这个地步你也只配捡冯美荣那种让我玩腻了的破货。”
何天亮再也忍耐不住心头的愤怒,伸出手抓住了白国光的衣领,吼道:“你说,冯美荣在哪里?”就在这时,从白国光身旁扑过来两个人,一人扭住他的一只胳膊,把他跟白国光分开,并且把白国光挡在了身后:“哥们儿,撒野吗?”
另一个汉子怪声怪气地说:“笑话,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朝别人要,你活在世上混个什么劲儿。”
何天亮循声看过去,又是大吃一惊,说话的正是他出狱的头一天在牛肉面馆碰见的那个肉杠。另一个人比肉杠的个头儿还高,身躯魁梧,拦在他面前像一座铁塔。面前这两个人任何一个都能跟他周旋一番,动武他不见得能占到便宜。可是就这么罢手放白国光一走了之他又实在不甘心,这是找到冯美荣进而找到宁宁的机会。他推开拦在面前的肉杠和另一个汉子,冲到白国光面前,追问:“你告诉我,冯美荣在哪里?宁宁在哪里?”
白国光笑嘻嘻调侃道:“冯美荣在哪里我知道,宁宁在哪里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党的秘密,我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就你一个臭擦皮鞋的知道了她们的去向又能怎么样?你能养活得了她们吗?”
何天亮看他有恃无恐地耍弄自己,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扭断他的脖子。这时候肖大爷在一旁对他说:“小何,有话慢慢说,今天说不明白以后还有机会,谁也不会马上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肖大爷的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提醒了何天亮。理智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武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动武对方三个人,他也不见得能对付得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量用和缓的口气说:“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我找冯美荣就是想找到我女儿看看她就满足了,绝对没有别的意思。”说这几句话他用全身的力气使语气显得平和,但连他自己也听得出来,他的话音颤抖得像寒风里残留在枝上的树叶。
白国光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然后说:“这么多年没有见面,看样子你在牢里面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长进,你要想知道冯美荣的下落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却没有那个义务告诉你。现在是商品经济,咱们也按商品经济的法则办事,等价交换,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何天亮问:“什么条件?”
白国光对肉杠说:“你给他说说我的条件。”
肉杠说:“不管你干什么,不能在本市干,你要是不离开本市,啥也别想干成,这就是条件。”
“到我家闹事的就是你了?”何天亮想起了家里顶棚上面的红字,问了他一声。肉杠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默认了。
“给我干活的旅馆打电话的也是你了?”
肉杠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是我,盯着你的不止我一个人,有些事我不出面也有人去办。不管怎么说,你也应该明白,你虽然出来了,在这个城市里也没有你的摊位,再赖着连皮鞋你也擦不成了。”
何天亮知道他们干的一切都是白国光指使的,跟他们也没道理可讲,今天弄清楚自己出来以后遇到的一桩桩怪事都是他们搞的鬼,心里反而轻松了,就像一直被蒙着的眼睛突然没了眼罩,啥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再理会肉杠,问白国光:“如果我不离开这座城市呢?”
“那就一切免谈,我祝你万事如意,早日合家团圆。”
“你不滚出这座城市也别想过安生日子。”另一个壮汉在一旁帮腔,说着伸脚踢倒了何天亮的鞋架子。
何天亮笑了笑说:“你难道就这么大点本事,只能给人当条狗吗?”
那人扑上来要动手,却让肉杠拦住了:“算了,跟一个擦皮鞋的较什么劲。”
白国光说:“既然你不同意我的条件,咱们的生意是做不成了,那就后会有期吧。”
见他就要离去,何天亮拽住了他的腕子:“等等。”
“干吗?答应了?”白国光终究心有余悸,虽然有两个保镖,嘴上还硬,却下意识地往后退缩着,要甩脱何天亮的手。保镖也凑了上来说“干吗?找麻烦是不是?”
何天亮说:“我黑天半夜出来不是学雷锋,擦了皮鞋不给钱就想走吗?我跟你没那份交情。”
白国光微微一怔,掏出一张钞票看也不看就给了何天亮。何天亮见是一张十元的,就又拉住了他:“等等,我给你找钱。”白国光被他拉着十分不耐,甩不脱却也无可奈何,那两个保镖见这种情况软也不是硬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何天亮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找出七块钱的零票,仔仔细细数了一遍,给了白国光:“擦鞋两块,打蜡一块,一共三块,找你七块。”
白过光接过钱,胡乱朝裤兜里一塞,恼恨交加地瞪了何天亮一眼转身就走。何天亮说:“有空再来。”
白国光走了,三个人在路灯下映出的影子歪歪斜斜。何天亮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心如刀绞,浑身上下像是被剔去了骨头,颓然坐在小木凳上。他觉得胸腔里如同有一团火在燃烧在膨胀在爆裂,似乎空气已经全部消失,他几乎窒息致死。他仰起头来朝黑沉沉厚重如山的夜空大声号叫着:“嗷…”凄厉的号叫声在夜空里久久回荡,他感到自己虽然生活在人群中,实际上却和深山老林里孤独的狼没有什么区别。
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肖大爷惊诧地问:“小伙子,你怎么了?”
何天亮呼啸一阵觉得胸膛里顺畅了些许,但精神委靡情绪低落,什么也不想说,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发呆。
肖大爷又追问:“小伙子你到底怎么了?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何天亮对着棋盘沉默不语,机械地挪动了一步马。
“你的马怎么走起田来了?算了,不下了,我看你也没有心情。”肖大爷码乱棋局,开始把棋子往布袋里装。
“刚才那人是谁?”肖大爷收拾好棋子,却不走,似乎要从从容容跟何天亮聊一聊。
灯光下肖大爷清癯的脸慈祥恳切,两眼流露出来的同情关怀让他忍不住要把憋在心里的话倾诉出来。
“肖大爷,”何天亮问道“你说说这世上人跟人之间最深的仇恨是什么?”
肖大爷沉吟片刻,说:“过去说是阶级仇民族恨,可是现在已经消灭了阶级,又讲究民族团结,按咱们中国老百姓的传统来说,最难化解的深仇大恨莫过于杀父、夺妻、灭子吧。”
何天亮说:“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单位的党委副书记,因为他我蹲了八年监狱,至今我连我亲生女儿都找不着。”接着,何天亮把他与冯美荣、白国光三人之间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对肖大爷讲述了一遍。
肖大爷泪水盈眶,一个劲叹息,不知道该如何来劝慰何天亮才好。何天亮见老人为他难过落泪,反倒是心中不忍,劝慰道:“肖大爷你也别替我难过,事儿已经过去了,就把它当成一场噩梦,一觉醒过来,我这不还活着吗?我还能凭力气挣钱,还能陪您老下棋,这不挺好吗!”
肖大爷不说啥,拍拍何天亮的肩头,那神态举动就如爱抚安慰自己受了委屈的儿女一般。
“这件事您老人家千万别往心里去,要不是今晚在这儿遇上他我心里发堵,也就不会引得您老人家跟着伤心了。”
肖大爷盯着何天亮半晌不言语,长长叹了一口气才说:“大丈夫能伸则伸,能屈则屈,四时冷暖加于身而淡然处之,世间苦难之事扰于心而面不改色。你今天晚上跟那个姓白的面对面碰上,能如此冷静如此有气概,真够得上弃于市而不萎,辱于仇而犹刚,就凭这一点,你够得上‘大丈夫’三个字。”
何天亮苦笑道:“您老这是安慰我。我哪里有您说的那么豪迈潇洒。”
肖大爷摇摇头说:“你没有说心里话,要是真的那么简单,他走了你吼什么?你的心情我要是不明白我算白活了七十岁。小伙子,我多一句嘴,安贫乐贱是没有出息的,你一定要好自为之,奋发才能有为,不然你就永远只能处于受压挨欺的地步。”
何天亮点头称是,心里却想,谁也知道要奋发有为,谁也想出人头地,可是哪有那么简单?
肖大爷接着说:“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给你留个联系地址,有什么事,要是我没来,你就按这个地址找我,需要办什么事,只要不犯法,我一定尽力。”
说着,肖大爷从上衣兜里掏出小笔记本和笔,写了地址、电话交给何天亮。何天亮恭恭敬敬地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衬衣口袋里。
肖大爷拎起装象棋的小布袋说了声:“今天就到这儿吧,以后咱爷儿俩再好好杀几盘。”
肖大爷走了,何天亮点着一支烟坐下来默默吸着。夜深人静,广场上已经难得见到人影,路灯将昏黄的光洒在水泥地面上泛出惨淡的苍白,寒风裹挟着纸屑和烂塑料袋在空旷的广场上散步。吸完一支烟,何天亮感到自己平静了许多,便收拾起擦鞋的工具,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回走。经过广场口时,他看见一个大广告牌上写着:世界只承认成功者。他心想:真他妈势利,忍不住骂道:“滚你妈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