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拿到“静染”的合作后,反而面临更大的挑战,比之前的工作艰难了更多。
闫涵成了她的客户,表面相处客客气气,波澜不惊的,每次开车走还要问问乔安是否顺路送她。暗中的刁难却无所不在,看着宣传的方案总是先微笑,再皱眉,跟乔安说:“我觉得你能做得更好。”模特也换了一拨又一拨,找那种性格女模吧,闫涵说怕中国大众接受不了,太国际脸,找比较漂亮的吧,闫涵说这怎么行,长得这么主观怎么当模特。乔安问到底要找什么样的,闫涵说,要大气却不能张扬,内敛但有股傲气。乔安拿着iPad记下来,点头说没问题,心中瞬间翻了几百次白眼,这是要找精神分裂吧。
乔安有时候不明白,闫涵到底是因为个人原因针对她,还是本身就是一个尽善尽美的龟毛性格。乔安也会忍不住在开会时分神打量闫涵,她喜欢用偏草本味道的香水,哪怕开会这种情况,也喜欢穿纯棉纯色TEE,果然是陆先生喜欢的类型。她思考问题时习惯用铅笔敲打桌面,赞同别人时左手摸下巴,点着头说,“嗯。”这些细枝末节的习惯,和陆远扬如出一辙。
而且闫涵喜欢让乔安带东西给陆先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有时候是一盒巧克力,有时候是一瓶红酒,一边信手递给乔安一边说,麻烦带给远扬,朋友带来的,都是他以前最喜欢的。
乔安一并接过,说好。
之后在晚饭时,原原本本交给陆先生。他看了看说,挺好的酒,以后她再给你什么说要带给我的,你自己吃掉喝掉就好。
乔安讽刺他,你怕有毒啊?那就现在一起喝了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机铃响了,接起电话是闫涵,她说这一季的新样衣到了,让她去公司看看,有什么新的想法。乔安看看手表,说好,一刻钟后到。
她拎起包要走。陆先生问她和闫涵合作有什么不适应吗?
“挺好的,没什么不适应。”
“听说你连开了好几个夜班,还受得了吗?”
“闫涵为了能让我开好几个夜班,她也开好几个夜班了,客户都能受得了,我怎么受不了。”乔安站起来走,拎上了闫涵让她交给陆先生的酒。
“干吗带走?不是要和我开了喝吗?”
“我今晚和她开了喝,看看她到底有没有恼羞成怒给你下毒。”
“你真是个好员工。”
“你真觉得我好,就直接体现在奖金上吧。”乔安匆匆跑出门拦车。陆先生透过玻璃看她跑出去的样子,难掩疲惫。
乔安心里想,忙一点也好,忙一点就没时间思考那些有的没的。我和她的交情,毕竟是她维系时间最长最稳固的关系。也是曾经众叛亲离的时候,唯一支持她的人。这是一种无形的怅然若失。
她说要找公寓的第二天,陆先生就在同一小区租了一套房子给她。她没拒绝,理所应当地搬了进去。她买了一个大鞋柜,把自己的每一双鞋仔仔细细摆进去。
乔安走进“静染”的楼层,几件样衣平摊在办公室中间的长条形木桌上,乔安看着一件件衣服,走过去到闫涵办公室的门口,看她戴着眼镜忙碌,看见乔安,莞尔一笑。
乔安客气地走进去,晃晃手里的酒,“陆总说谢过您,但是现在他戒酒了。”
“是吗?”闫涵摘下眼镜笑笑。
“我也不清楚,反正他这么跟我说的,让我带回来给您,说酒挺好的别浪费了。”乔安把酒放在闫涵的桌上。
闫涵靠在椅背上,看着这瓶酒手指摸着下巴,又看向乔安,“是啊,别浪费了,我去拿两个杯子,咱们边喝边聊吧。”
“抱歉,我工作时间不能喝酒。”
“没关系,现在不是工作时间,而且,陆总没教过你们客户至上吗?等着,我去拿杯子。”说着闫涵站起来,走出办公室。
乔安看着她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和闫涵说两句话都累。
1
乔安和闫涵坐在桌边,把样衣都堆在了一边,两个人晃着酒杯聊天,闫涵时不时发出大笑声。
她们聊起好多事。闫涵并不避讳,聊起和陆先生的过去。说起两个人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闫涵说,但是想起来那也是两个人最好的时候。有时候生活的困难对于爱情来说反而是一件好事,两个人的关系不仅仅被感觉和爱所维系着,不仅是爱人,还是战友,一起打怪的战友。闫涵说那时候刚毕业,住最简陋的房子,一下雨楼梯间里就弥漫着一股旧纸箱发霉的臭味,但没觉得辛苦,买样台灯之类的小家电也会满足。
“你知道吗?远扬刚工作的时候,犯过一个小错误,是送错文件,还是给客户送错礼物我忘了,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儿,几乎每个刚入职场的人都会做错的吧,老板要把他炒了,无论他说什么,怎么弥补,他都不松口,让远扬一定要走,小事儿决定成败。你知道之后他做了什么?”闫涵晃着酒杯,看看乔安。
乔安摇摇头。
“你应该知道的。”闫涵微微扬起嘴角,眼睛却带着伤感,“他找去老板家,跪在老板面前,说开除他可以,但是一定要让他把这件事弥补好,给他一个机会以后能在这个行业立足。后来,老板的家人也看他可怜,从旁边劝说,他留下了,因为这件事他反而有了机会,拿到了两家大客户,成为公司升职最快的人,再后来他出来和我自立门户。”
闫涵喝光了酒杯里的酒,狡黠一笑,“这个老板,就是你爸爸。”
她话锋一转,“不过你别担心,他一点不恨你爸,而且这行业本来就是这样的,竞争残酷,容不得一点错误,所以,我们这行每个人都特别急功近利,必须争取眼前的一切利益,今朝有酒今朝醉,谁都保不齐第二天有没有命消受这些。”
“你不必和我讲这些。”
“我也就是随便感慨,感觉我们老得真快啊,一转眼,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对了,你爸联系过你吗?我在国外的时候听到过一些他的消息。”
乔安被她戳中要害,拿起酒杯看向别处,“咱们还是聊点儿别的吧。”
她们开了一瓶接一瓶酒,可能在这种夜里,所有人都等待一个释放的契机。闫涵说,其实所有人都觉得是我爱利益,离开远扬,但是谁会去体会具体的细节呢,你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其实两个人经历得越多,能在一起的可能性就越小,因为热情消磨得太多,彼此又太了解,连对方一个松懈的眼神都能看穿,多可怕。
乔安没吭声,想到自己和陈公子的关系,未尝不是这样。他们曾经一起参加朋友的婚礼,陈公子对她说,我们早晚也有这样一天,手牵手,漫不经心到永远。乔安泼他冷水,说,我们可能手牵手,但是很难到永远。陈公子问她,如果以后我和别人结婚了,你会怎么样?乔安说会包一个大红包给他。他问,包多少。乔安说五亿。陈公子给了她一个诧异眼神,这么看得起我?乔安笑了一声,说,冥币。然后乔安问陈公子,如果以后自己和别人在一起,他会怎样。他说,都得死。乔安也给了他一个诧异眼神,这么看得起我?陈公子笑说,你和他,都得死。
现在呢,果然他要和别人结婚,她也要跟别人。但是他们都再无心绪去杀了对方。
闫涵对乔安说,其实我特别喜欢你,如果不是我曾经特别喜欢过远扬的话,我们一定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她趴在桌子上,听闫涵说这句话,这是她当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最好的朋友。
乔安突然想给我打个电话,毕竟在她的关系里,和我的这段,最长久稳固,接近永恒。刚有这种想法,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太好了,在说出真心话之前,终于睡着了。
2
乔安睁开眼,不知道怎么躺在自己床上的。她穿着睡衣,晃晃悠悠从床上爬起来,手机上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跳出陆先生的信息:放你半天假。
乔安拿着床头柜的水杯向客厅走,走着的时候脚下被绊了一跤。她低头看地板上,抽起一根皮带。乔安疑惑着,拿着皮带向客厅走,客厅的开放厨房里,站着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背影,在手忙脚乱地煎鸡蛋。是感觉特别熟悉,但看上去不是陆先生。
乔安拿着皮带,屏住呼吸,悄悄向那个背影走过去。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就这么勒死他。
他突然回头,陈公子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拿着锅,看着拿着皮带的乔安,露出尴尬的笑容,“醒了?”
乔安看到陈公子,突然想把皮带甩到房梁上,干脆利落地吊死自己。
3
乔安打车去上班,脑子里一直闪出些昨天断片的记忆。陈公子说是闫涵打电话让他来接的,碰巧他也在外面就来接了。乔安看着他煎糊的鸡蛋,觉得自己这次真的中招了。
陈公子的确要结婚了,家里选中的对象。可是陈公子说他并不快乐。
乔安坐在沙发上喝着冰水,冷静地对他说:“你现在快不快乐又与我何干。”
陈公子说,她昨天勾着他的脖子,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不要结婚。乔安说,“你以前喝醉的时候还说过爱我一辈子呢,你好好结婚,我好好过,咱们的事早就翻篇了。”
“你一定还对我有感觉。”陈公子拦住拿着杯子要回房间的乔安,“如果没感觉,上次你见到我不会是那个反应。”
“哦,原来是上次那件事,你想多了,我演给陆远扬看的,慢走不送,记得关门。”乔安绕过陈公子走回自己的房间。
五分钟后,她听到外面大门关上,才松了一口气。打开门,房间一样空,除了空气里的气味。他的香水味,和鸡蛋被烧焦的味道。她看看垃圾桶里的煎蛋,想到以前他说自己在家手不沾水的傲气样子,现在又何苦这样呢。人总是在自己彻底失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曾经的拥有。
4
那天我本决定去公司辞职。
现在我身处公司,不管干什么都别别扭扭的,陈乔治完全不跟我说话,见到我都转弯走,也不回复我的邮件,看见乔安也是同一种情况。
在从齐飞车上下来的那一天,我写了最后一篇关于失恋的故事。主角是我。我的整个半年,从失去开始,到一无所有结束。可能我是个注定不配拥有的人,但至少我也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当了一次主角,悲情女一号。
所以我决定,作为一个总是被甩的人,我要先甩了公司。虽然,我也不知道辞职之后能去哪,但是当初离开魏冬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还不是凑合活到了现在。
我手里捏着辞呈,站在大楼面前,仰着脑袋,看着我上班的那层,看到脖子都酸了,特别矫情地,小声说了声,再见了。刚说完,乔安从我身边走过,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们还是不联系,不说话,连见面也显得尴尬诡异。
她今天也显得匆忙凌乱,现在已经是下午,才刚刚出现在公司,这不是她的风格,以前不管是十二点回家,还是凌晨两点回家,每天的九点二十之前她总会准时出现在公司。乔安抱着一堆文件夹往大楼走。我感觉出她想说点什么,但是脚步没停下,扭头进了大楼。
我刚告别过的大楼,又塞进去了乔安,让我感觉刚才的仪式瞬间没了意义,于是我再次抬头,看着大楼,重新郑重地说了一声,再见了。
这次更加刺激,我还仰着头瞎伤感,突然一大波红色粘稠液体泼到我身上,顺着肩膀流到脚边,我像是一个被天降导弹砸中的倒霉鬼,瞬间血肉模糊,脑花四溅。
我还没反应过来,看向导弹袭来的方向,小红戴着墨镜,拎着油漆桶走过来。我特别想逃跑,但是众目睽睽下,全身油漆的我被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牢牢固定在原地。
小红走到我面前,把剩下的油漆从我脑袋上浇下来。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发出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小红看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把我害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想开口解释,可是刺鼻的油漆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小红对着围观人群吆喝,“大家来看看啊,看看贱人长什么样,什么下场。”
本来在大楼里等电梯的人轰然而出,全围在我身边凑热闹。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乔安已经踏进电梯,关上电梯门的一瞬间,想到刚才我在门口,拼命砸开门键,可是电梯已经上去了。
在十二楼的时候电梯打开,乔安要按一楼回去,电梯门外的人进来说这趟电梯是上去的。于是她扔了文件就往安全出口跑,从十二楼连滚带爬向楼下冲,我当然不知道这个过程是什么样的,但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高跟鞋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乔安在大厅就看到小红和我被人群围在中间,她想也没想,拎起旁边清洁大妈涮拖把的水桶就走出去。
我从来没见过乔安这样,像是一个悍妇,完全不顾形象,光着脚,头发是乱的,拎着一桶脏水,使劲推开人群,大喊着:“都他妈给我让开!”
她走到指着我骂的小红面前,猝不及防,一桶水已经浇到她身上,她对小红狠狠地说:“你那些音频文件是我放出去的,以后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别挑软柿子捏!你要是没做过那些脏事,谁都泼不了你脏水,当时敢做,现在不敢承认了?”
乔安说完,拉着我跑到路边拦车,出租车司机看见我满身油漆、她蓬头垢面的样子都不愿意停。乔安就跑到马路中间站着拦车,几辆车都是擦着她的衣服过去的,司机吓得急刹车,开窗骂乔安疯子。她拉开车门就把我塞进去,恳求司机,说我情况很危险,让他赶快开去医院,她从钱包里抓出一把钱递给司机,问够不够,不够你送到了我再去给你取!
整个过程都是出租车司机在医院复述给我的,因为当时我完全是傻的,好像脑子里也进了油漆。
司机一踩油门我才放声大哭,乔安着急地用湿巾纸擦我的脸和粘上油漆的头发,说着对不起。几乎是把我认识她这么多年的对不起一次性还清了。
她说着对不起,我还是在哭,到后来她看用湿巾纸擦也擦不掉,特别着急,说倪好,你别哭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想到乔安从来没讲过笑话,我来了精神,哭着说,那你讲呀,你讲呀。
乔安说,小明有一天放学回家,不小心踩到了地雷,于是灵机一动,在地雷上过了一辈子。
司机听完哈哈大笑,我还在哭,说这是什么狗屎笑话啊。
我和乔安攥着对方的手,场面特别肉麻恶心,但我们那一刻却异常真心,像两个掉进黑漆漆下水道的超级玛丽,世界上所有超级玛丽都被霸王花吃了,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
乔安说,那我再给你讲一个。
于是她给我讲了一路冷笑话,我嘴角不断抽搐,司机笑得不能自已。
后来我觉得那天虽然被浇了油漆,却还是非常值得的,地球上没几个人能见女王讲无聊笑话。哭到后来,我们抱在一起哭,我拥抱她的时候,乔安还不忘抽泣着说,你抬抬头别把油漆蹭我脖子上了。
5
女孩之间的感情就是如此奇怪。女生的友情基本都以共同的敌人或者共同的痛苦为基础,说“从前我们好得一起拉手上厕所”,那是给外人看的假寒暄,其实当年你先我开口骂那个特别美的臭婊子,又或者你看到我的落魄潦倒,才是我们决定日后愿为对方赴汤蹈火的时刻。
乔安带着我去皮肤科挂号,想办法清洗、处理,一路上都穿着一双外科的简易拖鞋。
等到我基本洗干净,坐在医院走廊里等缴费的时候我们才好好看了看对方,一个因为过敏全身出红疹,一个因为亡命狂奔整个造型都风中凌乱。最好笑的是乔安的精神状态已经恢复过来,配合风中凌乱的造型表情还特别严肃,皱着眉头嫌弃自己。我前仰后合笑得不行。
原来,长大还有一个好处,我们对人生的不完美,无论是自己的不完美,还是别人的不完美,变得不再介意。我们不再要求,交一个永不背叛的朋友、一个忠贞不渝的男友,哪怕是父母,我们也不再苛刻,像是乔安,也像是齐飞,他们都接受着一个事实,就算是父母,你也不能强求百分之一百的付出。我们明白了生命中没有那么多好运气,很多时候,只能逆来顺受,但是在这么残酷的现实中,还是有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就应该知足。
6
我被泼油漆的事儿成为我们那个大楼里的爆炸新闻,乔安打电话给陆先生,让他送双鞋过来。
陆先生看到乔安这样子,笑得比我还厉害,拿着手机三百六十度拍照,乔安扭着头,挺生气的样子,上前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鞋子。陆先生满意地拍拍我肩膀,说:“倪好,你真厉害,你比员工培训强多了,能激发出乔安同志的潜能,必须发奖金表示鼓励。”
乔安在医院接到闫涵的电话,她抬头看了看陆先生,拿着手机走到一边,接起电话。
“乔安,我听说你们公司出事了,这样,宣传方案先不用着急,昨天的事……”闫涵在电话那边说着。
“宣传方案今晚我一定整理好给您。”乔安打断她。
“昨天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后来?”乔安佯装不知,从墙后面探头看了看陆先生,他给她一个微笑。
“陈公子把你送回家了吗,昨天你硬要打电话给他,打给他之后话也说不清楚,我让他来接你的,后来把你送回家了吗?”闫涵看似关心,但是敏锐的乔安已经清楚地听出了她的口蜜腹剑。
“我还在忙,方案我会按时给您。希望以后我们除了工作上也不要有过多其他的交际了,昨天他把我送回家就走了,抱歉,没能遂您愿。再见。”乔安看到陆先生走向她,赶快收线。
陆先生站在她面前,故意做出吃醋的样子,“谁打来的,还偷着接?”
乔安把来电号码晃给他看,“闫涵打来的,怎么,应该给你拿去叙叙旧?”
“看不出你还挺小心眼的。”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么小心眼我不配合显得对您重视不够。”乔安表面开着陆先生的玩笑,心里却在打鼓,趁陆先生不注意,翻看了自己的通话记录,果然拨出过陈公子的号码,可是她真的一点点都记不得,自己都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胜酒力。
乔安不知道,其实闫涵早早就找人拍好陈公子出入她家的照片,而不安好心的目的也不仅仅是陆先生。
闫涵从小女孩开始就有唯我独尊的习惯,表面平和,心里却多是起伏的锋芒,大队长的三道杠就像长在她胳膊上似的,从小学三年级戴上之后到中学毕业,都没摘下来过,大学还蝉联多年的学生会主席。如果那个年代有“女神”这个词,闫涵当之无愧,成绩好,漂亮,人缘还好,总能把大家照顾好,跟着陆先生一群男生喝酒,她能把每个人都送回家,总是第一个和桌上被冷落的同学聊天,和什么人都能找到话题。陆先生曾经说她,连路上碰到一只猫也能唠上一会儿。
这种女孩的可怕在于,她的可怕只有女孩才能明白。
7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我去了乔安的公寓。当精神洁癖退潮,我们学会一笑泯恩仇。之前的事谁也不再提,谁的生活不是打碎一块玻璃,匆匆铺上一条红毯。
我窝在沙发上吃着垃圾食品看电视,她不停打电话联络工作的事,让谁谁赶紧去绘图,让谁谁去做一份新的市场调查。我看着她像一颗人造卫星似的绕着房间转圈,这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太好了。
人和人之间需要这种微妙的联系和小范围的喧嚣,像约翰·邓恩在《丧钟为谁而鸣》里说的那样: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我们都需要陪伴,没有哪段感情经得起推敲。我们必须承认,交错纵横在一起的命运,才是完整的人生。
我从沙发上打着滚,在沙发上摸出一块灰色的布,拎起来扯开嗓子对乔安喊:“你现在活得这么堕落啊,抹布都往沙发缝里塞。”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条男士内裤。
乔安迅速挂上电话,从我手里扯过内裤。
“别紧张啊,都这么大年纪了不是高中生谈恋爱,这就是咱们老板Size吗?”
乔安迅速用剪刀把内裤剪碎,扔进垃圾桶里,像是处理一个自己错手杀掉的尸体。后来我才知道,这不是我们老板的Size,是陈公子的Size。
对于身在职场的女孩,想要好好的活,必须切记两点,一是别找女上司,二是在女人面前喝醉比在男人面前喝醉更可怕。
8
第二天早上乔安去上班,我回自己家。在楼下就看到陈乔治抱着一筐水果和一大束鲜花杵在那儿,焦虑地东张西望,用吸油面纸吸油。
看到我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也挺不好意思的,太久没说话,一见面搞得跟网友会面似的,俩人都害羞地红了脸。
陈乔治终于恢复了他的喋喋不休,机关枪似的说上一段喝一大杯水,之后再说上一段。我只得坐着听,表情严肃,适时点头,拍手,伸出大拇指由衷赞赏。
他仔细看着我身上和脸上出的疹子,之后大呼小叫,“哎哟,这得毁容了吧宝贝,你得多用两张辣妹儿面膜补补。”
“辣妹面膜,四川出的?”
“哎哟,真不知道你怎么活这么大的,法国最好的化妆品,L-a-M-e-r,你不知道啊,等哥过两天送两张给你。”陈乔治关切地用细嫩的小手攥住我因为过敏变得红肿粗壮的胳膊,“这是我误会你了,原来这事是乔安干的,哥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还毁了容……”
我一把抽出我的胳膊,“呸呸呸,医生说过敏好了就没事了,你才毁了容呢!”
“是是是,还好你年轻底子好啊。”陈乔治从果篮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我,“来,吃点苹果,维C对皮肤好,哎,你这次写C小姐的失恋故事,反响很好啊!网上被转载了很多次,都上热门微博排行了,说你写出了一类人的故事。”
“哪类人?”我激动地凑上去问。
“要嘛嘛不行,干嘛嘛不会,还整天在YY的人。”
我去,是说老娘就是这样的人吗!阿西巴!我内心的弹幕瞬间又满屏了啊摔!虽然如此,表面还是悠然自得地吃着苹果,做出一副“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的沉醉架势。
“哎哟亲爱的,你这个苹果我忘了洗了。”
我嘴里还咬着半拉苹果,眼神哀怨地看向陈乔治。
当时写那篇故事,完全是怀着绝望的心情。我什么都没了,还被齐飞狠狠拒了,手指和小心脏都在淌血,于是把自己从双失少女到进化成再次双失少女的血泪史写了下来。这大概就是一种奇妙的触底反弹吧。不过这样想起来,从上次我从他车里跳出来,就再也没见过齐飞,其间也想过打电话给他,不过最后也忍住了。经常在电梯里体会上上下下的感觉,就是为了能随意睡醒地制造假装偶遇,后来都快坐吐了,也没假装偶遇成功。
陈乔治在一边特别热情,一定要亲自展示给我看我写的那个故事的转发量,还荣登了热门榜。他拉着我看,手指滑过热门榜,看到一行枣红色的标题“双失女讲述自己悲催生活掀起热议”,我看到旁边的点击量,满意地点点头,一种老子终于红了,可以披着五星红旗出去跑一圈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然后不慎瞥见我下面一个话题的点击量,比我的多了一位数,我再看标题,上面写着:
房地产大亨江振天病危遗书公布家族内讧
我无奈摇摇头,想我们这样的小市民铆足了劲也比不过人家豪门深似海啊。但是我怎么看这个名字都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儿看见过。我把手指一滑,点开这个标题,看到一个图组,各种微博爆料。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齐飞,眼睛红红的,像是迷路的无助小孩。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用这种方式看到齐飞。穿着黑色西装,站在病房门口,手捂住脸,但是疲惫和沮丧还是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涌出了屏幕,一滴不漏地扑到我身上。
陈乔治洗好苹果回来,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在旁边抱着手说,“你说这钱有时候还真不是好东西,突然肝硬化,好像是喝酒喝的,都这么大的老板了还得出去喝酒应酬,你看都病危了大家还光想着抢钱,听说江家大公子在医院几次情绪失控还砸了记者的照相机。”
我瞬间大脑空白,扔了电脑,从沙发上弹起来,跑上楼猛砸齐飞的门,没人回应,我大喊他的名字,站在他家门口一秒钟不停地拨打他无法接通的电话号码。
那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有时光机,虽然我什么都不能改变,但是我可以选择不要从齐飞的车里跑下来。虽然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我是千万个无能少女之一,但是我能一直陪在他身边,在每个沮丧绝望的时候,第一时间给他一个拥抱。
做一个温馨无用的陈旧沙发,除了拥抱,什么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