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看球赛不明白,为什么一伙人上半场往左边球门射,下半场往右边球门射。后来我和齐飞看球的时候问他,他说,你没发现他们射的门不一样,连衣服颜色都不一样吗?我恍然大悟,哦,原来他们在中场要交换球衣啊!齐飞斜眼瞥我,你是傻逼吗,你没发现人脸也不一样了吗?
从那以后我终于明白,原来上下半场要交换场地的,为了刨去风速观众等影响,为了公平。这是谁都能明白的道理,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做到真正的交换场地,所以才有那么多情侣对着彼此咆哮,你根本没站在我的立场着想。
我和乔安曾经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通过陈公子认识的,她是陈公子阔少朋友的小三,她长得素然恬静,有少女般的纤瘦,是个小演员,也是个小三专业户。每次谈恋爱,都是介入别人的感情。我不知道乔安怎么样,但是我一开始很抵触她,甚至讨厌她。我觉得她表面再和善,也是个本性劣迹斑斑的人。可她又总是朋友中最体贴的一个,出门玩乐,她计划得最周全,夏天伊始她会给我们准备好抗敏防晒霜,而且开车给每个人送过去。有一次我说起,月经不调,然后一群人应和,世上没几个真调的,她就去打听了中药方子,做作到用毛笔在竖条纸上抄写了好几份,再用牛皮纸袋封好,下次见面,人手一份。而且在乔安和陈公子闹得最凶的时候,都是她出面调和,有一次在郊区的度假别墅两人大吵,陈公子生气,跟朋友说,谁都不准借给乔安车让她开回去。乔安也是不愿退让的人,凌晨两点,拎着包就往外走,打电话给她,她二话不说,从床上爬起来,出门开车接乔安,虽然到了的时候,乔安已经被陈公子哄好,两个人在别墅门口伴着清晨薄雾法式长吻。乔安都挺不好意思的,让她留下来一起玩,她却很开心,说你们和好最好了,连口水也没喝,说今天要试镜的,又开车走了。
就是这么一个人,虽然我们知道,她所有的付出很有可能只是为了讨大家的喜欢,让我们接受,感情可能是假的,可是我们得到的福利却是真真切切的。到底是应该站在道德的立场上质疑她呢,还是应该站在情感的立场上包容她?我曾经问过乔安,乔安说,我不讲道德的,道德不过是拿火腿肠喂狗,从来不考虑猪的感受。
后来这个女孩消失了,好像是又去当了有权势人的小三,被更有权势的正房发现了。大家说她下场很惨,可是我不愿相信,她给我的那张手抄药方我还留着。用小楷写的“枸杞”特别好看,好看得浮现在我眼前的形象不是枸杞,而是栀子。
认识乔安这么多年,她受到的质疑不比这个女孩少,她也消失过,可是她不断地回来。当那些女孩笑她急功近利,不屑示弱,伤痕累累太可怜。她笑那些女孩买只包还要分期付款,才是真可怜。
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始终如一地支持乔安。因为我相信,只要上帝让她活着,必然有她活着的理由,而她活着一天,我就会支持她一天。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得上交换立场。
1
和Fiona吃完饭,乔安回到办公室,不动声色地打开电脑,动用一切资源,了解菱美关于这次“静染”所做的工作,以及,闫涵的背景。她这些年做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出任“静染”的公关经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要比陆先生还了解她才行。
原来当时闫涵嫁的,也不是一般人物,是个媒体业有头有脸的大拿,移民海外后,闫涵还当了一阵子情妇,后来才上位成功。闫涵有个比乔安强很多的地方,她很知道如何讨人喜欢,她一个人就像是一个小型公关公司。在国外和“静染”的设计总监、“静染”老板的洋太太都是混一个姐妹圈的,难怪回国就能立马上任。乔安敲着鼠标,不禁点点头,如果是她看到这种机会,说不定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毕竟是个一劳永逸的婚姻。
她忍不住朝着陆先生的办公室看过去,他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最能体现一个人的无力感的,就是他的背影。这句话是我多年来的研究成果,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朱自清的《背影》。看着他爹的背影,文豪朱先生体会出了那么多老泪纵横的东西。现在,乔安看着陆先生,也有这种感觉。
脸上的尊严维持得再好,后背也骗不了人,脊梁支撑着一个人的所有痛苦。每个人都是一个马戏团,脸是舞台,脊梁是后台,小丑从圆筒中钻出来,大象低头吃香蕉尾巴赶着苍蝇,狮子在发臭的笼子里睡觉,后台总是承受着过分狂欢之后的冗长落寞和不为人知的丑陋。
她想起上次见到陆先生,在床上鱼水之欢后,他闭上眼睛转过身让乔安从身后抱住他。乔安伸手扯过枕头下的内衣,听他这么说,扑哧笑了出来,“咱们能保持单纯的利益关系,别来这些含情脉脉的行吗?”
“五分钟。”
“抱五分钟有什么好处?”她穿上内衣,重新躺下,对着他的脖子说。
“五分钟让你少上半天班吧。”
“那十分钟明天能不上班吗?”
陆先生突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转身看着乔安,“没机会了,明天上班晚一分钟这个月没奖金。”说完迅速站起来,穿起棉质T走向客厅,倒是乔安愣在床上。陆先生在客厅喊她,“咱们是纯粹的利益关系,你就快出来吧,别回味无穷了,到时候你舍不得走我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乔安回过神时,他已经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低头看文件,拿着笔准备签字。她赶快把视线收回,现在可不是走神的时候。纯粹的利益关系,也没什么好值得回味的。乔安这样告诉自己。
乔安下班,在电梯里碰到陆先生,两人在狭小的空间站着,乔安目不斜视盯着电梯门,多少显得尴尬。陆远扬先开口,“‘静染’的单子不顺利,接下来可能会比较忙。”
“嗯。”
陆先生看看手表,“今天我大概十点钟能离开公司,到时候去接你,还是你去我家等我?”
“不用了,今天晚上我有约。”
他转身看她,乔安依旧微微扬着下巴盯着电梯门,对陆先生的疑惑无动于衷。
“你不会因为‘静染’的事和我生气吧。”
“您多虑了,我和您的关系,没必要因为任何事生气。”乔安说完,陆先生还未开口电梯门打开,她礼貌性地对他点头告别,离开电梯,向大厦门口走去。
2
乔安约的人是我。表面上是我,其实也不是我。她辗转打听到今晚闫涵会约见菱美为“静染”介绍的几个拍新一季广告的平面模特,约在一个挺有名的会员制餐厅,所谓“会员制餐厅”就是专门为那些大牌、有情妇的成功人士和自以为大牌的人开的。乔安想去探探风声,可能探探风声也不是重点,重点是看看闫涵。
她也好奇,陆远扬这样的人,到底能被什么样的女孩伤害。
餐厅在法租界特别隐秘的一个新式里弄里,十分隐蔽,隐蔽到完全可以做走私贩毒之类的勾当。外面就像个居民区,顺着狭小的巷子七拐八拐走进去,别有一番洞天,出现一座精致的公馆,据说曾经是老上海某位亦正亦邪风云人物的府邸,一圈草坪围绕着小公馆,高耸茂盛的树上挂着油纸做的奶黄色球形灯笼。这些很梦幻的场景全然不入乔安眼,她快步走到餐厅门口微笑着向里走去,门口接待人员客气地拦下,问乔安的会员号码。
我站在她身后,一句话都不敢说,捏了把冷汗。乔安从容地打开包,翻找,然后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忘带会员卡了,电话号码可以吗?”
接待员笑吟吟点头。
乔安熟练地报出一串号码。接待员在电脑上查找,“请问,这张卡是您的吗?”
“不是我的,是我先生的,姓陈。”乔安微笑回答。
“您好陈太。”接待员连忙九十度鞠躬迎接,乔安带着我就向里走。
她报出来的是陈公子的电话号码。我跟着她一脚踏入装丫挺名流的世界,内心感慨这段恋爱真是谈得一劳永逸。
果然是私密性很强的餐厅,有古典的隔断和屏风,所有人看所有人都若隐若现的,我当时心里特叛逆地想,这要是狗崽队来偷听,那明星是一定发现不了的。
乔安挑了一间能看到门口的座位,点了一桌菜,主要是我吃,乔安恨不得拿出望远镜,从竹片门帘的缝隙中望着我身后的入口处。她拿着茶杯,基本没眨过眼睛。大概半个小时后,闫涵带着两个高挑的女孩姗姗来迟。乔安放下茶杯,用手敲敲桌子,沉醉于红烧肉的我方才抬头,她俯身小声说,“你身后三点钟方向,栗色长卷发的就是闫涵。”
我回头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闫涵。她绝不是第一眼看就能被惊艳到的女孩,栗色长卷发,相较乔安显得朴素平凡,瘦瘦小小的,但是,你一眼看过去,即使她身后跟着两个高挑貌美的模特,你也会注意到她,她小小的身体里散发着不知何来的魅力,带着一股和她年龄截然不同的东西,你看过她的眼睛就会明白,你能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一个小女孩的灵魂。我的目光几乎是活生生从闫涵身上拔开的,看向她身后的两个女孩。
我视线一转,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她身后的两个女孩里,其中一个是小红。
就是那个在KTV里喝醉大哭唱歌,却永远红不了的小红。我赶快回头梗着脖子跟乔安说:“她身后那个低头玩手机的是小红。”
“哪个小红?”她用筷子向盘子里夹菜,但是一口没吃。
“上次我和你说起来的那个,陈乔治的朋友,在KTV认识的那个小红。”
乔安如梦初醒,重新看回去,闫涵已经跟着领位员,带着两个模特向包厢里走。乔安低头吃东西,佯装事不关己,对我说:“打声招呼。”
“打什么招呼?”
“和小红打招呼。”
“啊,这种时候不好吧……”
“小红,这么巧。”我还没开口,乔安先开口,她从桌子下面踢了我一脚,我慌乱中站起来。
小红下意识放下手机,看向我们这边,但很快又低下头。倒是闫涵停住脚步,看向我们这边,问身后玩手机的小红,“认识?”
“不认识。”小红回答完迅速低下头。像是说出,我没有谈过恋爱时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我连忙点头致歉。我知道,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被别人认出来。
我赶快坐下,特别羞愧,不断夹菜来缓解当时尴尬的气氛。闫涵看着乔安微微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接着她们走向远处的隔间。
我赶忙坐到乔安旁边的座位跟着她一起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边怀着狗崽心态看得欲罢不能,一边指责乔安刚才的行为,“你神经病啊,干吗要叫人家?”
“谁知道她不愿意承认认识你。”乔安紧盯着她们的方向。
“这种时候谁愿意承认,要是换你你肯定也不愿意。”
“我可没说不愿意,如果我是她刚才肯定不会这样反应,我会大大方方认了,和你握手微笑,现在谁看不出她有猫腻。”
整个对话过程中,我们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时不时向那边桌子看过去,恨不得自己变成顺风耳和火眼金睛的葫芦娃。
“倪好,小红说没说过自己签的哪家公司?”
“哎,那天喝了那么多谁记得,好像是什么美吧。”
“菱美?”乔安诧异地看着我。
“对,好像是这个名字,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还真被说中了。”乔安也想不到自己之前打电话试探“静染”公关部时随口说出的公司在闫涵上任后真的抢了他们的生意,一语成谶。
我们两个正看着,服务员走进来,抱歉地对乔安说:“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刚才我们向陈先生确认了一下,他说……他没结婚,所以您……”
我吓得把吃到一半的虾立刻吐出来,试图减少万一被告诈骗后的经济损失。乔安气定神闲地对服务员说:“就算我不是陈太,那你的意思是,赶走菜吃到一半的客人吗?”
“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边桌的闫小姐说你们都是朋友,这一单算在她的账上,让我来跟您说一声,不好意思。”服务员说完,跟明月彩霞似的默默退下。
乔安格格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啊,简直恨不得一个跟头翻过去飞踢闫涵,当然,这是我揣测的乔安内心活动。乔安从椅子上站起来,整个餐厅里,乔安的高跟鞋声掷地有声。她走到闫涵桌前,正对着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旁边两个模特一头雾水,看闫涵和乔安俩人都带着笑脸,她们也不敢说话。
乔安毫不客气,伸手拿起桌上正中央的一只蟹,放在自己面前的盘子里,熟练地打开蟹壳,摘取蟹脚,用桌上的工具,把蟹脚里的肉剔出来。三人不说话,乔安看上去倒像是东家,她们是不请自来吃白食的。
“吃啊,看着我干什么,你们接着聊呀。”她抬头看闫涵,客气极了,“让您买单,我不来跟您道声谢,怎么也说不过去。”
闫涵微笑,举起酒杯,“欢迎呀,叫你朋友一起过来坐嘛。”
“我酒精过敏。”乔安轻描淡写地对闫涵说。小红为了掩盖尴尬,赶紧举杯和闫涵碰了一下。
“不用客气了,我吃完这只蟹就走。”乔安接着说。
“乔安妹妹,那我们借一步说话吧。”
闫涵知道她的名字,看来之前也做过功课。原来陆先生只喜欢爱预习课文的女同学。
“您有什么话就对我直说吧,如果有什么话想对陆总说,我也听着,回去一字一句传达给他。”
“远扬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就是想和朋友吃个饭,不巧碰上您。”
“哦。”闫涵的手指摸着酒杯边缘,“我和陈总是旧交,这地方还是他领我来的,我谈事儿经常来,刚才门口碰到经理,说陈公子的太太也在这,我的确听说陈公子要结婚了,好奇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姑娘能让他这个花心大少收心,想不到果真是个大美人儿,我特别高兴想认识你,打电话一问,没想到是个误会,实在抱歉。”
乔安心里咯噔一声,但是手上的动作没停下来,用银色的小勺把蟹壳里的肉挖出来送进嘴里。乔安刚才还跟我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会害怕秘密被揭穿,还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倒成了那个陷入尴尬的人。
小红和另外一个模特交换了眼神,会心一笑。她知道小红她们在笑什么,她为这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本来一定以为乔安是和闫涵一样的大家闺秀,上过名牌大学,嫁过牛逼老公,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可是闫涵笑里藏刀的话一说完,她们也就明白了,乔安和她们一样,即便多努力用红酒漱个口就能知道产区,也懂吃大闸蟹每样精细工具的使用方法,能得体优雅地拆解一只蟹,也不能掩盖她劳苦大众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削尖脑袋想混上流的漂亮姑娘之一。
可是这些都不是让乔安心里咯噔一声的理由。真的击中她的那颗子弹是:陈公子真的要结婚了。
他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可以爱别人,但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和别人结婚呢?当我和乔安趴在床上边用电脑看着美剧边吃蟹时,乔安说出这句话。
乔安用湿巾擦干净手,拿起放在一边暖好的黄酒,倒在小杯子里,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站起来,“行,您刚才说的,我会如实跟陆总汇报的。还有,我也代表陆总表个态,奥里斯不会放弃‘静染’的Case,感谢款待,我们会再见的。”乔安笑着把话说完,转身离开。
我看见乔安面前盘子里的蟹壳没有丝毫破损,如果不是已经变成红色,看上去还能虎虎生威地横行霸道。像是那些被揭穿秘密的人,他们坚硬外壳之下,已经被人吃光了肉。
3
我此行的最大收获是听到服务员说闫涵买单之后,让服务员把所有菜统统打包,又当机立断点了两对本店特色阳澄湖皇家大闸蟹。你听听这名字多好笑,有皇上那会儿也只有渔民在吃螃蟹吧。
我觉得我的主要功能就是特别顺其自然地把乔安拉不下脸干的事儿干了。不仅仅是乔安,我能把大多数人拉不下脸干的事儿干了。如果我知道,这可能是我和乔安最后一次亲密无间地趴在床上吃着东西追看最新的美剧,我一定整张大盘子脸都不要了,把店里所有的大闸蟹包圆,带回去和她慢慢吃,吃到死。
当晚乔安要走了她的录音笔,就是我借走,装着小红在KTV里所有录音的录音笔。她像要一块口香糖似的和我要,我像交出一块口香糖似的递给她。
我对乔安的信任和依赖十分奇怪,她就像一个喜欢抽我耳光的人,天天抽,有一天她突然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说,我不抽了,走了,就此别过吧,临走前你也抽我一耳光好了。我一定会特别不习惯,无力扶墙抹泪擦鼻涕。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好多公司的管理层都用这一招管理职场新人。乔安用了这个策略管理我,从高中到大学毕业,再到工作,我们背着两个麻袋向两个极端的方向冒险,路上遇到狗屎扔了,遇到宝石总是不忘回头看对方一眼,摊开手里的金光,向对方挥一挥。毕竟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搭档,作恶伙伴。
可惜的是,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花再多钱去查DNA图谱也无法预测下午一辆疾驰而过的吉普车可能会把你压成肉饼。
4
第二天是我每周去公司开会的时间,我一不留神睡到中午,崩溃地爬起床匆匆往公司赶。害怕陈乔治生气,特意从楼下买了一盒小蛋糕,一路分一路走,直到最角落里陈乔治的办公桌。他低头看电脑,我拿着在他面前晃,还自配“铛铛铛——”的音效。他丝毫没有反应,我把蛋糕放在他桌上,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厌烦地躲闪开了。
我捏着嗓子学台湾腔,“哎哟,不要生气了嘛!人家不是故意睡过头的啦!你帮我转达一下下领导旨意好不好嘛!”
“滚。”
“你不就是起得比我早心里不平衡吗?下次我六点起床来等着你行不行啊?”我把蛋糕放在他桌上,“这可是楼下那家蛋糕店的新产品,买蛋糕的说是夏日限量特供,‘抹茶先生’哦——基佬最爱哦——你不是就喜欢享受限量吗,特意给你买的。”
“我可受不起。”陈乔治一副视我为杀父仇人的样子,抽起桌上的杂志样刊,轻巧地把蛋糕碰到地上,抹茶先生扑哧一声摔死在我脚边。
“你今天来大姨夫啊?”我一腔热情被他浇灭,头顶冒出缕缕黑烟。
陈乔治回头,恨恨地看我,“倪好,平时看着你挺单纯的,没想到你是这种两面三刀的人!亏我平时当你好姐妹,也怪我自己,把狗当人看!”
“我怎么两面三刀了?你干吗血口喷人啊。”
“你自己做的什么恶心事儿自己知道,为了跟公司邀功,不顾别人死活吗?如果我也这么对你,你现在还能站在这吗?现在谁会知道你是谁,谁要看你写的东西,大家都会以为Fiona才是你!”
“我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麻烦你让我知道知道。”听他说这些,我也生气了。
他狠狠地把电脑屏幕转到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标题为“‘静染’新一季主秀模特‘外围’生活曝光”的新闻页面,里面附了几张小红的照片,之后是一段音频。
“你知不知道,小红家里其实很困难的,一家好几口都要她养活,这是她最好的机会,你知道你发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吗!你有没有良心啊倪好。”陈乔治红着眼圈深深吸了口气,“小红上午来公司找了你一圈,你自己小心点吧。我没办法再和你合作,我会和主编提出来找别人交接我的工作。”说完他站起来走开。
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滑动鼠标,看完这段新闻,鼠标在播放按键旁边转了几圈,最终也没勇气点下去。
小红终于红了,用她料想不到的方式,让她一夜之间到达事业的巅峰,很不幸的是,这种走红代价太大,注定面临着漫长的销声匿迹。
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与生俱来的弱点,以为一切弱点都可以通过其他方面的强势来弥补,所以这个世界才飞速地运转着,人们都在使劲奔波,认为只要不停下来就能变得更好,就能进化,就能直立行走。但又不得不承认,哪怕科技发达到所有人的防盗门全换成任意门,我们还是会盲目乐观,会自负,会失望而归。
哪怕再自卑的人也会有股莫名其妙的自信,这种感觉有个假大空的好听名字,叫“信任”,但是事实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你一耳光,指着你脑袋告诉你,这的确是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5
我跑出公司,在电梯里拼命砸电梯按键,最后按了好几层,我站在电梯里,电梯门一开一合,让这段路程显得更加难堪漫长。
我终于在这种迟缓的循环中失重,忍不住哭了。
我从来没这么难受过。我总能帮乔安找到一个值得原谅的理由,那么这一次,谁又能帮我找个理由呢?
我在大门口看到乔安,她在送客户,弯腰对着车窗里招手,车缓缓驶离。她在转身的一瞬间收起笑容。从高中到现在,她一向精确计算,哪怕是笑。
“迟到也不用哭吧。”乔安从我身边走过,甚至都没停下脚步,像每一次,她忽略我的擦肩而过。
“乔安,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我叫住她。
“上去说呗。”她停下来,回头看我。
“我没脸上去。”
“呵,要是你因为迟到就没脸见人的话,应该早在高一那年辍学了吧。”
“那么你呢?”我看着乔安,这是我第一次和乔安说话这样理直气壮,眼泪一直打转,那个时候我也顾忌不到路过的人怀着一颗看拉拉分手的心看着我们。
“我什么?”
“如果你有廉耻心的话,你高中就跳河死了吧,我觉得自己太傻了,其实从高中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相信你,是不是对你来说,世界上只分可以利用的人,和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根本没有朋友。”
乔安愣住,像是被人在身后给了一拳头,而后后知后觉,问我,“你在说小红的事吗?”
“我在说你的事,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我什么时候出卖过你,我出卖的是她,她又不是我朋友,她也没把你当朋友,你忘了昨天她怎么对你的招呼视而不见了吗?”
“你怎么能昭然若揭地说出这些话,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段录音,你现在曝光出去,不是出卖我是出卖谁!乔安你太自私了!你可以为了自己把我的狗送给别人,可以为了自己剪我的头发,可以为了自己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可是我从来没想到你会背叛我!你只想着自己,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你得到的只是一个订单,她失去的是改变人生的机会!”
“倪好,你不觉得这话说起来都很没底气吗?你觉得这只是一个订单吗?你知道我爸当初为什么破产的,也就是一个订单,我的人生不也改变了吗?一个订单的失败对于一个广告公司来说就是一颗直穿胸膛的子弹,多少人就是这么一枪毙命,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没比她轻松,你有什么资格用她的失败来责怪我自私。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现在还想怎么样?”
“我以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你,我也相信你会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对我!”
“我高中时也没想过,你会把那些短信的照片打印出来,交给校长,放在网上,你还配讲‘最好的朋友’吗?”乔安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针,插到我的眼睛里,我们没有哭,我们在流血。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她、她身后的高楼、她周遭的一切,我所能看到的都再也看不到了,我也感受不到自己,我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穿着什么颜色的球衣,脚下的球该往哪儿踢。
我本以为的信任,原来是她根本没有怀疑,她认定,做这件事的就是我。的确,当时几个女生说,乔安这样做太不公平,拿出她的手机拍下照片时,我就趴在桌子上,所有人都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比谁都清醒,甚至还带着一点兴奋,兴奋着她的肮脏被暴露,我是同谋,我是分享着嫉妒的同谋。不能说,之后对她的仗义相助,带着百分之七十的自责,可是自责越来越少,感情越来越多,我渐渐站在她的半场,和她并肩作战,配合射门。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恨她,恨到希望她死。可是我没想到,我更依赖她,依赖到她死了我也不再是我。
我们两个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站在街边,这是上海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这个十字路口是无数电影里出现过的空镜头,白天是川流不息的商务人士,和门庭若市的奢侈品店,在晚上是流光溢彩的车来车往,他们都说,这个十字路口中间藏着上海的心脏,一颗坚强奢靡的钻石心脏。
“那时候我还不了解你。”我无耻到还在为自己开脱。
“倪好,这个世界上什么都能拿来攀比,就是别攀比谁比谁肮脏。我比你强的是,我敢承认,你是不了解我,你现在也不了解我,我就是这么卑鄙,如果你觉得我出卖你,这次就当你还给我的,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乔安上楼了,我还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扭开了我头顶的水龙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直到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多心疼她的每一步成长,也在心疼自己的。好人当英雄,坏人抱团哭,我们都不是好人,可不也是相互扶持着对方,跌跌撞撞长大了吗?
天气热得我都出现了幻觉,乔安转身走的时候,好像又变回了高中时候,被男生拦在校门口,我跑下楼接她。她不说话,扬着下巴,扎着马尾,太阳也是这样,火辣辣的。纵然阳光像是一盆水,不留情面地浇在她脸上,几个男生咄咄逼人地围着她,她却还是带着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6
我以为自己这种时候脑子里会疯狂闪回我和乔安的点滴,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其实根本不会。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在大街上哭,在地铁站哭,在地铁里哭,哭得一个老大爷都看下去要给我让座,我连忙摆手,说您坐着您坐着,我没事儿,就是忍不住想哭。
老大爷劝了我一路,场面估计挺搞笑的,但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哭着哭着走到家楼下,然后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到底是我赶快把东西收拾收拾搬走,还是睡一觉,醒来之后再和她若无其事地做朋友,如果她现在已经在家里了,我又能和她说点什么呢?不过还好,十分钟后我眼前一黑,终于结束了这场糟心的挣扎。
7
我们确实没资格,上帝都没有资格,来判断宇宙的对错。宇宙里也本没有对错,说不定在一个与我们相反的世界里,人们头朝下生活,和我们的原则完全相悖,坏人变成好人,恶人变成圣人。我们只是有不同的立场,只是为了自己的立场而拼死战斗的凡人,然后在血腥的杀戮之后给自己洗脑,我们不过为了生存,没什么大不了的。
8
这个下午,对于我们的女王也并不好过。她强撑着上楼,不停提醒自己,深呼吸,什么都不去想。她几乎是用跑的,走到陆先生的办公室门前,他不在。乔安站在玻璃门前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
她用自己最后一格血,上到最顶层的天台,只感到全身心的疲惫,她都忘记上次这样被掏空的感觉是何时出现的。讽刺的是,天台上竟然有一把椅子。看来能在这座大楼里扎根的人,谁又没崩溃过呢?
她从十四岁就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是她从来没有预期过这种局面,不是没预期过和最好的朋友闹崩,是没有预期过,自己还是会为此痛苦。超乎想象的痛苦。
乔安站在天台边上,楼下的喧嚣不见了,风呼呼地吹,头发粘在唇膏上,潮湿的肌肤。她坐着坐着,看太阳一点点坠落,这座城市没有海,也没有山,所谓的夕阳西下,不过是太阳在高楼大厦里捉迷藏,最后碎成成千上万个小块,藏在千家万户的灯泡里。之后趁主人睡觉,它们再偷偷地聚集在一起,第二天又是一个好太阳。
她明白,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都要付出代价,这是一种交换,但是这种交换太不公平,她感觉自己失去得太多了。乔安的家里没有灯,倪好就是属于她的那个电灯泡。
乔安坐在天台上的整个下午,风云依旧变幻着。“静染”忙着四处撇清和小红的合作。
这对奥里斯可算是一道清新的风,“静染”和奥里斯的签约仪式成为今天的热门新闻,都被放在“外围女”某某某曝光模特圈黑幕这个热点专题里。和“静染”签成了,乔安功不可没,当乔安拿出录音的时候,陆远扬承诺“静染”的单子让乔安全权负责,这将是她事业的绝佳跳板。
“别这样,你应该兴奋才对。”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先生已经站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他时,还红着眼睛。他的轮廓被夕阳镶了金边,把阴影面留给乔安,让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乔安使劲掩盖着自己的哽咽,“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她感觉自己坐上了一列超音速列车,顺着轨道勇往直前,她看了一万遍票根,确认自己的目的地,以至于错过了沿途所有美好风景。
乔安脸上终于出现了她这年纪应该有的迷惘、无助、不安。她看着陆先生,渴望在他的表情里找到答案。
陆先生指指那把椅子,告诉乔安,“看到这把椅子了吗,是我放上来的,但是我相信,除了你和我,肯定有不计其数的人坐上去过,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是一个过程,你经历的,别人也在经历,你明白吗?”
乔安看着陆先生,摇摇头。他轻轻抱住她,她机械迟缓地也用双手环住陆先生。
“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是非,你还记得当时跟我说的话吗?这件事如果让你离着目标更近了就是对的,如果让你走远了,就是错的。”
“可是我现在不知道目标到底是什么啊!”乔安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红了眼圈。
陆先生看到这一幕,滋生些许不忍,他紧紧抱住乔安,仿佛抱住了当年自己的心酸。可是我们都要经历,都要失去,这就是可怕的公平吧。
乔安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四岁的女孩,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女孩,烦恼的还只是玻璃橱窗里那条买不起的裙子。但是乔安呢,却要付出这么多,也没得到一条漂亮的裙子。
“你知道我缸子里那些鱼从哪来的吗?我本来只有一个缸,之后我每赢来一个单子就会往里面扔一条我喜欢的鱼,当然,很多鱼是不能养在一起的,所以很快有些鱼就被另一些吃掉,我用它们提醒自己,再厉害的鱼也可能被更厉害的鱼吞掉,这就是生态圈,不仅是它们的,也是我们的。”他在乔安耳边低语,“所以,一会儿下楼给自己买条裙子,让你记住这次胜利,但是它也只能让你辉煌一次,很快就会过季,你就要努力去买另一条。”
乔安不知道,陆先生这一仗是一定要赢的,从闫涵那里赢回当时失去的所有尊严,付出的痛苦,和成熟的代价,一笔笔全要赢回来。所以从Fiona看似无心邀约的午餐开始,都已经在陆先生的掌握中了,中间的些许误会,也并非偶然。
她想到在冯缈缈手下干活的时候,冯缈缈常讲些奢侈品发家致富的段子给下属洗脑,“这几个响当当的品牌现在瓜分着一片天是因为他们当初的坚持,LV在二战期间都不曾关店。”乔安听到总在心里偷笑,LV能熬过二战是因为加斯顿·路易对纳粹的妥协。
谁说不是呢,你看到所有金光闪闪的大牌,凝聚了爱和坚持的历史,不过是一种掩盖,掩盖了他们所有辉煌的源头是不堪入目的肮脏,并且坚持肮脏。
但是亲爱的女王,失落片刻,就别计较那么多了,毕竟这世界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终点站在哪里。
乔安在陆先生的肩膀上,看到了今天的最后一束光,云去南方,暮色降至,好在大家窒息前,令人兴奋的周五夜晚降临到这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