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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搏击俱乐部

张晓晗Ctrl+D 收藏本站

  我和好多人一起看过《搏击俱乐部》,我觉得演《搏击俱乐部》时,是布拉德·皮特最好的时候,比《燃情岁月》时还要好。纵然之后无数电影里他再英俊潇洒,性感迷人,也比不上那张满是伤痕汗迹斑斑的脏脸说出一串反人类反社会狗屎哲理的样子。

  “工作不能代表你,银行存款不能代表你,你开的车不能代表你,皮夹里的东西不能代表你,衣服也不能代表你,你只是平凡众生中的其中一个。”

  当初和魏冬看,他拉住我的手,说末日那天也要和我一起看世界毁灭。现在齐飞坐在我旁边,看完之后“噌”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摔门出去,一个小时后跑回来,左手拎着汽油右手拎着一大桶果粒橙,抹了把汗跟我说,“倪好,咱们下楼造炸弹去吧。”

  1

  魏冬扶着喵喵跌跌撞撞往我这边走,喵喵醉得像只小猫,胳膊绕着魏冬的脖子,整个人都焊在他身上。

  我看着他们从走廊尽头走来,就像看着一个曾经属于我的平行空间。我当时鼻子猛泛酸,特别想跑,双脚却像被地里长出的无形大手牢牢抓住,越是难受,越是想看下去,想让自己一次难受个够,精疲力竭死了拉倒。只有死了才能重生,才能让我的每次呼吸、难过、会心微笑都不再为了他。

  魏冬抬头看见我,刚才看着喵喵充满怜惜的眼神瞬间灰飞烟灭,变成无处遁形的尴尬。钩着他脖子狂亲的喵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着他的脸亲了一口又一口,亲着亲着,看魏冬面如土灰,疑惑地问,“看到鬼了?”喵喵顺着魏冬的目光看过来,变成了看到鬼的表情。

  他俩比我还手足无措。

  一瞬间我脑海中蒙太奇错乱,闪出无数画面,比如原子弹爆炸,戈尔巴乔夫宣布苏联解体,“9·11”飞机撞上五角大楼,升旗仪式上校长批斗一群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帅男生,我把隔壁班王小红借给我的那支新钢笔掉进了厕所里,魏冬说拿了年终奖一定帮我买那件驼色的呢大衣,诸如此类,最终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我爷爷书桌前挂的那幅骨灰级海报,上面是一个身穿军装的帅小伙和一个头裹白毛巾手拿小红本的大叔,带着开坦克般的坚毅神情,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里开着拖拉机,下面写了一行字——“一面学习,一面生产,克服困难,敌人丧胆。”

  多亏主席给我壮了胆,我迎着他们走过去。是啊,明明你们一对狗男女,老娘怕个什么啊,况且,我今天穿得还挺好看的。我学着平时乔安英勇杀敌的样子,像是穿了三件背背佳,喝了好几盒静心口服液,雄赳赳气昂昂。

  “真巧啊,你们也在这?”我面带微笑,用不屑的目光扫过他俩。

  魏冬不自觉地心虚,拉开喵喵还绕在他脖子上的胳膊,咧咧嘴,“是啊,李总生日。”

  “哦。”词穷,我刚才光顾着强装气势,压根没想过要说点什么。

  “倪好姐也是和朋友来玩的?”喵喵嗲声嗲气,但明显是用厚厚的糖浆包裹了十几根大头针扔过来。

  我看着喵喵,头顶上的怒火跟燃气灶的灶眼似的三百六十度绕圈燃烧,为平军心,我深吸了一口气,就凭着你叫我姐,也得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算是吧,会所是我男朋友家开的,我和他过来看看,对了,你们哪个房间?我帮你们打个折,送个果盘。”我心中的呐喊是,我就是跟大款吃饱了饭来家里的后花园遛个弯,你们理解到这个意思了吗?

  在我眼中,两个人那表情,跟错吃了大便还得佯装吃了布朗尼似的。是吧,根本想不到我能混得这么好吧,我也想不到。我得意地看着他们,心里却在打鼓,余光老是往齐飞刚进去的那个包厢瞥,生怕他兴高采烈跑出来,麻利说段英文播报,揭穿我的谎言。

  看他俩愣着,我说:“你们玩开心,我去找男朋友了。”

  说完,我转了倍儿华丽一身,当年霸王别姬的背影也不过如此吧。虽然我并不快乐,但好在这段感情里我挽回了一点尊严,一点得到爱情的人根本不稀罕的尊严。

  “倪好,瞎转悠什么呢?”齐飞从“滚石崖”里走出来,冲着我喊。

  我虎躯一震,假装镇定,对齐飞置若罔闻,大步流星向前走,心想眼一闭走出魏冬和喵喵的视野范围就算突围了。最终我还是没过“猪一样的队友”这一关,齐飞跑了两步,在我即将突围的边缘一把拉住我胳膊,“喂,聋啊?叫你听不见啊。”

  被齐飞拦下那一刻,我真想自己把舌头嚼吧嚼吧吃进去,在人生仅有的高潮未被拆穿前,结束自己短暂而倒霉的一生。我用无助的眼神看着齐飞,希望他能从中参透出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怎么了?摆什么无辜脸啊,这是要晕倒还是怎么着,走这么两步累得您低血糖了?”

  喵喵仿佛看出什么端倪,借酒装疯,推开魏冬顺着墙边扭过来,凑在我和齐飞跟前,“倪好姐,男朋友挺帅啊,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喵喵,回来!”魏冬攥着拳头,站在原地。

  她权当没听见,逼近齐飞,“你好呀,我叫喵喵,您就是倪好姐的男朋友吧?”

  我都能看出齐飞脑袋上冒出的那个硕大的隐形问号,那时我的感觉绝对不亚于高考前一夜。我坐在书桌前,把藏在房间里各个地方的助睡眠药片都找出来,仔细数了一遍。都是我妈为了帮助我睡眠给买的补药,每天只在睡前给我两颗,我只吃一颗,把另一颗藏起来。我把它们装进一个方形的玻璃罐里,藏在抽屉最深的地方,外面塞了厚厚两摞杂志,之后关上抽屉,上锁,跑去客厅吃饭。像是完成了一个秘密又神圣的仪式。

  我这个人虽然吊儿郎当,像惯性流产似的惯性失误。但好歹小时候也是因为熟背《刘胡兰》和《狼牙山五壮士》当上语文课代表的人,学来一身没用的革命骨气。总在为自己的一败涂地做准备,力求在失败后来个大无畏的华丽转身。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把那瓶药吞了,能不能死成另当别论,但起码给我爸妈表个态,让他们知道,我尽管失败了,但在备考过程中绝对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严肃态度和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现在的心情就像当初,百分之九十的紧张和百分之十的诡异释怀。

  在思考如何回答喵喵这短暂的五秒里,我们用眼神进行了如下交流:

  齐飞:这算哪出?

  我:求你,帮我这一次必将涌泉相报。

  齐飞:有没有什么好处?

  我:帮你实时监控乔安。

  齐飞:这我也能,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吗?

  我:……擦掉一切陪你睡?

  齐飞:滚!滚!滚!

  “谁是她男朋友?”我们的目光交流戛然而止,齐飞扭头,对着喵喵冷不丁抛出一句。听完后我整个人都碎了,散了一地的我都不敢用最后一口气抬头看看这百年一遇的经典场面,无论魏冬是尴尬还是愉悦,是自责还是欣喜,我都不再敢面对,只想快点来个服务员把我扫走。

  齐飞的手顺着我胳膊向下一滑,拉住我的手,愤怒地瞪着我,“你就这么嫌弃我吗?我堂堂江齐飞还配不上你啊!”说着他举起我的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戒指直接往我中指上套,尺寸挺不合适的,但他还是快准狠地套住我的中指给塞了进去,“戒指忘带也就算了,咱们都订婚了还说我是你男朋友。怎么着,你是不是对广阔森林还怀有最后一丝留恋啊。我江齐飞都为你金盆洗手了还不满意吗?”

  我呆看着齐飞,咽了口吐沫,脑子空白一片,口不择言,“啊?那什么……不是因为这个……”

  齐飞恍然大悟状,“那你就是因为蜜月去希腊,我偷偷订好酒店行程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吗,你就生气了?那你直接跟我说啊,你想去哪咱去哪,不行咱们直接希腊飞迪拜,迪拜飞巴黎,巴黎再飞意大利,咱们像玩地球仪似的把世界玩个遍。倪好,你不能仗着我非你不娶就这么欺负我!以后不准跟别人介绍说我是男朋友,我是你未婚夫,Fiance!知道吗?”说这话时齐飞入戏太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简直让我都有种错觉,仿佛时光倒回到我十六岁那年,我被男生用烟花炸坏了羽绒服,飞了半操场的羽毛。让我觉得自己真就这么稀里糊涂嫁了一个特别特别对的人。

  喵喵被齐飞奥斯卡级别的演技震慑住了,看看我,再看看齐飞,张开嘴又闭上,半个标点符号都吐不出来。魏冬上来扶她,目光躲躲闪闪,最后还是停在我脸上,小声说了句,“要结婚了?为你高兴。”

  喵喵一拳捶在魏冬的肩上,他拉住她胳膊,她就用另一只手捶,扯着哭腔,“她嫁谁关你什么事儿?!”

  “别闹了!”魏冬拉住无理取闹的喵喵。

  “看你握手也不方便,放心吧,倪好跟我肯定比跟你开心。”齐飞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挥挥手招呼住路过的服务生,“来帮一把,这位小姐喝多了,都是我朋友,他们那间免单。”

  服务生点头哈腰地应下来。

  我的灵魂都还飘荡在异次元,齐飞搂住我的肩膀,“你们好好玩,我们回见。”我跟个牵线木偶似的被齐飞拖着往外走,他恨不得在我耳边喊着“一二一”我才能迈对步子,直到坐进车里,我才后知后觉。

  “戒指。”齐飞不耐烦地把手伸到我面前,看我没反应,甩来一个大白眼,“还戴上瘾了?”

  “哦!”我如梦初醒,使劲把中指上的戒指往下撸,真不知道他刚才哪来那么大神力给我套进去的。

  齐飞看我拔不下来,“算了,回家涂点凡士林再摘吧。”

  我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随身带戒指啊?”

  齐飞不屑一笑,“出来行走江湖不带点装备怎么行。”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戒指是给乔安准备的,那段让他变身马景涛的话也是。人生就是这么可笑,总有些片刻,磁带会卡带,电影会跳帧,人也会坐错位置,让“剥虾员”占了女王的便宜。

  2

  至于安眠药那件事。我上了大学后跟我妈讲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在看的电视剧,啃下一口苹果,云淡风轻地说:“你全吃了也没事,反正都是维C片,我就给你个心理暗示,你真当那是安眠药吗?呵呵。”

  看,我们靠着伪装生存,连忠厚无害的维生素C都可以伪装成狡猾的佐匹克隆。

  3

  我俩听着电台往回开,谁都没说话,齐飞特别平静,像往常,骂着周围超他车的所有司机,之后再一脚油门超过他们,超完之后爽得像拿了个F1冠军。真不知道齐飞怎么总能因为这么点鸡毛蒜皮事儿雀跃不已。

  我焦躁不安,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反复回放刚才的画面,魏冬的尴尬,喵喵的愤怒,以及齐飞的见义勇为。

  “谢谢你。”

  “欠我一次,以后还我就行。”他漫不经心,跟着电台哼李宗盛的《我终于失去了你》,“哥演技好吧,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没问题吧。”

  “哎,其实你刚才不用那样的。”这话一出口我都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倪好,你丫还会得寸进尺了,人家帮都帮你了你还在这里瞎哔哔。其实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剥虾员”的难过和尊严,从来没被这么重视过。

  “哪样?难道把你撂那儿,看他俩耀武扬威?这样的话,我脸上都过不去。”齐飞转动方向盘,“好歹你也是我的人。”

  当时我仿佛全身过电,活生生把嗓子眼里的小心脏吞进胃里,“……你的人?”

  “是啊,乔安是朕的皇后,你又是乔安的丫鬟,都算是我的人吧。”齐飞边说边脑补,忍不住得意大笑,“哈哈,在古代丫鬟都是陪嫁的一部分吧,朕以后不会亏待你的。”

  后来乔安说,在齐飞心里,世界上一共只有两种人,一种他的人,一种他不要的人。

  对于齐飞,我只不过是个乐高小人,被熊孩子像扔炮仗似的扔进齐飞的王国,恰好微服私访的皇上想学学雷锋,顺便帮了我一把。即便如此,我的眼泪还是喷涌而出,在我都意外的情况下,两朵迷路的乌云撞在一起,让天空下了场大雨。

  齐飞被我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用不着这么感动吧,解决你这种小破事,是我这种社会精英回报社会的好机会!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可还是好感动啊!”

  “好好,姑奶奶别感动了,看到前面交警了吗?炯炯有神地盯着我们车,再哭他保证上来开我罚单。回家给哥泡个面这恩就算报了,别哭了昂。”

  我抽了两大坨餐巾纸,捂住整张脸。那是一种压抑已久的释放,关于不爱后的失落和深爱过的委屈。魏冬和我,怎么说也是认认真真爱过的两个人,最后竟然遭遇如此狗血的结局。却又好在是这种结局,让他扔掉了为我准备的愧疚,我捡起来变得可怜巴巴的自尊。

  电台里的李宗盛唱到了高潮,恰如其分地应景: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4

  回到家后我和乔安一起躺沙发上,仰着脸做面膜。说起今天的事,乔安干笑了两声,说齐飞就这个德性。

  乔安拍着脸蛋,娓娓道来。

  他有次去公司找老爸,正好一姑娘被开了。是人事部的一个小助理,抱着箱子直哭,流下来的眼泪泡着眼线,都是黑的。齐飞正好和她一趟电梯下来,看她从三十八层旁若无人地哭到一层,样子楚楚可怜。他把领带扯下来,递给姑娘让她把眼泪擦擦。姑娘接过齐飞的杰尼亚领带,也没含糊,立马擤了一把鼻涕。齐飞打量这姑娘,虽然有点土气,身上的过季套装又让她显得死板,但底子还是不错的,皮肤晶莹剔透,带着两个红脸蛋,让人想到了春天的田野,一股清新味儿扑面而来。齐飞那点皇室贵族悲天悯人的同情心一时间喷涌而出,对姑娘说,我请你喝个咖啡吧,你现在这样神情恍惚地到处乱跑,我也不放心啊。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我也是这公司的人。姑娘接过名片一看,什么什么艺术总监,虽然从来没见过这号人,但领带面料不错,应该来头不小,心一横,跟他坐进了星巴克。

  姑娘说起自己的经历,多么倒霉,自己是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村里人凑钱把她送来上海读大学的,兢兢业业工作着就想着怎么报答父老乡亲,因为频频加班和男朋友分手,现在只是因为打印错文件,就被上司炒了,怎么哭都没用,真不知道过年回家怎么交代。说着说着无限惆怅地看了一眼窗外,说自己来上海打拼那么多年,甚至连东方明珠都没上去过。齐飞听到这,一拍桌子,跟地主爷似的,捏住姑娘的下巴说,上个东方明珠有什么难的,哥现在就带你去。

  于是江少爷开着小跑带姑娘去了东方明珠。姑娘站在360度全透明三轨观光电梯里,肾上腺素噌噌直飙,脸蛋更红了,样子特别像《我的父亲母亲》里的章子怡。姑娘满眼激动,无限温柔,对着齐飞那张美少年的脸就亲了上去。齐飞想,这姑娘是淳朴啊,一般泡妞起码得送个包才能有这待遇吧,现在带姑娘上了个旅游景点她就感动成这样,齐飞看着夕阳无限好也感动起来。

  既然姑娘都表态了,齐飞也一不做二不休,带姑娘登完东方明珠,接着拎了几箱脑白金,开车送姑娘回家过年。姑娘果然来自田野,路特别难开,齐飞说,去了那才知道歌里唱的山路十八弯水路九连环都是真的,车好不容易绕过山路开进去,又被人群堵住了。一个村的小孩都跟在车后面跑,光着脚跑,跑得可快了,鼻涕顺着脏兮兮的脸蛋往脑袋后面飞,微服私访的江少爷看了真心疼。以前光看电视,以为那些握着铅笔头大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的小孩都是小银星艺术团的演员,原来还真有这种过年才舍得杀头猪的地方。全家人轮着喝齐飞带来的脑白金,伴着春节联欢晚会,每人抿一小口,姑娘的爸爸最后喝,瓶子都空了,加了点水涮涮,喝白酒似的喝上一口,带着无限满足的表情。之后把剩下的脑白金全都束之高阁,和家里最宝贝的棉袄、凤凰花纹的棉被还有几坛腌大白菜放在一起。

  齐飞天天跟着女孩家吃清炒小白菜,他问姑娘,你从小到大就吃这个,姑娘笑呵呵说,是啊,你是不是吃不饱,我让我爸帮你去邻居家把那头猪杀了,我们家的猪今年卖出去了,不好意思。

  齐飞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无肉不欢的他硬生生扯了个谎,说那个什么我吃素。姑娘也没再吭声点点头,但是第二天桌上还是出现了猪头肉,女孩全家看着齐飞吃,笑得一脸憨厚。

  临走时齐飞把身上带来的三万块钱现金全给村里的小学校长了,全村感动得握着齐飞手不放,恨不得给他立一碑。

  齐飞说,立碑就不用了,之后他腼腆害羞地低下头,能再杀只鸡给我吃吗,我饿得腿软。

  据说姑娘隔壁村的青梅竹马听说姑娘回来了,连夜跑来看姑娘,在村头就被乡里乡亲团团围住,说了齐飞的事迹,吓得青梅竹马又连夜跑回去了。齐飞春节来完七日农家乐后,又把姑娘风风光光带回了上海。

  在东方明珠站过的姑娘,高度的确会有所不同,眼界跟着电梯一起升上去了。回到上海后,开始学会化大浓妆,换上齐飞送她的高档礼服,里里外外的电子产品全从金立换成了苹果。

  有天鱼水之欢后,姑娘眨巴着那双贴着大长假睫毛的眼睛,对齐飞说了句,你这么能耐给我找份工作吧,轻松点,别太累的。齐飞眉头一皱,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姑娘寻思一会儿,不找工作也行,咱们结婚吧。齐飞倒吸一口冷气,跟姑娘说,行,我想想再说,先睡吧。

  趁姑娘熟睡,齐飞像青梅竹马一样连夜潜逃了。姑娘疯了似的找他,最后好不容易买了外地号打通他的电话,姑娘声嘶力竭地咆哮了半天,最后哭到晕厥似的问他,“你说!!!你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齐飞淡淡回答:“大爱无言。”

  齐飞每次说起这件事,都不无悔恨,说本身就喜欢姑娘身上那股乡土气息,没想到去趟东方明珠就俗了。“哎,上海果真是个大染缸,如果她一辈子在乡下该多好,多淳朴。”

  男生往往这么不切实际,他们不明白,缺乏安全感才是全世界最普遍的妇科病。他们不明白,处心积虑爱算计才是全世界妇女的不治之症。所有的漫不经心,都藏着小心翼翼的精心策划,坐着床边阳光正好洒在漂亮的左边脸,初夏夜晚风微微吹起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头发,在无数个场合的偶遇,时常抹着眼泪说句我很开心呀,随口说出自己的优秀,无意的提问,每一个自然而然的瞬间。

  是的,当我们喜欢上一个人,就是这么可怕,这么辛苦,变成一个做作的,随时会看着花流泪,拿着书吐血的病人。别说你能爱得轻松自如,谁也没能幸免,能幸免的那不是爱。

  如果姑娘不努力考上大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在该忍住眼泪的时候梨花带雨,该痛苦的时候咬牙坚强,又怎么可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俘获他的“芳心”。

  乔安说,可是他们都不明白,没有一个男孩会明白。

  乔安跟我讲完这个故事,我笑得海藻面膜都从脸上裂开了,心里却非常不舒服。乔安作为我闺密,她犯了一忌。

  当你以为自己生命中那个救你于水火的骑士出现了,你最好的朋友却跳出来云淡风轻地来一句,他这人就一活雷锋,千万别随便动真情。你面子上特别挂不住,只能大笑,说谁会喜欢他啊,心酸地掐灭平淡生活中那点唯一能让你会心一笑的小幻觉。

  齐飞喜欢的就是那种被人仰视的感觉,而他爱的那个,是能让他仰视的人。齐飞跟我说过,他喜欢乔安这事说白了就是贱,觉得别人都要在他身上图点什么,所以对他谄媚,对他百依百顺,为他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公主,其实呢,他把卡一停,就像咒语失灵,她们马上就会被打回原形,歇斯底里地拿着水晶鞋敲门,她们全都以为自己是灰姑娘,在齐飞眼里,再动情的姑娘,也不过是为了穿进水晶鞋切断脚趾的大姐二姐。而乔安呢,她理所应当地仗义相助,也理所应当地接受你给予她的一切,她挥霍起来不眨眼,就算你为他死,她也不会掉一滴眼泪。因为她觉得自己受得起。这就是平起平坐,势均力敌。

  这样的爱人值得尊重。

  我们总是喜欢和自己搞不定的人扎堆,比如说,乔安和陆先生。

  5

  乔安走进奥里斯的大门,Fiona看到乔安进来,热情地迎接上去。

  “乔姐来了啊!”语调故意上扬。

  乔安微笑着,把手中的纸袋放在Fiona面前,“上次你说想要的面膜,我帮你带了一盒。”Fiona开心得忍不住欢呼,意识到自己身在办公室,压低音量,“乔安姐,您真有心,多少钱,我给您。”

  “不用了,没多少钱。”说完乔安和Fiona挥挥手,向办公室里走去。

  “找我们陆总吗?陆总刚去楼下买咖啡了。”Fiona在乔安身后喊。

  乔安停住,调头回来。Fiona殷切地跟在乔安身后,小声说:“您和我们陆总到底怎么回事?”

  乔安只是笑,不作答。

  Fiona帮乔安按下电梯按钮,神秘兮兮地凑到乔安跟前,“乔安姐,上次你问我大秀的事儿我帮你留心了,陆总说了,是要操办一个奢侈品品牌的大秀,上次他还派了几个人出去选址。”

  乔安来了精神,脸上却故作平静,“我已经知道了,谢谢。”

  电梯门关上前,Fiona使劲对着乔安挥手作别。直到电梯门关上,乔安微笑淡然的表情才变成戒备状态,立马拿出手机开始查资料,看最近几个热门的展览场所哪个已经被预订掉。

  乔安就这么一路查着资料,打电话联系着线人,不知不觉走进楼下咖啡厅。陆远扬果然在,坐在角落里,财经类报纸挡住半张脸。乔安走过去,心想这什么年代了还装福尔摩斯,她顺势坐在陆远扬对面,敲敲桌子。

  报纸后悠悠传出一句,“你跟这么紧,是不是想泡我啊?要不晚上赏脸和你吃个饭?”

  乔安冷笑一声,“吃饭可以,泡你就免了,陆先生,合作的事考虑得如何?”

  陆远扬放下报纸,“我倒是宁愿你泡我,这样咱们关系单纯一点。”

  “我听说您已经和我们公司开始合作了。”乔安不接陆远扬的话茬,“那为什么不考虑我做您的对接?”

  “能别每次都叫我陆先生么?像演《色戒》似的。”

  “好的,陆总。”

  陆远扬撑着下巴,扬起一边的眉毛,打量乔安,“为什么和你合作?你能提供点什么别人不能提供的东西吗?”

  乔安也双手放在桌上,稍稍靠近,小声说:“原来您是这种人。”

  陆先生嘴角露出诡异笑容,“我这人很识趣,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我看过你的履历,你毕业到现在,这是第一份工作,可是之前的户头几十万进出都算是小数目吧。”

  乔安警觉起来,谁也看不到她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抖了一下,全身像过电似的抖了一下,但是脸上还是僵着笑容。

  “是啊,我得生存吧。”她本来想说,我得生活吧,顺其自然地脱口而出,生活就变成了生存。

  把活着说成生活,的确太看得起自己了。

  “那你以前不是活得挺好吗?干吗现在和那些真正努力的女孩抢饭碗。”

  乔安轻微仰着下巴,“我能坐在这,只能证明我比她们更努力,也比她们更豁得出去。”

  6

  陆先生没和乔安说过,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她还姓林的时候,在他们家的大房子里,经历了他这辈子最卑微的一天。那时候陆先生和乔安现在这么大,乔安还是背双肩书包穿棉质衬衫的小女孩。他在院子里看到乔安,她随手翻着一本小说,陆先生记得她看的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那天他的状况危急,走进院子后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本不应该留意这些细节,但是还是很难不被吸引。你能想象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端了本《傲慢与偏见》吗?这得是多做作的一个画面。我们不喜欢承认,但这是一个事实,往往越做作的越美丽,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美丽。

  那天他花了仅有的积蓄买了两盒茶叶,要去乔安家恳求她爸爸原谅自己工作的疏忽。他以为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乔安,很快,他出来自立门户,然后就是乔安爸爸跑路,本来两个人不过是投入茫茫人海的两颗砂砾,没想到他们是两颗带着磁性的石头,隔着万里空气,还是能闻着相投的臭味吸引对方。

  前两年,陆先生的一个爱和小明星手拉手跳圆圈舞的客户过生日,包了某个挺有名的夜总会一层楼开派对。他不喜欢应酬,几乎是出于惯性,尽管已经磨炼出了毒辣心肠可他还是愿意显示谦卑,他不愿意放过每个机会,他领了一众拍过几只广告的小模特去给客户庆祝。模特送到后,他看客户High起来了,在适当的时候随口找个理由离开,让客户大可放心享受。他刚走出夜总会大门,看到乔安在车里,坐在驾驶座里撑着脑袋,听着广播,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虽然十年没见,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这个女孩,她就像是颗完整的星球,悬挂在浩渺宇宙的最中心,周围的星辰围绕她旋转,可是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星空太阳空气水,她只在乎自己。

  后来他看着别人把一个穿着Dior西装、白色衬衫上洒了一大片红酒的男生扶出来,比身上红酒更红的是他意犹未尽的脸色。这样的男孩陆先生见过太多,是人们最喜欢下手的突破口,因为他们看上去一言九鼎对人呼来喝去,其实是这个社会体系中最软弱最容易攻破的,能用漂亮姑娘搞定的一群人,在陆先生眼里,不知道单纯到哪里去。他们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不知东西精贵,他们根本不懂欣赏,也不愿意欣赏,只懂得消耗。消耗漂亮姑娘的青春,也消耗自己的青春,用最昂贵的红酒浇到她们的身体上,泡在浴缸里,一颗钻石耳钉就这样顺着女孩的脖子滑下来,他们绝不会伸手去捞,他们忙着抚摸姑娘们的肌肤、头发、湿润的眼睫毛,在她们耳边轻轻说,明天再给你买一颗,更大的。那颗缠绕着女孩诡计的超A假钻石就顺着红酒流进了下水道里,女孩心中雀跃起来。

  乔安下车出来接上那个男孩,把他塞进副驾驶,熟练地帮他系上安全带,之后回到驾驶座,踩油门开走。既没有接到宝贝的喜悦,也没有对恋人失态的憎恨,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她只是一个代驾。

  陆先生其实在很偶尔的时候想象过,林总跑路之后,那个看《傲慢与偏见》的女孩会怎么样,他没想到她会改名换姓出现在自己面前,学着笑得亲切,但是他一眼就看破了她完美笑容的僵硬,这太标准了,像是书写工整的暑期作业,却没做对一道题。

  陆先生面对乔安,好奇地想拿起遥控器快进,他实在想知道,混世的姑娘到底要怎么洗白人生。

  7

  “那不打扰您了,我先走了。”乔安打断了陆先生的杂乱思绪。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陆先生问她,“你其实可以找别人的。”

  “直觉吧。”说完乔安客气地点了点头,示意告别,转身离开。

  她心里想的是,这不是废话吗,现在就你是广告界有头有脸我又能摸得着的人物,不找你我找谁。乔安不会承认,她对陆先生有欣赏。

  “把你们公关部关于大秀的详尽策划案给我一份。”陆先生在乔安身后说。

  乔安故意绷紧的脸露出喜色,转身跟陆先生说:“您也知道,没签合同之前是不可以外泄的。”

  “想入伙的话,先拿出东西给我看。”

  乔安看着陆先生,没吭声,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害怕我?”

  “是,我害怕你。”

  他为她突如其来的坦诚语塞两秒,之后摸摸鼻子笑起来,“如果害怕就不要选择和我合作,给你一条职场经验,别和信不过的人合作。你自己选。”

  “如果我把策划案给您了,是不是签约后我就是您的对接人,以后也得是。”乔安眼神坚定,“我需要这个机会。”

  当女孩想要一件东西,总会精心布局,选择最圆滑温婉的语言,绕八百个弯到达终点,乔安在陆先生面前没有这样,她用眼睛看着你,理直气壮地说,我想要,你必须给我。

  陆先生举起报纸,继续看起来,“在‘如果’成立的前提下,我们才能商量其他事。”

  “好,给我点时间考虑,我会尽快答复您。”乔安冷冷回应,“我也给您一条我的经验,没什么人是信得过的,我只相信利益。我相信您就是能给我带来利益的人,你是吗?”

  “你别问我,你不是相信直觉吗。”陆先生抖抖报纸,没抬头。

  说完乔安起身离开。

  在乔安的生命中,有什么能信得过?逃跑的父亲?抛弃她的陈公子?即便是她用尽手段捞钱时斥责她没有底线的模特男友,最后也背叛了她。

  大学时候乔安拼命混圈子,去二手店里租包和礼服,佯装着和那些二世祖一样。又因为她英语好,还精通意大利语和法语,用尽各种方法帮她们代购赚钱。她在国外交流的那一年里,淘宝店已经升成皇冠,这就是乔安的第一桶金。她们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白富美的顺手之举,谁又知道她天天早上拿着三明治和课本站在奢侈品店门口排队的样子,冻得瑟瑟发抖,都不舍得离开队伍去买杯咖啡。

  8

  讲讲关于乔安和陈公子的故事。

  乔安大学时修了一个二专,十分成功。乔安就读的大学里,很多女孩修“二专”,而这个“二专”的名字叫“傍大款”。当时女生寝室楼下时不时会停来几辆小跑,不知道的以为这是超跑俱乐部据点。女孩们常常结对出去轰趴,酒会,俱乐部。那次乔安和几个朋友一块出去玩,其中一个朋友认识酒肉圈里挺有名的小开,大家叫他陈公子。喝完了之后陈公子说,这太吵都没好好认识大家,不如我请客一起宵夜吧。鬼混过的男孩女孩都知道,酒后必夜宵,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大概就各就各位了。

  去的是挺高档的一个火锅店,说里面的牛肉薄得都能当宣纸写毛笔字。吃饭过程中,大多女孩急于表现自己,说自己学的什么什么语,小开们起哄说来一段啊,然后她们就叽里呱啦表演一段。乔安吃饭过程中一句话没说,也不玩手机,就安静地看,默默吃宣纸牛肉。

  后来要结账了,陈公子伸手招呼服务员,服务员拿来账单,他也没看,就开始摸裤子口袋。接着是摸上衣口袋,通过嘴形判断他说了句粗口,当然只是一闪而过,除了静观其变的乔安谁都没看出来。之后他挥挥手,服务员走到一边去。这时乔安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服务员跟在后面拿着信用卡账单到陈公子身边,让他签单。陈公子有点茫然,看了看账单,抬头扫过一桌,目光停在乔安身上欲言又止。乔安没看陈公子,正专心听着旁边别人讲笑话。从店里出来后姑娘们还不肯回去,喊着再去哪玩。陈公子谁也没理,走到乔安面前跟她说,送你回去?乔安点点头说好。

  离开大部队后,陈公子特别惭愧地感谢乔安,说自己钱包大概忘在刚才喝酒的地方了,本来想还好是这熟客能签单,你竟然给结了,多不好意思。乔安说,那要不要回去找。陈公子连忙摆手,不用,也没什么重要东西,我欠你一次,你说怎么还吧。乔安问他身上有多少钱。陈公子摸遍全身,就交停车费剩下的五十多。乔安指指身后的便利店,那你给我买个三色杯吧,剩下的你打车回家。陈公子说,我能找司机来接,还是买俩哈根达斯吧。乔安说,我喜欢三色杯。

  后来陈公子买了五个三色杯,两个人,一个拎着双C一个戴着卡地亚坐在便利店的小长桌上吃冰激凌,从小学为了吃个零食多不容易开始聊起,聊到最后五十多块全买冰激凌吃了,买到后来为了能跟乔安多聊一会,陈公子都开始数着硬币买盐水棒冰了。最后吃得两个人说句话跟中了寒冰掌的大侠似的,满嘴冒冷气,终于钱花光了,也都吃不动了,乔安起身要走,陈公子追问,你明天上课吗,我找你去还钱。乔安晃晃手里的冰激凌盒,不用了,你还过了。说完摆摆手钻进出租车里,消失在清淡美好的初夏小夜晚里。

  果不其然,第二天陈公子的跑车就停在了乔安的寝室楼下,还塞了半车玫瑰花,宣告着乔安这学期“二专”以绝对优势的绩点胜出了。

  很多女孩都会说,咳,不就这一套吗?!谁不会似的。的确,像这种故事一天能编上两斤,但是,你能明白那种放手一搏的感觉吗,你能明白乔安花光一个月生活费后,还佯装潇洒钻进出租车里却只敢让车开到半程,之后踩着高跟鞋磨了一脚泡,夜路走回寝室时的心情吗?这种女孩只有一条路可走,她只能赢,并且,会赢到最后。

  9

  乔安还没走进办公室就听到韩铭磊大喊她的名字。

  “我在这呢。”乔安走进办公室,座位上的韩铭磊一愣,拿着iPad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走到乔安面前,“哟!你才回来啊,Miu姐找你一中午了。”

  得,爱给别人起法号的冯缈缈也从韩铭磊这捞着一法号。

  乔安白眼,“现在不还是午休时间吗?”

  韩铭磊夸张大笑,摊开双手,故作不可思议,“Whatyousay?!我们这行哪有午休时间?哈,也对,现在大秀在即,就你一个闲人。”

  乔安不再多言,从韩铭磊身边径直走过。

  他的那些小伎俩她都一清二楚。哪怕她出去接个电话,买包口香糖,韩铭磊也得像家里着火似的吆喝她的名字,“乔安?!!天啊,又找不到人!我们在打仗哎!”其实根本屁事没有,他就是想昭告天下,乔安不在座位上。她对这事特别无奈,虽然高中毕业那么多年,但是讨人厌的纪律委员总是无处不在。

  冯缈缈和乔安面对面坐着,都带着一脸假笑。

  “还喜欢这份工作吧?”冯缈缈问。

  “喜欢。”

  “喜欢就好,女人工作,就得找自己喜欢的。我们又没什么养家的压力,对吧。”呵呵,说得自己像是天生贵族,“没让你参加大秀的筹备工作,不会心有不甘吧?”

  “我没想那么多,每个人做好分内事就很好了。”

  “嗯,你挺聪明的。其实我觉得你比韩铭磊聪明,所以,我才希望他能有多些尝试和机会找到自己的定位。”

  “我也需要从他身上学很多东西。”比如拍马屁什么的啦。

  “今晚策划案要确定下来,需要人手,你留下一起加班吧。”冯缈缈微笑着。

  “好的,经理。”乔安笑着点头。乔安看她挺高兴的,知道肯定是从神秘叔叔那里得到了好处,所以要给她点甜头。可是这种依靠,是最不可靠的。她需要建立自己的关系网络,全新的关系网络,在攀爬的路上摔下来才能有东西接着她,不至于死得太惨。

  乔安轻轻关上冯缈缈办公室的门,不自觉摸了摸口袋里的唇膏录音笔。她瞥了一眼会议室,举着iPad的韩铭磊对乔安扬起下巴,歪了下嘴,特别浮夸地炫耀着。

  乔安掩饰着疯狂兔子似的心跳,平静地推门,转身走到楼梯间。打电话给陆远扬,“你要的东西,三天内给你。”说完乔安挂掉电话。

  陆远扬倒是被这个来不及贫嘴就收线的电话搞得怅然若失。他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

  的确,他对乔安有种矛盾的期待。他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闫涵的坚硬,从她的发梢感受到闫涵的柔软。但是他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希望乔安像闫涵还是让一切只是巧合;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要在乔安身上偿还亏欠闫涵的,还是拿来闫涵带走的。

  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陆远扬只栽给过闫涵,所以他也害怕,这是一个让他吃了整整两年百忧解和安定的女孩。

  10

  虽然在资产阶级江少爷的帮助下,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在EX男友面前耀武扬威了一把,但是我依旧无法逃避自己是个无产阶级的现实。遇到魏冬的第二天,一起床,我就删除了手机上的TempleRun2,正视自己无业游民的事实。

  我认真地更新了大学毕业就写好的那份简历,事无巨细,连寝室获得年度卫生标兵这件事也写了进去,试着投了几家靠谱的公司,也兢兢业业和乔安借了两件套装一个包挤着高峰期的地铁排一上午的队去面了几场试,甚至混迹在啃着包子的应届大学生中间吃着全家寿司静观其变。

  以上所有努力,给我的最大斩获是,看尽人间百态。现在有钱人真是多啊,还真有人花二十万去买个月薪三千的职务,还不一定买不买得到。我心想,我靠,要是老娘有二十万,我才不工作呢,哪怕拿去买点理财产品炒炒金条什么的。我刚有这种想法时,金价就跌得很多土豪血本无归。唉,看来我这个人克人民币。

  我过了两礼拜对着镜子喊加油,获得日剧女一号一样的生活后,我又缩在墙角默默下载了TempleRun2。我自暴自弃,连着电脑和齐飞打游戏,他说,你一直有邮件提示,倒是去看看啊!我很窘迫,说不看不看,全是公司发给我谢谢我然后不录用我的。

  “你不看这个提示一直会跳出来啊!”

  “跳出关掉不就行了!”

  “我靠,你有点团队荣誉感行不行啊!这个框一直阻碍我的视野,狙都狙不准,你对得起我们其他那三个未谋面的队友么?!”

  我无奈点开邮件,齐飞兴致勃勃地看着我的邮箱。

  竟然是魏冬。

  我正要关邮箱。齐飞一把抢过我的鼠标,点开邮件。

  邮件很短:看到你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也很开心,都说真心爱过的人是不可能再做回朋友的,各自保重。祝你幸福。魏冬。

  齐飞看完两眼放光,惊喜大笑:“他说的那个很好的男朋友是我吗?哈哈哈,我果然是身上带着耀眼光芒的社会指导层啊!”

  我的心又被捏了一把,妈的,连诀别书还抄了句“不转会死”系列的网络名言,让这段狗血结尾的恋情更廉价了一些。

  齐飞还在兴致勃勃地翻我邮箱,突然用胳膊肘碰碰我,“喂,倪好,你好像被录用了啊。”

  “别烦我了,没看人家正难受着吗!”我不理齐飞。

  “真的!好像是一本叫《LUV》的杂志,好土鳖的名字啊。”

  我目光移回屏幕,一封《LUV》杂志发来的邮件,被我当做广告邮件忽略掉了。点开内容才恍然大悟。

  解释这份工作前,我要再郑重宣布一项我的隐藏特长——写作文。是的,我从小不能歌不善舞,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特长就是写作文,其次就是剥虾了。我的高中时代,最值得一提的一段恋爱,就是因为写作文而来的。当时的题目是《我的母亲》,我写我妈做饭做得特别好,为了凑字数,我把每道菜都写了几百个字,仔仔细细描述了色香味,这个作文获了一个什么奖,被贴在学校的布告栏里展出,学校里的“大哥”在文章展出的时候仔细拜读了一遍,读完就翻墙出去吃烤串了。他后来跟我说,这文章写得太好了,看着都觉得自己平时太不尊重食物了。他吃完烤串回来,就分派小弟挨个班打听这篇作文是谁写的,于是把我揪了出来。“大哥”从和我谈恋爱那天起就盼着去我家吃顿饭,看看我妈牛X的厨艺,而我们感情的终止就是他大摇大摆敲开我家门,觍着脸蹭饭那天。

  不是因为我爸妈禁止我早恋,而是他发现我妈是一成天抱着电脑为事业奔波的职业女性,别说做出我作文里那种满汉全席了,连咸肉泡饭都懒得做。他来的那天我家吃炸酱面,炸酱是一次性做好的,齁咸,为的就是能放,做一次吃半个月。我送他到街口,他走前,我走后,从他的背影我已感到淡淡的忧伤。在路灯下他一个如同发哥般率性地转身,和我分手了。他说虽然挺爱我的,但是不能接受别人欺骗他的感情。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跨上摩托车绝尘而去。

  后来大哥没考大学,当兵去了,一直留在部队。工作后他还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当时热播《舌尖上的中国》,他们一个连都在看,他跟我说,当大家对着电视流口水时,他特自豪地说,这文案一定是我初恋写给我的,他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问到底是不是我写的。

  我其实特别想认下这个功劳,但是怕再欺骗他的感情,直接被他一枪打死。

  总之,这个故事就是想证明,我驾驭文字的能力至少是受到了“大哥圈”的认可,骗人这方面尤为突出。大学时经常写点酸酸甜甜青春好滋味的文章给杂志赚稿费,后来也给资讯类报纸写过专栏,工作后老是趁着上班开小差在论坛编写婆婆妈妈的故事或者两性色情小短篇,也不为了别的,就是看大家回复让我赶紧更新,特别有成就感,觉得自己到了一个和格子间截然不同的世界,并且在那个世界混得还挺好。就是因为这点履历,我被一本女性时尚杂志的编辑看中了,他们希望我给杂志新开的专栏写稿,这个专栏和大家常见的读者来信,或者写那种特狗血的情感纠葛专栏差不多,名叫《心碎俱乐部》,也就是每月我需要跟踪采访一个失恋的人一周,讲她为什么失恋啊,失恋后干吗啊,怎么走出心碎啊,等等等等。

  让一个被失恋重击的人去做这种栏目,真是讽刺。

  我看着邮件,情不自禁感慨命运弄人,说了句,“我去!”

  齐飞不屑地看着我,“你可不得去啊,就你要什么没什么的,这样的有地儿要你就不错了,别打游戏了,叫乔安一起出去吃个夜宵庆祝庆祝。”

  于是,在齐飞喋喋不休的嘲讽中,我有了一份有些古怪的新工作。

  我兴致勃勃地告诉乔安后,她从电脑屏幕后把脑袋探出来,冷冷说了句,恭喜。再次把目光聚焦回了电脑上。江齐飞摇着香槟,挤开我兴致勃勃跑到乔安旁边,“乔安,倪好找到工作,咱们俩开香槟庆祝一下!”

  我正心想着,老子找到工作,你们两个庆祝算什么啊。乔安那边已面无表情地拒绝齐飞,“江齐飞,如果你敢在我电脑旁边打开香槟我就杀了你。”

  乔安终于对着突然定格住的齐飞露出微笑,“还有,这点小事不值得开Moet,留着吧,过两天再开。”

  我特别不满意地靠在门边,对着一桌之隔的上流社会俊男美女,酸溜溜地说:“那我配不配下楼吃个烤串喝口扎啤啊?”说完转身,留了个飒爽背影给他们,像当年爱我的大哥。

  11

  第二天我战战兢兢拎着文件包,尽量把自己折腾得很像作家,戴了黑框眼镜,穿格子呢萝卜裤和白色衬衫,外面裹了一件奶咖色棒针毛衣,美国小清新片里的女作家都长这样,最后还老能和休·格兰特那样的帅哥走在一起。可一进公司大楼我腿就软了,整个公司的姑娘仗着大楼暖气充足,全都穿着丝袜套装,要么就是让身材凹凸有致的长款毛衣,带着BlingBling的毛衣链。我就像误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穿梭在微笑迷人的名模中。

  到了我报到的楼层,甩着一对大胸的前台姑娘热情地从台子后跑出来,“Hello,我叫Fiona,您是今天来面试的专栏写手吗?”

  我被她的热情洋溢吓了一跳,使劲点头。

  “跟我来吧。”Fiona带我向着办公室里面走。

  这时我想到了我爸关于“搞好关系”的这一则谆谆教诲,主动和Fiona搭腔,“你是去年毕业的吧。”

  “我还没毕业呢,现在在实习!我看着有那么老吗?”

  我虎躯一震,颤抖着问:“你,你几几年的?”

  “九二年,你呢,姐姐?”回答我时她还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我嘴角抽搐,故意看向别处,佯装自己没听见她的问题。她倒是也很上道,没再追问。

  我以前特别讨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大人,对着我挥斥方遒,说,“你不过是仗着年轻可爱。”我觉得他们十分庸俗,在时光中沦陷的是他们,我不会这样,我拍着胸脯站在毛主席塑像下发誓到了一百岁仍然横行霸道地可爱着。

  直到今天,我跟Fiona走向办公室的尽头,看着她脑袋上晃来晃去的马尾,和不好好穿高跟鞋屁颠儿屁颠儿走路的样子,竟然突然有点理解魏冬和实习生的奸情了。

  你的青春就像摆放在货架上的罐头,添加再多的防腐剂也难逃下架的命运,超市老板根本不给你反应的时间。一夜之间,你依旧穿着二十岁时的衣服,留着二十岁时的刘海,还是像二十岁那年一无所有,但你再也说不出“我到了一百岁还可爱”这句话。

  明白这种绝望吗?就好比六岁那年的梦里,月野兔抽着雪茄对你说,别做梦了,我们都是演员,夜礼服假面是Gay。你靠着墙壁安慰自己,没事没事,我还有柯南,接着,月野兔吐出烟圈再补一刀,他基友是隔壁剧组的工藤新一。

  我正到处乱看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推开办公室门,门不偏不倚地呼到我脸上,而后看也没看门后的我一眼,对着Fiona喊,“Fiona,上午收到我的快递了吗?”

  Fiona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三两下蹦回来,“陆总,没有啊。一会儿我再去前台帮您看看。”

  “别一会儿了,现在就去。”说完他闪电般关门,方才看到被撞扁的我,“刚才没撞到你吧?”

  我摇头。

  “那还愣在这干吗?”他说完把门关上。

  当时我恍如隔世,感觉看到了长了蛋蛋的乔安。

  Fiona紧张地抚摸着自己的“事业线”,“看来陆总今天心情不好。”

  “是啊,好凶啊。”

  “唉,我们陆总人就这样,但是谁都尊敬他,他在广告业里可是大拿。你听说过他的事迹吗?他还上过杂志封面呢。”

  什么杂志,故事会啊?虽然心里这么想,我还是配合地睁大双眼,“这么有名啊?”

  “是啊,除了老板,这里属他最大。”Fiona神秘地介绍着,“你没听说过‘广告界金手指’陆远扬吗?”

  我脑海中震惊得闪过无数画面,在闪画片儿时,我又诚惶诚恐地看向他的办公室,透过玻璃墙,我看到坐在黑色沙发上的女孩。红色嘴唇,V领低胸的银灰色套装,我甚至感觉自己闻到了那股浓郁的香水味,早上出门前,还弥漫在家中的客厅里。

  果然是乔安,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紧张。或许站在她面前端详文件的陆远扬丝毫没有察觉,但是我清楚,就算隔着这层玻璃墙我也清楚。她看似轻松自如地用手指摸着沙发,漫不经心地看向一边。这说明她开始分心了,她表达紧张的方式就是分心,轻轻地抚摸手边能摸到的任何东西,就像在河里的人,力图去寻找一根稻草。

  在大多数人心中,当我们面临伤害,就仿佛拳击场上受到了致命的一击。而当你倒地的时候,通过充血的眼睛,使劲搜寻对方的位置,准备搏命还击。可是,亲爱的女王,当你正站在拳击场上,准备搏斗时,你又怎么能让自己分心呢,你尚未看清对手。你怎么会像搏击老手陆远扬那样知己知彼。其实,搏击里的防守,才是真正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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