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想,我们到底是更怕离别还是更怕回忆。
当Party散场时,离开硝烟弥漫的房间,氢气球瘪了,彩旗从墙上掉下来,满地的酒瓶子和爆米花碎屑,放浪的时光总显匆忙,我们反复拥抱告别,不想回家。可是我们又没谁要远赴战场保家卫国,我们随时都可以再次狂欢。我们是害怕喧嚣过后的落寞,我们害怕自己的记忆力,害怕忘不掉刚才留在脑门上的那个吻,害怕吻我们的人走进出租车后再也不打电话给自己。不仅人类,连建筑物都在害怕着。
1
当一个喧闹的场所在颜色很深的夜晚关灯清空,它会突然变得比城市里任何大楼都寂寞。
乔安蜷缩在白色的大衣柜里,看着从门缝钻进来的月光,想到了十二岁那年搬家前,几乎是相同的动作,下巴搁在膝盖上。那年和那年之前,她也有一个白色大衣柜,里面装着好多漂亮的衣服,每个隔层里都睡着穿不同装束的芭比,每一个都是她对未来的幻想。十二岁时乔安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小少女,虽然几年来父亲生意逐渐低迷,但她的生活质量从未下降,哪怕是在小公主聚集的全日制学校,她依旧是第一个穿上当季新款裙子的那个。
那天回到家她发现妈妈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全家贴满封条,虽然她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但还是慌张冲上楼,她看到自己未能幸免的白色衣柜。那么装在里面的裙子呢?芭比呢?准备参加毕业典礼的洋装呢?难道一样都不能带走吗?不过这些事在她躲在衣柜里的几个小时里,已经想通。反正,之前的人生也都不属于我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妈妈在楼下喊她,“什么都不要带,我们走。”
——衣柜门被打开,陆远扬的袖口垄断了月光,蓝宝石色的袖扣一闪一闪的。乔安回过神来。
“看不出,你还挺执著。”陆远扬哭笑不得地看着乔安。
乔安拎起手边的高跟鞋,从自己的十二岁里钻出来,“是啊,一般人也看不出,您半夜睡家具城,还挺变态的。”她穿上高跟鞋,站在陆远扬面前,脸上又挂起女公关的官方微笑。除了大窗外的霓虹和月光,整个样板房大厅再也找不到其他光源。乔安从包里抽出一份薄荷绿色的塑料文件夹,用手机照亮,递到陆远扬面前,“您考虑好了吗?”
看着乔安认真的样子,陆远扬却怎么也无法把目光从粘在乔安身上那张“本月特惠799”的黄色标签上移开,想大笑却又担心警卫发现,捂住嘴巴忍俊不禁。
2
乔安在钓男人上钩这方面素来所向披靡,就像她轻而易举征服了陈总、齐飞、Allen老中青三代。但唯有陆先生丝毫不吃她那一套。
在超市里的冷藏柜边,乔安迈着长腿,扭着细腰,挺着大胸,毕恭毕敬地呈上手帕,“先生对不起,要么这样,这家商场地下一层有个干洗店……”
陆远扬听到乔安这么说,迅速后退一步,把西装外套脱下来,递到她面前。乔安一愣,赶快接过西装。接着他拿出名片,轻巧地放进西装口袋里,“干洗好快递到公司。”
乔安的垂钓史上从来没遇过这茬儿,一时措手不及。
陆远扬看出乔安的疑惑,扬起眉毛,“还有别的问题吗?”
乔安再度挤出市价八千块的公关笑容,“这家干洗可以加急,你看,要不我们先……”
“哦。”陆远扬仿佛又想到什么,再次打断乔安。乔安心中得意,他也不过如此。他在乔安的注视下把领带解开,扔在乔安抱着的西装上面,“顺便把领带也洗了吧,记得拿收据,快递用EMS,到付,谢谢,再见。”
看到这一幕,别说是乔安了,就连Allen都震惊得挤了自己一脸番茄酱。
“陆叔叔怎么能这样?”Allen悲伤地看着女神受挫。
乔安吃惊地回头,“Allen,你认识他?”Allen无辜地点点头,“陆叔叔和妈妈认识,还和我一起吃过蛋糕。”乔安明白过来,双手抱在胸前,怪不得出师不利。
女王的臣民们,心中那七亿多杯绕着地球跑的香飘飘瞬间拉起了小手,欢快地跳起夏威夷草裙舞。终于,能火眼金睛看清乔安一身白骨的孙悟空还是出现了。
乔安牵着Allen回办公室,心不在焉,一路都在谋划下一步计划。她不能退缩,虽然冯缈缈一直让她游离在这次大秀的外围,但是她必须搞定陆远扬,最好能成为他的直接接洽人,做出点成绩给大老板看看。否则她根本过不了试用期。
这个职位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想要在基本全是小受和女孩的地方站住脚也不比在后宫混容易。即便你可以把香奈儿用纯正的法语说成“傻奶啦”,即便你愿意帮同事买最新款的精致甜点和几十块钱一杯的咖啡,即便你在街角吸烟区聊天时能爆出最猛的八卦,你还是不可能在这间办公室里交到真正的朋友。这里没有利益集团,因为每人都是一个利益个体,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使大家团结,那就是共同的敌人。
比如说乔安。
乔安和Allen刚走进办公室,远处草原上就传来一声殷切到都能听出颤音的呼喊,“哟,Allen来了啊!”韩铭磊绕过好几个隔间,走到Allen面前蹲下,推推框架眼镜,双手扶住他的肩膀,“Allen今天好帅,Lawrence哥哥带你去找妈咪好不好?”
乔安冷笑,纯正的TVB腔又来了。
刚开春,冯缈缈招进一个新人,正是蹲在地上的韩铭磊,英国留学回来,读书的时候在某奢侈品牌总部实习过。肌肉紧绷,腰上系着他打一个月工不吃不喝才买得起的腰带,Logo能砸碎小核桃的那种。戴黑框眼镜,自我介绍结合了台湾腔和伦敦腔,两只手自始至终各种握拳,挥舞,展望未来状,让大家叫他Lawrence。乔安当时在影印文件,背对着他听介绍,没忍住笑出来。想到当时英语课老师要大家给自己起英文名,齐飞第二天带着家教起好的名字来,在英语课上大声喊,“MynameisLawrenceJiang.”坐下故作淡定地和乔安补充说明,“我爸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贵族。”乔安笑喷,说你干脆叫劳斯莱斯好了,听起来更贵一筹。
冯缈缈分别找了韩铭磊和乔安谈话,谈话内容大概是,你们一定要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为公司做出贡献。意思很明显,最后只能留下一个。
乔安知道,冯缈缈也在想方设法逼她走。她不喜欢她,是很直接粗暴的讨厌,像老鼠讨厌猫似的讨厌。那么就更不能走了,从十二岁时,她就坚强固执得像一枚钉子,刺伤所有想拔走她的人。
韩铭磊请所有女同事喝过咖啡,有一次借喝咖啡的机会,单独找到乔安。倒也是个开门见山的人。
“乔安,我知道你。”只剩下两个人的茶水间,他先开口。
乔安客套地惊讶,“是吗?我们见过?”
“没见过,但我高中的时候听过你的新闻,保送考试的事。”韩铭磊似笑非笑。
这句话一下让乔安陷入尴尬境地,但她努力维持平静,均匀搅拌咖啡。
韩铭磊说,“我是华振一中的,当时你的事传遍全区,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不妨直说。”乔安回应。
“我觉得你受到的惩罚根本不够。”乔安背脊一冷,他接着说,“你凭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博取保送的机会,会毁灭多少辛苦读书学生的梦想。如果当时你的事不被发现,你们学校的保送名额也不可能流到我们学校,那么,我也就没有机会了。”
“感谢公正之神救了你。”她故作云淡风轻,起身离开。
“我特别讨厌你,和你共事我都觉得恶心。”韩铭磊在乔安身后说。乔安站住,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他。“不过你放心,既然大家要一起工作一段时间,我会装作对平常人一样对你的。”
“谢谢。”乔安转身,“我也特别讨厌你,但不好意思,我不会装。”
她说完走出门,表情变得紧绷严肃,但心里却比今天任何一个假笑的时候都放松。能说出这种日本热血动漫台词的正义人物,是最好对付的。
3
随着天气变暖,我们欢天喜地脱下羽绒服换上长靴和风衣。乔安也变得更加忙碌,仿佛一夜之间回到高考前。每天我无所事事地看电视剧,刷微博,TempleRun2几乎打到了可以代表国家队出征奥运的水平。而乔安呢,不是在家对着电脑查资料,做PPT、Excel,就是想方设法和陆远扬周旋。我像是一个已经放弃高考准备出去卖麻辣烫的堕落女青年,却不小心和冲刺北大的尖子生住进了同一个寝室。
齐飞几次杵在门边看乔安工作,都不无怜惜地回头对我说,哎,得买点脑白金给她补补。我抱着电脑,戴着近视眼镜,胡乱绑了个头发,脑门上还带着早上新出炉的粉刺,回头呵呵应付一声。齐飞摇头,倪好,快把头转回去吧,我下楼是来赏心悦目的,不是来看恐怖片的。我心里也挺难受的,可是自甘堕落这东西和奋发图强一样,一旦开始了,就很难刹住车。
我爸妈每次打电话来问,我就变身步步高复读机。和魏冬怎么样?挺好的。工作怎么样?挺好的。人际关系怎么样?挺好的。我爸接着说,和大家搞好关系十分重要,这个社会最重要的就是人脉,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公司最重要的人就是后勤……我很理解我爸,他知道自己其他技能要么过时了,要么跟我专业也不对口,但是“搞好关系”这点是恒久不变的万金油。令人心酸的是,就这么一点我都做不好,光顾着搞,忽略了关系。
这样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毕竟我爸还没告诉我家里那个神秘金矿在哪儿,我身为都市时尚女性,求生本能在吃完最后一碗泡面的凌晨两点迸发出来。我跑到乔安房间,绕着她的桌子走了好几圈,绕得我都晕圈儿了,她依旧能稳坐桌边视而不见。最后只得拉下脸来,很不好意思地问,“乔安,你们公司最近招不招什么文秘、助理之类的。”她讽刺地回答我,“我们公司最近招董事长。”我大概是防腐剂吃多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两眼放光,“真的?”
她眼神凌厉地瞪我一眼,“我觉得董事长这个职务不太适合你,你要不去附近居委会看看有没有适合你的工作,说不定还管吃住。记住,月底拿不出房租你要么去傍个大款,要么自行了断。现在请消失,记得关门,谢谢。”
她说完又开始对着电脑忙碌,我默默退出她的房间,悄悄关上门。我站在门口握着拳头对自己说,“嗯,倪好,今天你已经迈出第一步了,虽然结果不佳,但是连诸葛亮都说过‘自古风云多变幻,不以成败论英雄’,还是先找齐飞打两局游戏,明天接着努力吧。”
就这样,我又稳步下滑了一天。
4
我缩在沙发里炯炯有神地看美剧,穿着浮夸暗红丝绒西装的齐飞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打手机。“我说你别转了,我眼晕。”我扶额。齐飞火急火燎,“乔安还不接电话,不会是被绑架了吧。”
“除了你以外没人想绑架她。”我耸耸肩,“人家在忙事业,你当谁都和你一样闲得蛋疼。”
齐飞不屑,“你也闲得蛋疼啊。”
“呵呵,我没蛋。”唉,堕落到没蛋这种便宜都要占。
齐飞终于转得自己也晕圈儿了,坐到我旁边,“你说我是不是也得拿出一点积极工作的样子,给乔安看看。”我假装深思熟虑一番后,深沉道:“我觉得这个方法靠谱。”
“那我也去加个班好了。”齐飞紧了紧领带。
“去哪儿加?”
“我的会所啊。”
我瞬间被雷劈了似的,灵光闪现,对啊,流动金矿江齐飞还有好几个会所呢!我做出温婉可人小媳妇状,含情脉脉地看向他,他被我吓得连连后退直到沙发边缘,“你说,我去你会所上班怎么样?”
齐飞先看我脸,摇摇头,又看我胸,摇摇头,再看我腿,无奈叹气,“不太行。”
“哪不行?我改!”我着急地站起来,使劲儿昂首挺胸。
“挺难的,得去韩国改。”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随着一声谁也听不到的“咻——”又缩回沙发,估计他心底快要发霉的良知让他滋生出那么一丁点儿对于天涯沦落人的怜悯之心,“要不你和我一块去加个班?”
我瞬间原地满血复活,“好好好!等我换衣服。江老板,你别对我失望,我挤挤还是有的!”
5
下午六点,乔安抱着陆远扬的西装坐在“奥里斯”的接待室里。扣子都绷开两个的前台姑娘俯身递上茶水,她摆摆手,“不用客气了。”前台姑娘像是没听见似的,直勾勾看着她的脸,发出啧啧赞叹,一开口是标准的京腔,“嘿,您皮肤可真好哎!”
被她这么冷不丁一夸,乔安笑着点头,“谢谢。”
“你平时用什么面膜儿啊?”姑娘激动地凑上来,她看出乔安的茫然,“哦,我叫Fiona,这个月刚刚来公司实习。”
“你好,我叫乔安。”乔安和Fiona握手,“你皮肤也很好,用不着面膜。”
Fiona爽朗地笑起来,“咳,都是粉底,我可容易长痘儿呢,我同学都说过了二十岁必须用面膜儿,我再不用都来不及啦!”
“你平时总对着电脑,多用一点补水产品就行。”乔安赶紧趁热打铁,“对了Fiona,你们陆总好像不常在办公室待着?”
“是啊,我们陆总可忙呢!不过他不在也好,他在我容易紧张,有一次我迟到了,他竟然让我下楼去跑圈,你说丫变不变态,丫其实挺帅一人,就是倍儿严厉!”
乔安听后虎躯一震,果然一代更比一代强,现在大学生俨然已经推翻统治阶级的架势,这跟说她对门大哥似的,哪像在说老总,真那么严厉,她还能混到今天?乔安接话,“严师出高徒,那他最近忙什么呢?你应该挺关心时尚的吧,没听说陆总和哪个大牌合作办秀的消息吗?”
“是吗?!”Fiona睁大眼睛,“他忙的事儿倍儿多,这我还真不知道。”
说到这里,有个年轻的男生敲敲接待室的玻璃门,指指门口。Fiona“嗖”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都来不及和乔安打招呼就呼呼往门口跑,过了半分钟,见她迎着陆远扬走过来,他皱着眉头看向玻璃房里的乔安。乔安起身,拿着西装,向着陆远扬挥挥手。
乔安跟着他一路走到办公室。陈列简洁明朗,黑色的皮沙发,极具线条感的细长脖子落地灯,这一切竟让乔安有点宾至如归,太像她高中时代的家,那种高档酒店似的,随时拎包走了也不会有半点留恋的地方。房间里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角落里那个陈旧的黑胶唱片机,和整个摩登房间格格不入,像从遥远时空逃难来的孤儿。
“不是让你快递来吗?”陆远扬看着玻璃墙外大家投来好奇的目光,用遥控器把百叶窗关了,“还是怕我不给你钱。”
“没这个意思。”乔安态度比起上次的殷勤,多了点强势,“是想和你谈谈。”
陆远扬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块钱,甩给乔安,抽过她抱着的西装,“我和一超市偶遇的姑娘能谈什么?”
“您知道我们不是偶遇的。”乔安长驱直入。
陆远扬笑起来,“你既然知道我知道,还在这耗着干吗?”他翻找西装,“领带呢?”
“包里。”乔安冷冷回答,“能不能抽五分钟时间看看我的策划案?”
“我还没决定和贵公司合作,请回吧。”
“我不代表公司,代表我个人。”
“那你更没理由了,我这又不是达人秀,为你实现梦想。”陆远扬伸手,“领带给我。”
“我需要这个机会,我希望能成为您的对接人,不仅这次大秀,以后也是。”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安,“吃错药了吧,别仗着自己腿长胸大就威胁人,公司里漂亮姑娘多了去,我不吃你这一套。领带给我。”
“给我五分钟讲完策划案,领带就给你。”乔安自顾自地开始说,“这次主推的是夏季新品,以黑白为主,主推棉麻镂空的抹胸长裙,并且准备重新复兴90年代中期的垫肩外套和夸张的彼得潘领……”
陆远扬完全不顾乔安说什么,伸手抢装着自己领带的、乔安不断举向身后的信封手包。乔安面不改色地背诵着策划案,就在陆远扬几乎要碰到手包的瞬间,乔安突然屏息,轻轻松手,拉住陆远扬的领带,和信封手包同时落地的瞬间,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陆远扬惊慌中双手撑着地板,乔安紧紧抓住他的领带。
“你疯了吧。”陆远扬瞪着乔安。
她面无表情,一只手拉着领带,另外一只手晕开自己的口红,抓乱自己的头发,小声倒数,“三,二,一。”
果不其然,Fiona像嗑药小兔似的带着EMS快递员,蹦蹦跳跳推门进来,“陆总,这有一份需要您亲自签收的快递……”话没说完,Fiona和快递员同时抬头,眼前是俯卧撑状的陆先生,和眼神慌张的乔安,再看看沙发上的三百块,Fiona吓得腿都软了。
她战战兢兢地闭上眼睛,小步向后退,“对,对不起陆总,我,我下次一定敲门,什么都没看到,我,我下楼跑圈儿去。”听到一声撞墙的巨响后,Fiona还是不敢睁眼,摸索着转弯移开。
陆远扬窘迫起身,领带扫过乔安微泛狡黠的眼睛。他匆匆签收快递,打发走意犹未尽的快递员,回头乔安已经站起来。
“我可是按照您说的,EMS,货到付款。”乔安整理着头发。
“你可以啊,业务不怎么样,旁门左道倒是挺多的。”陆远扬看着乔安,撕开快递,里面静静躺着自己干洗好的领带。
“你没和我合作过为什么说我业务不怎么样?”
“你知道吗?我绝对不会和你这么年轻的姑娘合作,你们这个年纪,仗着年轻漂亮自我感觉良好的太多了,我没空一一发现,我也不想给你这个机会,慢走不送。”
“是啊,您这个年纪,老奸巨猾的,都觉得我们不行,也没人愿意和我们合作,连个机会都不给就一棒子打死,我们不学点旁门左道怎么混啊?”乔安轻巧地扎起头发,“行吧,就算Fiona迫于你的压力不敢作证,但是那个快递员的工号和电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哦。”
乔安走到站在门边的陆远扬面前,“所以,陆总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和我的合作吧。”
他看着得意洋洋的乔安,缓缓打开的长睫毛,像是小恶魔刚刚苏醒,温柔地展开翅膀。
乔安推开门,“还有,大胸长腿是赏心悦目的,我可从来不用它们威胁别人。”
陆远扬手里拿着那条深烟灰色的领带目送乔安离开,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被时光捅了一刀,三秒钟的怅然若失里,想到了闫涵,想到她帮他系上这条领带的画面。他坐在刚买来的二手电脑桌上,她站着帮他打领带。在他眼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无限拉长,是一组足以填充日后所有无聊时光的慢镜头。闫涵说,“我可没有绑住你的意思。”手却狠狠把领带结推向他的喉咙。
6
我穿了一件特漂亮的衣服,至少我这么觉得,兴致勃勃地跟着齐飞去加班。他穿得挺人模狗样,上衣口袋里还像帅气的韩国小伙儿一样塞了坨花里胡哨的高级手帕,露出一个边,进门的气势逼人,呼哧呼哧得好像背后有个鼓风机。保安什么的看到他也点头哈腰,爱戴有加,让跟在身后的我都感觉到上流社会的荣光,心想,以前大概误会他了,说不定纨绔子弟只是他用来掩护自己深刻灵魂的表象呢。但是一进入“加班”的真正内容,他韩剧男主角的形象瞬间崩塌。
他跟扫黄大队长似的,毫不犹豫地推开一扇扇包厢的门,热情洋溢地大喝一声,“大家吃好喝好,玩得开心啊!来,来,‘云水间’送个果盘。”再来一遍英文,“Allpeopleeathappydrinkhappy,enioyyourself,haveagoodnight!”在里面各种偷鸡摸狗的顾客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宛若风一样的男子去残害下一个包厢了。
后来我都没脸跟着他溜达了,特别是他英文播报的那段,我恨不得找半个西瓜皮套住自己的脸。我只能在“云水间”门口,假装体力不支,说要坐在公共区域的太妃椅上歇会儿。齐飞嫌弃地看我一眼,“怪不得没工作呢,先天不足,后天还不努力,唉!”之后他特失望地扭头,勇敢地推开了“滚石崖”的门。
刚目送齐飞进了“滚石崖”,松了口气,突然传来特别熟悉的一声,“你不能喝就别逞强。”
听到这句话,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感觉心脏被梅超风的手捏了一把。这句话上次听到,是去年年会上,魏冬扶着我,晃晃悠悠走出KTV,我像树袋熊似的挂在他身上,其实冷风一吹我已经清醒了,但身体告诉我,就这么挂着他吧,放下所有的戒心、防备,和对爱的质疑,你作为一只树袋熊找到了森林里最可靠的那棵桉树,倪好,你是多么幸福的小妞儿啊。
我站在“云水间”门口,机械似的扭动身体的每一个关节,用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才得以转身。那棵我曾经决定依赖终身并死在上面的桉树走了过来,还有树上住着的新客人。
7
白骨精乔安和孙悟空陆远扬选择相安无事地发了一会儿呆。他们并排坐在落地窗边的大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十一点钟,从体育场涌出听完演唱会的人,戴着各种颜色的小恶魔角,手里拿着长长短短的荧光棒,像是属于大地的,有生命的星星。
“‘关上灯之后才能体会到的温馨。’这句话作新一季卧室系列的广告语,你觉得怎样?”陆远扬问。
乔安看着闪光的大楼、闪光的人群,目光最后停留在他陷于黑暗的脸上,“我觉得‘关上灯之后才能体会到的温度’更好。”即便是女王性格的乔安,也被这些黑夜中的小亮光打动了,“他们说得对。”
“对什么?”陆远扬不解。
“他们说你是广告狂人,你现在还能自己出来踩点,我挺意外的,我跟你过来,还以为你是找姑娘约会的。”
陆远扬大笑,他靠近乔安,“现在不是变成和姑娘约会了吗?那你呢?跟踪狂人?从公司,到餐厅,再到这里。”
“其实你没那么抵触我吧。”乔安回头,陆远扬被问愣,两个人只间隔一个拳头的距离,“如果从一开始就铁了心不想和我合作,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领带交给我吧。”
还好是黑暗中,否则他的心慌一定被一览无余,“你说什么?”
“你的领带。”乔安瞥向他的深烟灰色领带,这是很老款的Burberry,早已绝迹于各大专柜,乔安记得她爸爸也有一条这样的,“网上所有你签约,或者关于公司重大活动的照片,你都戴着它,是你的护身符吧。”乔安通过他的呼气就能明白,大闹天宫的陆远扬已经被紧箍咒勒得说不出话,“怎么样,陆先生,决定和我合作了吗?你不是相信我,你要相信自己的眼光,我知道你觉得我不一样,那么你就试试看,我是不是真的不一样。”
陆远扬漫长岁月所筑起的堤坝终于被汹涌而来的记忆洪水冲垮,他感觉自己快不行了,要被淹死了。看,我们都不过如此,就算向全世界宣布伤口已经愈合,成长,不再为小事动情,可以爱得轻松自如,但你永远无法阻挡那段像是定时炸弹的野兽派回忆,随时爆炸,让你的心脏停拍,全部坚强顷刻阵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