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骏站在船尾,探身询问对方的船夫,说穆尼带了两个学生来,都是进阶课程的最后一潜。他又叫起躺在船头的学生,询问这一潜的详情。那位学员被海胆刺到膝盖,情绪低落,恹恹地说了个大概:下水后他们直奔三十多米深的沙地,在一截破损的钢柱间隙找到了栖身其中的两条猫鲨;他只顾着附身去看,自身浮力控制的不够好,腿一低,正好跪在身后的海胆上。他穿得是半身潜水服,这一下扎得猛,只觉得一条腿无法使力。穆尼将他带到较浅的浮标绳附近,目送他做了安全停留,回到水上。
“他们两个呢?”陈家骏拿过对方的潜水电脑,看了一下入水时间,已经远远超出深水区域停留的安全时长,不禁皱起眉头,“你们有进船舱的打算?”
学生点头,“穆尼说进去之后有个气室,能把头露出水面上,以前还会把朗姆酒放在横梁上喝一口。他还提醒我们,露出水面后可以拿下呼吸器说两句话,但是不能吸气,因为那里的空气困了太久,都不新鲜。”
“我知道那个位置。”balibre的船上带了一个备用压缩气瓶,他把自己的装备解下来,换在满气的新瓶上,一边整理,一边提醒汶卡和对方的船夫备好医用氧气。
蓝氧的船员见他神色严肃,不由紧张起来,怯怯地说:“我们没带氧气,也没有备用气瓶。穆尼说这里离岸不算太远,有问题直接回去,不用备那么周全。”
陈家骏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和你一起去!”万蓬起身,“两个人效率更高,也能互相帮忙。”
陈家骏没有拒绝,嘱咐他换上提前出水的学员的气瓶,又问了船上顾客的余气,挑了余气相对较多的两个气瓶,摘下浮力控制装备,只留下呼吸调节器,又拿过配重带绕在瓶身上。他背上气瓶站到船舷,迅速拉下面镜,套上脚蹼,同时吩咐汶卡给岸边最近的潜店打电话,请他们派人,带上装备和医用氧气瓶来支援。他回头看了一眼万蓬,叮嘱道:“只有一支手电,集体行动,不要走散。”
万蓬用力点头,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两个人跨入水中,各抱了一支气瓶,奋力踢水,向着庞大幽暗的沉船游去。
这艘船规模庞大,加上底舱共有五层,船身周围有若干入口可以通向内部。陈家骏带着万蓬,将一个备用气瓶用配重带固定在浮标绳下端的船身上,随后继续下潜,很快就来到猫鲨经常出没的水域。附近便有另一个入口,和穆尼提到过的气室相距不远。
二人将余下的一支备用气瓶系在入口处,陈家骏打开手电,示意万蓬跟在身后。他们沿着幽暗狭窄的长廊游进去,经过一扇扇关闭或者开启的舱门,偶尔能看到船身外的光线透过舷窗投射进来,暗淡的灰绿色看起来沉闷凝滞,但和漆黑的内室相比,依旧充满诱惑和希望。陈家骏用金属棒不断敲击瓶身,清脆的当当声在寂静的海下扩散开来,像是无边夜色中忽明忽暗的一盏烛光。
不远处忽然传来“咣”的一声,似乎是气瓶和船体猛烈撞击的声音。
声音在水下传播速度是空气中的四倍,耳朵一时难以区分它的来源。陈家骏凝神屏气,不多时,便听到另一声撞击。他略加思索,示意万蓬等在能看到两边出入口的长廊,自己纵身向着底舱游去。
万蓬纹丝不动浮在水中,周围只有自己呼气时咕噜噜的气泡声。水下停留的越久,对大家而言就有越大的风险,此时每分每秒都能决定一个人的安危。
陈家骏的手电光消失在楼梯下方,也许只有几分钟,但他觉得时间如同静止一样漫长。
万蓬越发焦躁不安,游过去探头望着黑洞洞的入口,忽然强光一闪,他连忙侧身让开。陈家骏从楼梯口缓缓浮出,一手握着手电,另一只手捉了一个神色慌乱的潜水员。手电光扫过,他的气压表闪着幽暗的绿色荧光,指针已经压在红色底线上,空气即将耗尽。他万分惊惶,紧紧捉着陈家骏的手臂。
三个人迅速游到入口,将连接备用气瓶的呼吸器塞入学员嘴中。他剧烈喘息,冒出大量气泡来。
陈家骏打手势,问他穆尼的下落。
学员不断向下指着,又摆着手,表示自己不知道。陈家骏望了一眼入口,潜水电脑上每一秒的跳动,都关乎穆尼的生死。然而现在去迷宫般的船中贸然寻找,胜算也并不大,还是应当先回到水面上,从这个学员身上获得线索。
事不宜迟,陈家骏示意万蓬做好安全停留,自己也顾不得,带着学员回到水面。那人惊魂未定,说话颠三倒四,磕磕绊绊说了个大概。
将被海胆刺到的同伴送走之后,穆尼带着他找到了气室。二人浮出水面,穆尼还从横梁后摸出一支酒瓶来,然后又做了一个洗澡的动作,示意带他去找船上的淋浴间。这时学员的手电光渐渐暗淡下去,大概是此前充电不足,两个人只剩穆尼手中的一支手电。穆尼示意他紧紧跟上,然而转过一个墙壁,他忽然看不到穆尼的脚蹼了。学员心中紧张,立时慌了神,看到前面有光就钻了过去,奋力游上前,才发现那是一扇出不去的舷窗,回身一片黑暗,看不清来路。他在水下发不出声音,只能沿着墙壁摸索,慌乱中顾不得浮力控制,船底和舱壁上的沉积物都被搅了起来。他在混沌一片中跌跌撞撞,幸亏陈家骏及时赶到,将他捞了出来
陈家骏坐在船舷边上,听他说着,一颗心渐渐凉下来。
穆尼虽然自大莽撞,但他争强好胜,绝对不会将学员独自抛在水下。当时二人相距不远,以穆尼对沉船的了解,正常来说,他不会在自己之后才找到学员。穆尼迟迟没有赶到,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陈家骏面色凝重,招呼蓝氧的船夫,“尽快把他送回岸边,注意减压病的迹象,上岸就用纯氧,立刻送往医院。”
说完拉过氧气瓶,将面罩罩在口鼻上,大口呼吸。
汶卡见他将学员抛在一旁,一言不发,心中担忧,问道:“.,你不是打算再下去吧?”
万蓬也浮出水面,听到这句问话,急忙喊道:“老板,已经到免减压时间了。”
“已经有潜店派船,就在路上。”汶卡将万蓬拉上来,“马上就到。”
陈家骏深深吸了两口氧气,再次背上装备。“我怕来不及。”
汶卡和万蓬都面露忧色,万蓬拉住他,点着手腕的潜水电脑,“你已经下了几次大深度,太冒险了。”
“我有分寸。”陈家骏拍了拍他的肩膀,顿了顿,说道,“那是一条命。”
万蓬戴好面镜,“好,我和你一起。”
“你停在十米以内,或许需要一个人应急。”
汶卡抢上一步,“让我去吧。”
陈家骏摇了摇头,“真有什么事情,还需要第一时间返回岸边。而且,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沉船的结构,还有穆尼的路线。”
众人聚在船舷,看着陈家骏和万蓬再次进入水中,翻滚着白色水泡的海面逐渐恢复平静。同船的几位潜水员忧心忡忡,拉着汶卡讨论起来。他英语不够灵光,反复说着“时间太长……太深……减压病”。
凯瑟琳问道:“那边还有一位教练在水下?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气瓶里还有气吗?”
“如果是经验丰富的潜水员,耗气会比较少。”同船一位潜友答道,“不过他们下水更早,又过了这么久,时间紧迫。”他查看潜水电脑,“.已经连续三次下到三十米以下,现在又去找人,遭遇dcs的风险很大。”
“dcs?”凯瑟琳的未婚夫问道,“是说在深水会意识模糊,像喝醉酒一样?”
“那是氮醉。”对方解释道,“所谓的减压病,是体内累积的氮气过多……”他简单说了减压病的成因和症状,怕二人不了解,又说道,“某种程度上,就像一个密闭的可乐罐子,猛烈摇晃后迅速打开,气泡就都涌了出来。在深水区停留太久,就好像体内溶解了许多氮气气泡,如果迅速回到水上……”他顿了顿,“这个后果,.比我们都清楚。”
陈家骏此时悬停在甲板上方,水深二十米。
似乎又回到许多年前,和穆尼结伴探险的时光,他们曾经摸到了引擎室,在货舱发现一辆自行车,还找到了一箱红酒。那时穆尼还不到二十岁,崇拜地看着自己,说他们是最好的潜水员,要做最默契的搭档。
之后渐行渐远,在穆尼眼中,他变得越来越刻板保守。而他自立门户,潜店逐渐做大,在岛上可以和蓝氧分庭抗礼之后,穆尼和他更是势如水火。
即便如此,又岂能置之不顾?抛开他的种种身份,此时在沉船之中,是一个亟待救援的生命。
陈家骏抬起头,看见上方浮标绳附近的万蓬。越过他,一束束阳光穿透海面,像丝线一般直坠海底。深蓝的水面上跃着金色的光影,太阳缩成耀眼的圆形光斑,如同镶嵌在深蓝水晶上的明亮宝石,又如同漫长隧道的一方出口。
忽然之间,便想起叶霏。
他牵着她的手,和她一同看鲸鲨,背上驮着一片星空的大鱼,在无尽的海中自在悠游。
更早的时候,在寂静的夜晚,只有他和她坐在店里,她用悦耳的声音念着如梦境般的文字,“站在岛屿中央,已经分不清海天交汇的地方,是亿万颗星星,还是亿万颗白沙。”
她踌躇满志,要写出关于岛屿的种种梦想。
在北京时,他们从《看不见的城市》说到忽必烈。陈家骏记得一首诗的前两段,背给叶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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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她懵懵懂懂没听清,只是窝在他怀中,重复了一句asunlesssea。
沉入没有阳光的海域。
低下头,沉船无声地倾斜在海底沙地上,看不到首尾。船身的暗影深处,已经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陈家骏看了一眼潜水电脑,纵身游向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