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空荡的囚室,一个人倚在墙角一动不动。
单薄的衬衣浸透紫黑色的血渍,微蜷的双足似乎被高温灼烧,呈现出怵人的焦红,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大胆蹿近,试探的舔了舔血肉模糊的手指,受腥甜的气息吸引,放肆的跳上了手臂……
猝然弹了下身体,修纳从恶梦中惊醒。
除了零星枪响,四周很安静,石屋中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士兵,在恶战的间隙短暂的睡眠。
从梦境回到现实,修纳抑下狂跳的心脏,竟觉得手指发软。
不可能是伊兰,公爵的女儿就算被囚也不至于受刑。
理智十分清醒,心却像被无形的利刃绞痛,无由的恐惧不安,修纳下意识的按住胸口,仿佛触摸着深藏内心的影子。
担任警哨的达雷被声响惊动,回头望了一眼。“醒了?你脸色真糟。”
用力擦了下脸,修纳冷静下来,通过观察口窥视外边的动静。“情况怎样?”
“敌人在休息,但我猜下一波攻击不会太久。”达雷不乐观的咒骂。“那个愚蠢过头的霍恩真该下地狱。”
这次的局面相当麻烦。
叛军头领盖尔是帝国男爵,出身军队,在领地内实行军事化管制,喜爱残酷的训练。每每心血来潮便强令村民参与,不服从的一律重笞,这一带土地肥沃却收成不佳,农民面黄肌瘦,毫无疑问原因在于盖尔男爵随时发作的癖好。
假如男爵仅仅是过将军瘾及鞭笞无辜,没人会插手干涉,但他还有个招灾惹祸的毛病——极度自命不凡。
男爵对议会施政大放厥词,甚至在赛马会上冲撞了维肯公爵——最得陛下倚重的首席大臣,平日的素行不良正给了公爵极好的惩治借口。自知在劫难逃的盖尔在谋反的帽子扣下前狂奔回领地,凭借多年搜刮的财富和训练有素的村民,干脆举起了叛旗。
维肯公爵大怒,委任亲信霍恩将军集结重兵包围了盖尔的领地,要求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不知死活的家伙送上绞架。可惜进入领地唯一的桥被盖尔拆了,临时搭建的便桥又无法承载重型火炮,以至于对结实过头的棱堡束手无策。
工兵一边赶工搭桥,一边开掘堑壕,缓慢的进度难以实现维肯公爵的意愿。
在强大的压力下,霍恩将军硬着头皮发起进攻,除了产生几百具尸体外别无成果,最终找到昔日在棱堡干活的泥瓦匠,重金获悉了一条出入的秘道,派了先遣队趁夜潜入,试图打开棱堡的大门。
计划很好,只是霍恩忘了置疑泥水匠出现的时机是否过于恰好,因此小队落入陷阱,修纳丝毫不感意外。
“幸亏你找到这个地方,我们才能撑这么久。”达雷环视了一下作为掩体的石屋,感慨而绝望。“可援军进不来,子弹也快用光了,我们还是得死。”
盖尔男爵的棱堡很大,数百年前曾经是座要塞,里面几乎像一个小镇,难怪有恃无恐。此刻藏身的地方是个古老的仓库,大批粮袋提供了安全而坚实的屏护。
他们一出暗道就遇到了扫射,前排的士兵全数阵亡,幸存者凭借尸体堆成的掩体还击,在命运女神的眷顾下逃进了石屋。敌人尽管围困重重,但缺乏火炮一类的重武器一时也打不进来,双方陷入了僵局。
“你猜盖尔给了那个混帐什么好处让他心甘情愿的卖命。”间谍连同先头部队一起被扫成了筛子,明知必死仍然敢于欺敌,这份忠诚实在令达雷困惑。
“他只是普通的泥瓦匠。”
“你怎么知道。”
“看他的手。”修纳用长枪挑起外衣在窗口试探的一晃,没有任何反应。“恐怕也不是为钱,他清楚自己的下场,眼睛很绝望。大概有亲人被扣作人质,很可能比我们更恨盖尔。”
“你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达雷气结,这才醒悟修纳为何示意自己跟在最后。
“霍恩不会信,为了尽快攻破城堡他会尝试任何可能,一小队炮灰不值一提。”修纳很清楚坦诚的结果,或者被霍恩以动摇军心的罪名处决,或者事后被恼羞成怒的将军秘密弄死,两种都不太令人愉快。
“至少我们可以找机会逃跑。”达雷仍是满心不甘。当逃兵虽然后患无穷,但总强胜做炮灰。
“我不能逃。”修纳抽出枪检查子弹,扣上弹匣,“天快亮了,敌人很松懈,我要趁这个间隙逃出围困,找机会单独行动。”
“你疯了,外面围成这样怎么出去,况且我们在棱堡中孤立无援,这样做等于找死。”达雷瞪着眼,好像修纳头上突然长了两只角。
“不出去是等死。”无视置疑,修纳淡瞥了一眼。“你怎样选?找死或等死?”
攀在二楼檐角,听着楼下激烈的交火,达雷无法相信自己竟同意了修纳疯狂的计划。
他们悬在敌人头上,满地的火把照得下方通亮。
敌人正全神贯注的应对被困的士兵,双方借着沙袋的掩护交锋。但只要一抬头敌人就会发现达雷和修纳的存在,随时可能将他们扫成筛子。
无法抑制的紧张令达雷心跳如鼓,身旁的修纳却呼吸不乱,静静的盯着一侧的屋脊,缓慢而无声的攀援,向目标一点点接近。
达雷觉得时间慢得难以忍受,手心的汗滑得险些抓不住屋橼。几乎用了一个世纪,终于翻上隔壁的屋顶,从连绵的屋宇越爬越远,最终选了一间房,钻入烟囱悄然滑下。
狄克觉得自己一定是新年时忘了给神殿捐钱,才倒霉至极的被人从床上拎起来,身为盖尔爵爷的亲信——这座棱堡的管事之一,他从未如此狼狈。
来者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把狄克结结实实的捆在一张沉重的橡木椅上,凶恶的神态足以让全身热意从脚底溜走。狄克不敢看,只好瞟向另一个在窗边望风的影子,嘴里的塞布压住了叫唤,只能惊恐的喘息。
“你知道我们是谁。”
与壮悍的男人相比,瘦削的少年多了一种令人畏怖的冰冷,一开口就让人质抖了一下。狄克确实知道,从第一眼看见沾满烟灰的士兵服,他就断定这两人是昨天被盖尔爵爷困在粮仓的倒霉鬼。
“离这里最近的卫兵在二百米外。”少年说出了第二句话,不经意的翻玩随身的刀,薄而利的锋刃反射出银光,狄克的体温又下降了几度。
“楼上有三间房,女人和孩子睡在隔壁,另一间住着女仆,三名男仆在楼下。”
人质开始挣扎,扭动着唔唔出声。
“这场战役实力悬殊,棱堡迟早被攻破,拖得越久只会让我们的人越愤怒,等战局结束,等待你们的会是全面屠杀。”少年掠了一眼,狄克遍体生寒,控制不住的哆嗦起来。
“假如你诚实的提供一些帮助,让胜利稍稍提前,霍恩将军会确保你一家人的安全,此外还会给予重奖。反之如果说谎,我们不会回来杀你的家人,但将在死前告诉男爵你出卖了他,你可以赌一赌是否有机会辩白。”淡淡的晨曦下,天使般俊秀的少年清晰的宣告,清冷的声音一如死神。“现在,轮到你点头或是——陪盖尔一起死。”
拂晓的走廊踢踢踏踏行过几个身影。
狄克脸色苍白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穿铠甲的男人,放下的护额遮住了半张脸,另一个少年杂役脸上印着炉灰,睡意犹存的垂头跟在后面,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岗哨。
走近棱堡侧楼,廊道的哨兵挡住了去路。
“未经爵爷许可不许进入。”
“别这么死板。”狄克挤出笑容,塞过去一枚银币,“明天是酒神节,可家里一滴酒都没了,婆娘在跟我抱怨。”
领头的哨兵扣住银币,心领神会的讪笑。“狄克先生视察酒窖,当然例外。”
几个背影隐入了通道,哨兵们争论着银币的归属,队长毫不客气将银币据为己有,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厌恶的讥讽。“老家伙手上这么多汗,恐怕一直在用酒壮胆,比兔子更胆小,我看不等开战他已经喝死了。”
目的地当然不是酒窖,三人沿着阶梯而上,路过储藏室时修纳有了新收获,十二把银光闪闪的餐刀。
天光尚未大亮,主楼的走道还燃着火把,巡逻的士兵缓缓踱过回廊,一方大理石饰台突然移开,钻出了三个人影。
一个士兵转过廊角,见有入侵者立即端起了枪,但敌人比他更快,一声刀入肉的钝响截断了来不及发出的高叫。
士兵茫然的望着心口的餐刀,无力的抽搐摔倒。修纳拖过尸体,拔出刀后扔进了秘道,大理石饰台无声的移回原处,凸起的番石榴花纹严丝合缝,毫无半点破绽。
狄克惨白着脸软倒,被达雷一把揪起。
“我去找盖尔。”修纳低声吩咐。“你除掉外侧的卫兵,而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其他由我来。”
“爵爷?”
盖尔在朦胧中睁开眼,一个陌生的少年出现在床边。
“你是谁?”
本能的反问出口,盖尔猛然清醒,刚握住枕下的枪,一把森寒的短刀逼住了喉咙。
“抱歉,我必须要你的脑袋。”
话音未落,刀锋一沉,骄横的盖尔男爵顿时身首分家。
大量鲜血喷涌而出,浸透了雪白的床褥,修纳用枕头挡住了飞溅的血,盖尔身旁熟睡的女人翻过身,还未睁眼就受了一下重击,陷入了深度昏迷。
从枕下抽出枪,修纳提起盖尔的头,踏出男爵的寝室。迈过门口三具守卫的尸体,按狄克所说的方位走向下一个目标——男爵长子的房间。
棱堡守卫最严密的走廊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鲜红的血从几间豪华卧室流出,沿着大理石地面蜿蜒,激起了恐怖的尖叫,内眷和仆役惊慌的奔跑,冲进来的卫兵没能捉住凶手,仓惶失措的搜寻每一个房间。
一夜之间,坚不可摧的棱堡陷入了全面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