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停在港口的船即将启航。
最后时刻赶上来两个乘客,一个年轻男人挟着一名少年,三步两步跳上了舷梯。
秦洛拖着虚软的少年从旅客中走过,一不经意,少年的头险些撞上铁栏,被一位路过的男人扶住提醒。“小心你的同伴。”
秦洛粗鲁的拽过少年的肩膀,漫不在意的道谢。“抱歉,他在酒馆喝多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男人微微蹙起眉。
抛给水手两枚铜币,顺利的找到了订好的舱房,踢上门,秦洛毫不客气的把少年甩在地板上,撞得砰然一声重响。
听起来很痛,少年却一声不吭,扭动着尝试爬起。
秦洛掐起对方的下巴,研究式的打量了一番。
肢体修长,眉目分明,相当出色的容貌。漆黑的眼睛十分漂亮,但眼神非常奇异,看得他很不舒服。
“你是个幸运的家伙,嗯?让我看看那个婊子给了你什么?”扯开林伊兰赠予的包裹,一只精美的古董匣呈现在眼前,秦洛哼了一声,弹了弹嵌在匣上的宝石,眼神更冷了几分。“她对你真大方,可惜另一个傻子没有你的好运。”
少年的手脚似乎毫无力气,始终支不起身体,倚在壁角看着他。
“让我想想怎么处置你。”秦洛来回踱步,陷入了自言自语。“卖到街头当乞丐,年纪大了一点,卖去伯里亚当苦力又小了一点,不如把你扔到调教男孩的妓院,说不定能换个好价钱。”
少年的眼神流露出的不是惧怕,而是掺着无可奈何的好笑,这让秦洛越发恙怒。“你以为她还有办法威胁我?只要下了船,我尽可以让你死在伯里亚的深山老林。”
“……洛……”少年嘴唇颤了颤,终于说出了第一个字。
秦洛眼眸沉下去,一手拎起了少年的衣领。“你说什么。”
“……是……菲戈……”
揪住衣领的手顿了一下,用力一送。
少年撞上了墙壁,几乎能听见木板的裂响,秦洛冰寒的话语卷裹着杀意。“你没资格提这个名字。”
“洛……我是菲戈。”沉重的一撞令头脑眩晕,也奇迹般令言语顺畅了一些,少年握住秦洛的腕,以全然陌生的声音道。“我还活着。”
秦洛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在那双与菲戈相同的黑色眼眸注视下,竟没有再动手,而是听对方说下去。
“你六岁时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在抢人钱包,但手脚太笨,被揍得很惨;初恋的女孩是莉雅,你偷看她洗澡的时候被狗咬,左边屁股现在还有个疤;三个月后你喜欢上了露茜,分手时被她甩了七个耳光;你偷光了萨的酒,他给你的汤里下了泻药,结果你在厕所呆了两天;我们初次打架是你回去后又从秦家逃出来,认为父母兄长把你当成缺乏教养的野猴子,还不如做贫民区的流浪汉;你在学院寄来的信很无聊,里面几乎全是你如何揍同级生和追女孩的废话……”
嗓间的不适令少年咳了咳,唇角有秦洛熟悉的微嘲。“洛,我还在,只是换了一个身体。”
秦洛不由自主的松开手,少年滑跌下来,眼睛仍看着他。
“你讨厌松子酒,喜欢蜜汁烤肉,为此生了三颗蛀牙,十四岁时萨替你拔掉了其中一颗;你在靴筒里藏着短刀,双手都能用枪,左手比右手更灵活;你鼻子过敏,最怕香水,和女人上床一定要对方从头到脚洗干净……”
一件件隐私被轻易道出,过去的一切毫无困难的再现,秦洛从愤怒到错愕,又转成茫然不可置信,少年终于停下来。“还要我说得更多么?”
“……不可能……你……菲戈……不……”秦洛语无伦次,荒谬的现实混乱了逻辑。
“很难得你有这种表情。”陌生的少年,熟悉的语气神情,恍惚叠印出另一张面孔。“还是不信?”
“……如果不是菲戈,那就只可能是鬼魂。”秦洛点头又摇头,眼前的情景离奇而不可思议,许久后他终于找回理性,想起错乱的肇始者。“她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用菲戈惯常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又低头打量自己,同样困惑不解。“我不清楚他怎么做的,当时的情况很奇怪,我看见我烧焦的身体在另一个地方……”
“他?”秦洛抓住了重点。
“一个倨傲的老头,她称为博格导师,那个房间里有各种古怪的仪器。”
秦洛的思维又一次被惊愕占据,这个晚上面对的一切匪夷所思,他第一次觉得脑子有点用不过来。“她带你进了C区?我知道那里藏着帝国最核心的机密,究竟是什么东西?”
秦洛所知的博格仅有一位——研究中心以执拗难缠而闻名的博格准将。他对研究中心不算陌生,对A区印象深刻,但博格主导的神秘C区却从未有机会踏足,了解程度完全空白。
少年皱了皱眉,描述起所发生的细节。“我不清楚,她把我从水牢带到一个试验室,只有她和那个老头,还有这具……尸体。那个人提到神的光之类,似乎把我当成了财政大臣,注射后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回复神智后我能听见他们的交谈,但完全无法支配身体,博格说是暂时现象,而后伊兰杀了他,把我交给了你。”
“神的光……”几个字勾起了某些片段,秦洛深想下去,思绪突然停顿。
——她杀了准将?
“洛,我必须回去。”少年挣扎着站起来,身体踉跄的摇晃。“出了这样的事,林公爵不会放过她,伊兰会被她父亲撕成粉碎。”
“你回去能做什么,根本进不了基地,更别说当骑士救她。”秦洛已确信无疑,上前扶住他。“别想太多,再怎样公爵也不会杀掉自己的亲生女儿。”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带她出来!”压抑的气息急促而焦灼。
秦洛箝住他的挣扎。“她自己不愿走,否则她尽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开,就算现在回去也白搭。她费尽心机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愚蠢的送死。”
“你不懂公爵对她有多冷酷!”激动的情绪令声音喑哑,停了停才又说下去。“地牢里她来看我,额上带着伤口,半边脸全肿了,只因为公爵知道她曾和我一起……他不会原谅她,天知道怎么对她,我不能这样逃走!”
“好,我明白,但船已经开了,”秦洛放缓了语气,改以事实劝说。“别说找条舢板划回去,你我都不懂划船,船长也不可能让我们雇他的水手,一切只有等靠岸。听着,我知道你很担心,但目前公爵人在帝都,无论她做了什么,基地都得等公爵回来处置,她暂时不会受任何惩罚。等到南方我派人打听,假如情况严重,你从陆上赶过去也来得及,如何?”
“伊兰她——”
“被我捆起来,或凭现在的身体游回去,你可以选一个。”秦洛截口,态度极其坚决。“我保证她死不了,反之如果你死了,一切将毫无意义。”
少年沉默下来,秦洛在他身边坐下,在地板上伸直长腿。
过了许久,狭小的舱里再度响起话语。
“死而复生感觉如何?”
好一阵才有回答。“很好。”
“恭喜。”简短的祝贺。
“谢谢。”同样简短的回语。
无法控制唇角的弧线,秦洛勒紧挚友的肩,笑出了眼泪。“欢迎回来,你这混帐。”
“你得换掉这身军服。”翻开行李箱,秦洛扫了一眼摇头。“麻烦的是你变小了,暂时将就着穿我的衣服,下船后买新的。”
好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接过抛来的衣服换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东西。”秦洛盯住他裸露的背,神色微变。“NO.137?”
黑色的纹章在背肌上宛如刻印,研究了半晌,秦洛皱起眉。“这个记号我在帝国机密案卷里见过,似乎是项目代号,137一定是这具身体的编号,不知用什么办法收集而来,你最好小心点别让人看见。”
套上的衬衣显得很大,卷了卷才露出手腕,秦洛取笑。“现在你比潘还小,她替你选了和以前相同的发色瞳色,加上这张脸,我得说她挑得不错。”
他勉强扯了扯唇角,没有说话。
“别想了,一切下船再说。”秦洛拍了拍朋友的背安慰。“我只订了一间房,你睡床上吧,我再去要一床毯子。”
时至深夜,船舱里有些闷,要来软毯,秦洛点燃一根烟,尽力平复激动。
菲戈活着,必须全盘考虑细节,决不能有任何意外。
假设这具身体属基地研究中心所有,必然有相关资料。一旦事发,来自帝国的通缉将是最棘手的难题,就算有天衣无缝的身份文件也难免麻烦,除非去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域……
聚精会神的思考被哄闹嘈杂的人声打断,秦洛略一扫视,发现舱内的旅客全挤在甲板上,他好奇的扶栏而眺,立刻惊呆了。
这艘船极大,船行速度不快,从船尾方向依稀可见远处的休瓦城影,上方黑沉的天空被红光映亮,冒着浓烟的地方似乎是……
“那个位置应该是休瓦城外的军事基地,看来火势不小。”说话的是上船时搭过一把手的男人,正与侍从交谈。“有点奇怪,据说林公爵行事严谨,不该有这种意外。”
觉察到秦洛在侧,男子停住话语,礼貌的点头致意。
无心再看,秦洛走回内舱,惊骇到无以复加。
是她放的火,为烧掉一应资料,毁灭追缉的线索,让菲戈彻底重生。
私纵死囚,擅杀准将,在帝国最重视的研究中心公然纵火,她——
秦洛无法再想下去,思绪乱成一片,在舱外呆了许久才推开门。
狭小闷热的舱室内,俊美的少年并没有睡,静静凝视着木匣。
深邃的眼眸幽暗如海,神色静谧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