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光。
神灵的泽光究竟会洒向谁?
民众如大地遍生的野草,贵族是参天蔽日的大树,当过于繁盛的枝叶遮没了天光,最终的降临唯有黑暗。
阴沉的地面渐渐散出混沌的黑雾,它来自被人头税搜刮掉最后一个铜板的老妪,来自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支离的男人,来自被飞驰的贵族马车撞断腿的孩子,来自被驱离世代耕种的土地的农户,来自日夜不休纺织的童工,来自靠烈酒驱寒的拾贝者……
怨恨和诅咒如乌云一般聚集,无形无质弥漫了整个帝国,这憎恶总有一天化为汹涌的巨浪,让高高在上的权贵粉身碎骨,彻底倾泻出积愤。
林伊兰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玛亚嬷嬷的来信,她希望能让心绪稍好,结果却更糟。
信是旁人代写,嬷嬷只说小病未愈无力提笔,对自身草草带过,剩下的尽是熟悉的关爱叮咛。肖恩的阻挠让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须等下一次休假,内心的忧虑越发沉重起来。
另一封信同样来自帝都。
或许不能称之为信,仅是一则简单的通告,短短几行字林伊兰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简洁素雅的讣告自帝都寄来,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单寄出,纸上印有勋爵家族纹章,宣告出无可置疑的事实。
讣告很短,仅有死亡时间和下葬日期,再加上两三句悼词,平淡得找不出任何讯息,林伊兰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
秦洛对她突然的探访惊讶不已,两三眼扫完讣告。“你要我去查勋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愿意帮忙。”
“当然,这可是伊兰首次需要我的帮助。”秦洛答应得很爽快,同时不忘技巧的探问,“皇家学院的女教官突然过世,讣告又写得这么潦草,确实十分可疑。万一真有问题,伊兰打算怎么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兰静默一瞬,给了回答。
即使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对上流社会风月谙熟,各种门道极多,她无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勋爵封锁的内情唯有借力于他。
“既然伊兰能冷静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闪,别有深意的微笑。“何况这是未来秦夫人的初次请求,我一定尽力。”
秦洛的行动如承诺一般迅速,不到一周已探出了详情。
娜塔莉的死对外宣称为手枪走火,实情却是被汉诺勋爵射杀身亡。秦洛买通了勋爵府的车夫,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凑出了首尾。
任性的勋爵夫人在休瓦狩猎会后与丈夫大吵一场,一段时日后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长住。贵族女性选择修道院栖身并不罕见,但多半是没落贵族家庭中缺少嫁妆的女性不得已的选择。
娜塔莉表面宣称在修道院静养,私底下却在筹办去异国的相关文牒,大概打算在修道院呆上几年,等被社交界遗忘后偷偷前往国外生活,这或许是在汉诺活着的情况下摆脱婚姻的唯一办法。
计划相当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爱冲昏头脑,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来接妻子的汉诺勋爵撞了个正着。以疑心和嫉妒著称的汉诺当场开枪,迪恩逃走,子弹击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勋爵夫人最终不治身亡。
事发之后,汉诺勋爵与娜塔莉的父亲进行了三次密谈,以助其长子擢升及赠送一块丰沃的领地为代价,换得对方缄默守口。勋爵夫人的死被宣称为意外,以保全双方的名誉,唯一的证人迪恩子爵吓破了胆,又怕汉诺报复,连夜潜逃回名下的属地,尽日与侍女厮混,完全不敢出门。
勋爵夫人已被下葬,汉诺所给的利益也冲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伤,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余,更关心下一任勋爵夫人的人选,再过几个月不会有人记得娜塔莉是谁,上流社会总是这样健忘。
听完一切,林伊兰长久的沉默,许久才道。“谢谢,很详尽。”
秦洛观察中带着探究。“伊兰对此事怎么看?”
“很不名誉的死法,当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兰语气轻淡,楱绿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够的利益,汉诺勋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风流艳史,至于娜塔莉本人……或许该说她罪有应得?”
秦洛扬扬眉。“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
“那么秦上校认为?”
“我认为你该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话语转为戏谑。“或者洛?”
林伊兰淡笑不语。
秦洛并不如往常那样放过,反而稍稍加重了语气。“毕竟我们很快会订婚,你不觉得彼此的关系应该再更亲密一点?”
无视她的沉默,秦洛低下头,林伊兰反射性的一偏,吻落了空。
气氛顿时僵滞,她正想找个说辞避开,秦洛扣住她强吻下来。
林伊兰挣了一下,见对方罕见的强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开,眼光有些奇异。
“谢谢,秦洛。”林伊兰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可我出来太久,该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转身离开,及至拐过一道长廊,林伊兰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皱,洁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桶。
秦洛目送她离开,没有出言挽留。
独自在房间伫立良久,食指拦在唇上,他自言自语般低喃。
“滋味不错……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
林伊兰指尖冰冷,只觉无尽的悲哀。
生命就这样轻易终结,徒劳无用的抗挣沦为供人谑谈的话题,那些一手造成悲剧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的享用死亡带来的利益。或许将来还能用神之光的技术更换全新的躯壳,攫取永恒的青春。
私欲驱策着灵魂,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剧中的悲吟:
青春娇艳皆化作了腐土,老朽丑恶却在世间横行。
“娜塔莉,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太脏了,根本没有出口……”
“……娜塔莉……”
项坠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华。
细长的烟在盒畔逐渐燃烧,红芒越来越暗,只余长长的灰烬。
肖恩跳过栅栏,越过门外的潘,闯入了菲戈的房间。
房间里的三四个人同时抬头,肖恩脸上带着激动的赤红,大声宣布。“我听说财政大臣要来休瓦巡查!”
菲戈停下低议,示意身边的人离开,待潘关上门之后才道。“那又怎样。”
“他们肯定会经过森林要道,只要设法挟制住财政大臣,就能向贵族提条件!”肖恩的情绪极度亢奋。“财政大臣地位显赫,又是议会成员,就算换不到自治,让军队滚出休瓦也好。”
“不可能。”菲戈截断少年的臆想。“就算捉到皇帝,休瓦也不可能摆脱军队。”
“你凭什么肯定!”肖恩失望中激起了愤怒。
“基地里有些事物比我们所知的更重要,议会对它的重视超乎想像。”习惯应对肖恩鲁莽的冲动,菲戈冷淡的驳回。“就算没有这一因素,帝国也绝不可能放任矿藏丰富的休瓦脱离掌控。”
“这是你懦弱的借口,开脱无能的饰辞。看看拉法城,拉法的勇士是最好的榜样,我们只要像他们一样勇敢的斗下去,休瓦终能获得自由,摆脱贵族的奴役。”肖恩提高嗓门,言辞激烈的指责。“你胆小畏缩,像蜷成一团的豪猪只会退避,上次皇帝来休瓦的时候就该在宴会上大闹一场,你却说会拖累内线,这次机会难得你仍然拒绝动手,还有那个逃走的……”
肖恩迸出郁怒,眼中冒火。“一定是你带她离开,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走出贫民区!”
“那天晚上我在乔芙房间,她可以证明。”菲戈淡淡道。“捉不到人你应该反省自己本事太差,另外记清楚我才是首领,你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肖恩咬牙。“是你背离了首领的责任,被那个婊子迷惑……”
“这话我已经听厌了。”菲戈眼神一暗,气息一瞬间冰冷。“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容忍你这样放肆?”
“你警告我?”肖恩一窒,涨红的脸略略发白,姿态却更加叛逆。“该小心的人是你!这次循私包庇已令许多人不满,假如你再畏怯逃避,不敢有半点行动,我会让大家看到谁才配当首领!”
摔门的声音大得几乎震碎玻璃,潘翻了个白眼,对肖恩近期接二连三的暴躁无话可说。
“潘,留意别让他干蠢事。”菲戈皱了一下眉,盯着肖恩气冲冲走出院子的背影。“叫乔芙把他手下那群人看紧一点。”
潘点点头,见左右无人,凑近压低声音。“菲戈,你的情人真是公爵小姐?”
菲戈一如所料的没有回答,潘坚持话题。“我觉得压根不可能,但肖恩发誓说绝不会看错。”
“假如是?”菲戈不答反问。
“怎么可能。”潘笑起来。
菲戈面无表情,潘看着他渐渐笑不出来。“你说真的?她是来刺探情报?”
菲戈摇了摇头。
“那她……我是说她竟然……自投罗网。”潘发傻了半晌,语无伦次的感慨。“菲戈,你魅力真大,竟然勾到了贵族小姐,还是冷血公爵的女儿,那混蛋知道一定会气炸肺。”
“能替我保密?”
“当然!”潘不假思索,想了想又有些惋惜。“真可惜没法给那个恶魔来一击,捅出去她肯定有大麻烦,菲戈,你是不想毁了她?”
菲戈淡笑了一下。
潘再度兴奋起来,喋喋不休的发问,“说说看你是怎么把她弄到手的,竟然还让她冒险来找你,公爵小姐是什么感觉?早知道我真该摸一把……”
波澜不起的暗眸有一瞬失神,菲戈默不作声,点燃了一根烟。
“菲戈怎么说?”几人迎上气呼呼冲出来的肖恩,其中一个男人率先问。
“塞德,我早知道没用。”肖恩愤意难消。“那个胆小的懦夫根本不敢冒险。”
“看来得错过机会了。”塞德流露出不甘。“真遗憾,这次戒备不像皇家宴会那么严,得手的可能性应该很大。”
“不能再听他的,我们自己干。”肖恩咬咬牙,作出了决断。“等捉住财政大大臣,看菲戈还有什么脸当首领。”
“避开菲戈恐怕不容易。”几个人面面相觑。
肖恩决定孤注一掷。“不是能查出财政大臣经过的路线?挑个合适的地形用不了多少人,我们可以提前设下埋伏,事成之前绝不能让菲戈听到半点风声。”
塞德仿佛有些顾虑。“私自行动菲戈可能会翻脸。”
“不管他。”肖恩神色阴沉,越说越懊怒。“我本打算捉到那女人,不但可以把菲戈掀下去,还能报复血公爵。可菲戈竟然帮着她逃了,那个心虚的家伙根本不敢把她交出来审问,他知道她的身份!”
塞德接口道,“听说她给过赤龙牙……”
“那是军队的圈套!军方最爱耍阴谋诡计,用示好的伎俩诱人上当!”肖恩凶狠的瞪着塞德,几人同时噤声,谁也不会蠢到在此时提醒肖恩,他的命正是拜军方的阴谋诡计所救。
气氛僵滞了片刻,肖恩压制住火气。“眼下的关键是猎捕财政大臣,我会用实力证明领导的资格。”扫视身边的几个人,他右手平伸。“同意参与秘密行动的起誓,绝不对外泄露任何信息。”
“我起誓。”塞德第一个回答,将手覆在了肖恩掌上。
“还有我。”第二个……
……
秘密结誓五小时之后,休瓦一幢平平无奇的民宅来迎了一位神色紧张的来客,闪烁的目光和手中揉捏的帽子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他们上勾了?”相较于访客,屋内的另一个人格外冷静。
“是的阁下。”
“很好。”冷酷无情的声音似乎令温度忽然下降。“财政大臣会在预定的时间通过叛乱者希望的地点。”
“但人很少,肖恩能策动的不多。”
淡漠的字句透着轻蔑。“没关系,一个接一个挖出来,我对这群叛乱者的耐心已消耗殆尽。”
听出杀意,告密者打了个冷颤。
“不用紧张。”黑暗没能阻隔敏锐的洞察,男人淡嘲着安抚。“我们识相的合作者,你会获得应有的奖赏,足以过上超乎想像的生活。”
“阁下,我一定尽力让事情朝您期望的发展,我将……”
打断连篇累牍的保证,冷硬的语声转到另一个话题。“另外,我对你上次提过的有关公爵女儿的传闻很感兴趣。”
告密者赶紧开口。“我已经照您的吩咐探问,但所知不多,菲戈把她藏得很严,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似乎曾被菲戈救过,后来成了他的秘密情人。见过的人说长得很美,却和菲戈一样难以对付,肖恩纠集十来人围捉都失败了。”
封闭的空间窒息般的静默。
“她给过菲戈一根赤龙牙,您清楚它的价值,所以我认为……”承受不住可怕的压力,告密者结结巴巴的补充。“传言……有一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