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历三七四年,女王结束了对六国八部的巡视,回归帝歌。
三七四年三月,女王在静庭产一女。女王并没有告知任何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为此大赦天下,大宴群臣,庆典三日三夜,将自己的喜悦和所有人分享,并不允许任何人对此发出异议,一位满身酸气的老臣咕哝了一句名不正则言不顺,被她当即请回了老家,自此全朝上下,对小公主欢声礼赞,诸如龙章凤姿、瑶池仙品之类的吉祥话儿,说得塞满了玉照宫。
小公主名意映,小名,阿回。
阿回,阿回,你阿时回?
是年,女王召开“选夫”大会,选了一批“丈夫”,迁入玉照宫。
三七六年,女王发布“归一令”,要求中央集权于帝歌,六国八部,官员任免权和军队,交由帝歌统一管理。只留地方自卫队,作为常备武装力量。
这道御令,被视为继大荒分裂数百年后,再次统一的开始。这道御令,首先获得襄国、易国、蒙国、浮水、玳瑁等部的支持,包括姬国,新任姬国女王姬玟,在三七五年继位,继位之后,便向帝歌递交了效忠书。
人们对姬国女王的臣服十分讶异,毕竟女王的恩威从未施于高原女国。但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姬国女王倾心于九重天门的新任宗主,而天门新任宗主,就是原帝歌左国师,曾陪女王游遍大荒,同沐风雨,交情非同寻常。
大多数人对这消息无从确认,因为如今的九重天门比以前更加神秘,三七三年,前宗主夫妇先后逝世,新宗主关闭宗门,遣散很多弟子,宣布将永久闭关守墓,九重天门,不再出世。
从此他俯首无涯雪山,将这人间寂寞看遍。天地间只剩下那座冰冷的孤峰和那人笑靥,点燃每个青灯飘摇的长夜。
当然,有臣服就有反抗,虽然有些部族经过女王一轮“巡视”,王室都名存实亡,自然也谈不上反抗。也有不服气的部族,琉璃斩羽黄金诸部,阴奉阳违,试图再谈谈条件,女王的答复是——大军军临城下。
不同意,就打。
三七六年春,下黄金部;夏,灭斩羽部;冬,女王在琉璃部王宫看雪。
是年,女王在打仗和巡视间歇,又召开选夫大会,又选了一批“才貌兼具”的“丈夫”,统统塞进玉照宫,从此后每年她必定轰轰烈烈召开选夫大会,选出的丈夫快要将玉照宫挤满,最后简直要住集体宿舍,渐渐便有女王好色的流言出来,但很快又有新流言,说女王其实根本没碰过这些“王夫”,对此,群臣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女王早已不是当年的傀儡女王,她微笑媚意底的强势,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当她将所有的反对声音强力压制后,六国八部表现出了惊人的合作度,三七七年,女王再次巡视天下,带着她三岁的女儿,时间长达一年。她转完这一圈后,六国八部再也没有了自主权。
是年,不仅有选夫大会,女王还荒唐地要替三岁女儿选未婚夫,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满国风雨。
曾有宫中流言传出,说每次女王选夫大会,都会亲自出面,对每个候选者亲自品评,但结束后,女王又会长立中宵,摩挲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对长空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年年找你,这些年我年年等你出来,这药已经快失效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还不出来?”
是年,裴枢自请远戍边疆,女王赐玳瑁为其封地,以横戟军为其世袭之军,裴枢携二十万横戟军出境,横扫普甘、南丹等国,威震域外,“独臂战神”的名号,可止小儿夜哭。
战神的身影,从此纵横于域外沙场,为女王开疆拓土,却一生不曾回归帝歌,最终在普甘定居。有人说,那是因为当年他身边的一个女子,曾在普甘居住,是普甘王族的亲戚,他住在那里,是对她的另一种陪伴。
十年后,战神在普甘逝世。有人说他是因为多年征战,失于保养,旧伤发作;有人说他是天生的雄鹰,只愿永远在天空与风雨搏击,一旦扫平边境,无仗可打,雄鹰便会自然衰老而去。
宁在没有敌手的天空陨落,不在温暖的草窝内终老。
活成传奇,永不平庸。
从此那鹰的魂,展开无边的黑色羽翼,永罩大荒。
他遗言就地葬在普甘,竟是至死不回帝歌。送回帝歌的,只是他穿了一生的一件铁甲。用当初的天灰谷明铁打成,历经多年沙场风霜磨砺,光明非常的明铁之上,暗色痕迹斑斑,不知是锈,还是那些年鏖战流下的血。
那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那一日女皇率百官出城,郊迎十里之外,迎回盔甲。是日起,玉照宫灯火长明,三夜不灭。
那三夜,女皇首次生白发。那三夜,有人见她在宝座上深深长叹,长久把玩一枚黑色龙纹手镯,将一杯酒缓缓洒于阶下。
青春将去,知己不在,举酒相酹,英魂归来。
三七八年,女王再次下令,六国八部改名,不再称“国”与“部”,一律统称行省。
这又是一次足可引起轩然大波的改革,一个名称的改变,其间含义深远,名义上的独立政权也将不复存在,大荒统一进程,再进一步。
无数王族老臣号哭于道,称大荒从此将非大荒,称女王就是皇图绢书最后一页的秘密,那个天降的大荒终结者。
女王置若罔闻,陈兵于帝歌以及各部族边境,依旧是那一脸“不听话就打”的架势。
六国八部有苦不敢言,当初还独立时都没能斗得过这位女王,如今女王已经掌握全国之兵,而他们成了光杆司令,要如何挺直腰杆抗衡?
只得再退一步,修改名称,取消国制,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女王同意各国王室依旧存在,受朝廷荣养,待遇不变,但除远僻一地的高原姬国外,其余王室都不再享有实权。
三七九年,小公主六岁。女王又出门巡视了。
这一年,她走得很远,最远甚至悄悄去了普甘。在普甘,她遇见了一个人,在普甘最大的神庙拜师求问的龙维。
她和一群虔诚的信徒一起,挤在那位号称能够唤醒灵魂,能够替换生命的圣师的门前,听龙维问对方,沉睡六年气息渐弱的人,要如何才能唤醒,如何才能给他第二次生命。
龙维心事重重出门时,被人堵住,一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
他立即逃之夭夭,用尽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他知道慢一步,自己的誓言就要被打破。身后却没人追来,再回首,一片空荡,仿佛那个人,刚才根本没有出现过,而地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盒子。
他愕然走回去,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有三分之一药丸,还有一张纸条。
“他终究会回到我身边。”
三个月后女王溜达回来,忽然宣布,要对现在已经塞满王宫的王夫们进行一次最后的筛选,选中者立为王夫,从此后一夫一妻,再不充实后宫。
谕旨一下,群臣老泪纵横——陛下终于开窍了,终于肯过正常女人生活了!当即帝歌群臣忙忙碌碌准备封选大典,各地官员进京为女王贺,整个大荒都在兴奋地议论着这个消息,等待着十年来,大荒第一位真正王夫的诞生。
……
这一年秋草长,在帝歌城外平原上招摇,再被无数双靴子慢慢踏伏。前往帝歌的道路上人流频繁,驿路上每间茶寮都人满为患。每间茶寮里的行人都满脸兴奋,议论着帝歌将要开始的选夫大典,期待着大典之后的女王正式封王夫的嘉礼。
每张桌子都坐得满满,只有临墙一张桌子,一人一桌,无人同坐。
不是人们自觉,而是这人只给众人一个清瘦的背影,一头长发如银,垂过腰背,那般少见的白发,令人心中微微发凉,莫名地不敢靠近。
那人对着一碗粗陋的大碗茶,始终没有去碰,只静静凝视茶水,似乎要在浑浊的茶水里,看尽前世后生。
他一直从早晨坐到傍晚,听着来来去去的人们讨论的所有话题,全是女王。女王如何周游大荒,女王如何整治十四部,女王如何改革国体,女王如何一统天下,以及女王的情史、知己、各种怪癖……
日光从正中走到西斜,茶寮里渐渐人影稀落,女王的故事,也已经说无可说,听无可听。
他站起身,留下茶钱,走出茶寮。他步子很慢,似很久没有好好走路,似一步一光阴。
茶寮外,数十丈外就是帝歌巍巍城墙,青灰色巨城的阴影,一直投射到他脚下。
他仰起头,出神地看着城头双旗。
一面是独树一帜的女王叉叉旗,一面白山黑水,质地厚重。开国女皇旗,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下了,而帝歌臣民,似乎并没有发觉。
那一红一白两面旗帜,在风中拍卷,时不时卷在一起,亲昵地厮磨一阵,再恋恋不舍地分开。
那般分分合合,周而复始,似他和她的情爱之途。
他仰着头,恍惚里那年,他与她携手过城门,一条红毯直入大道,她在红毯那头对他盈盈而笑。
一忽儿还是这城门,他策马率军在城门前,她从破旧的板车之下抬起头,厚重的城门缓缓关闭,将如剑如刀的眼神割断。
这座城,记载了他和她最初的恩怨纠缠,青灰色城墙,曾倒映她烈烈眼神,曾留下她飞刀切痕,也曾在她走后,染上他喷出的血。
到如今,她在这座城内俯瞰天下,四海来朝,诸国臣服。
她做到了当年誓言的极致,用十年的鲜血和光阴。到如今,也该享受最后的平静的幸福。
他唇角绽一抹微笑,缓缓转身。
想见她,所以来到帝歌,来到帝歌看了城,听了故事,呼吸过她一般呼吸的空气,也就等于看过了她。
沉睡六年,醒来不过一刻,人生依旧有可能随时如大梦散去,何必再去惊扰她的宁静。
知道她很好很好,那便很好,很好。
刚刚转身,膝盖忽然被什么东西撞着。
他低下头,愕然看见撞他的,竟然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
女娃娃正抱住他的大腿,仰头好奇地打量他,那张小脸眉目如画,集中世间最鲜丽的颜色。他忽然想到她,想到她年幼时,是否也如此美到近妖,让人担心她长成后该怎样呵护,才不会被猎艳者摧折。
那双清灵的眸子映进他的影子,他竟忽然心中一颤,似五脏六腑都被同时击中。
那女娃娃看他半晌,见他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忽然嘴一扁,开始哇哇大哭。
他更加愕然了,环顾四周,没见有人,城门已经将要关闭了,都是赶紧入城的人,没有人跟随在这孩子身边。
那孩子说哭就哭,全情投入,一边哭一边用满是青草泥垢的手擦脸,一边擦脸一边还不忘口齿清晰地指控,“你膝盖骨头好硬,撞痛我了呜呜……”
他不禁又默然,实在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膝盖上的骨头道歉。
半晌只得道:“痛?我给你揉揉。”
长久不说话,声音略哑,那孩子立即抬头,她的眼神如此好奇,好奇得让他又开始担心,这么个好奇心重又胆大的孩子,以后的安危一定是个麻烦。
他心中有些诧异的感觉,自己向来并不喜欢孩子,也从不操心这些琐事,今儿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那女娃娃听见这句,赶紧向后一让,摇头,“娘说,女孩子不能让人随便碰。”
他顿觉欣慰。
随即便听她道:“不过美男可以碰。”
还竖起一根小指头,表示可以稍稍碰一下。
“……”
一大一小,站在帝歌城外的长草中默然对望,她还在一吸一吸地吸鼻子,他想也没想,便掏出自己的汗巾递过去,她接过来他才反应过来,决定这汗巾不要了。
她将小脸狠狠埋进汗巾,那姿势不像在擦脸,倒像是在拼命嗅他的味道,他瞧着,几分好笑,忽然又想起那个色色的女人。
“你如何会单身在这里?”想了半天,似乎该问这句,实在没有和孩子对答的经验。
“啊……”女娃娃茫然四顾,表情比他还无辜,“我怎么会在这里?啊,对了,我娘把我卖了!”
“……”
这孩子怎么每句话都让人觉得无法接?
“为什么卖了?”他只得问。
天色晚了,要离开就得立即离开,可不知为什么,他挪不动脚步。
“因为我爹负心薄幸。”哭声说来就来,泪水说有就有,“他冷酷、自私、不讲理、喜欢出走,觉得我娘俩不好,说走就走,走了就不回来,我娘和我过不下去,娘决定改嫁,送我去做童养媳,呜呜呜我不要做童养媳……”
他皱眉听着,想着又是一个负心薄幸男,生生害了一家人,只是这指控听来,怎么感觉怪怪的……
“呜呜呜我不要当童养媳……娘说以后我就是那家人的媳妇,以后我要伺候那个八岁还会尿床的胖小子,他睡觉我得守着,他吃完我才能吃,还得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娃娃,生不出男娃还得继续生……”
他脸色有点发青,倒不是为了那指控中的八岁懒惰胖小子——有这么恐吓女儿的娘吗?
“呜呜呜你能不能蹲下来听我说,我已经够惨了,这样仰着头实在很累……”女娃娃哭着拉他衣襟,他只得蹲下来。
“呜呜呜你能不能抱住我,我哭得好累好冷……”
他犹豫着,慢慢伸手拉住了她,她立即毫不认生地挤入他腿间,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有些僵硬,想要将她推开,想要教育一下她女孩子不要轻易接触男子,然而那般浓浓的奶香和甜香冲入鼻端,他忽然便哽住了咽喉。
她从指缝里偷偷瞧他,眼看他神情有些不对,立即又哭开了。
“呜呜呜童养媳好苦啊,半夜要起来打猪草、喂猪、挑水、烧饭、洗衣裳……”
五六岁的童养媳能做这些吗?看她穿着虽然平凡,但也着实不像农家孩子,怎么满口农家生活?
“你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做童养媳……”她拉住他衣襟撒娇,将鼻涕擦在他衣角,他咬牙忍住,当没看见。
“怎么帮你?”他盯着这个小鬼,思考着如何把她拎起来,交给守城的兵丁。
不用愁她的安全,财主家的胖儿子一定会被她先折腾死的。前提是有财主敢娶她做童养媳。
“呜呜呜你帮我找我爹,找到我爹我家日子就好过了,我娘就不会卖我了,我就不用才六岁就去做童养媳了,呜呜呜我命好苦……”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倒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向后让让,不知不觉已经被她推倒在地,她顺势悲悲切切地哭着,爬到了他胸口上,揪紧了他的衣襟。
他半躺着,望着天,思考要不要直接送她上城头。
那娃娃还在哭着,难为她眼泪那么充沛,哗啦啦竟然真的湿了他的衣襟,那一处潮湿贴着心脏,心也似忽然凝了冰清的露,氤氲了些许的湿气,淡淡的温软情绪突如其来,他忍不住问,“那你爹在哪里?”
她忽然砰一下趴倒在他身上,嘴唇儿贴上了他的脸颊。
他浑身一僵。
柔软甜蜜的香气,软润柔腻的肌肤,是天上的云团儿,最温软的细羽,最甜美的豆沙香蜜馅儿,茸茸地簇在脸颊,软软地腻成一团。
心似在瞬间烫了烫。
随即便听见这小妖精,在他耳边吹气,软软黏黏地道:“就是你呀。”
“……”
一道惊雷劈下,也不会比此刻更令人眼前发黑。
他竟一时手软,脑海中嗡嗡作响,忽然发觉身后似乎已经静了太久。
他僵硬地抱着怀中的小身体,僵硬地缓缓转头。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她,在她身后,居然还有一张镶金嵌玉的拔步床。
女娃娃眼泪说没就没了,欢呼着跳起来,向她奔过去,“娘,娘,阿回搞定了!”
她一手揽住,笑一声,“点赞。”转头,凝视着他。
他慢慢坐起,看着她,再看看那含笑嘻嘻看着他的女娃娃。
她,和她和她的女儿?他的孩子?
他忽然竟有些晕眩。忍不住闭上眼,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楚,在神魂间荡漾,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
等心潮好容易退却一波,再睁开眼时,巍巍帝歌城门似要倾倒,月光清亮地照耀在洁净的大道上。
这月光,跨越十年相识,六年分离,此刻终于同时落在彼此眉尖。
多少年分合的风霜,染白这一夜的月亮,彼此在对方眼眸中看见时光,一霎滔滔。
相爱太急,而时间太短,要如何珍重现在?
他缓缓站起,雪白的衣上银色的发,与长草轻飏。
她抱紧女儿,毫不避让迎着他的眸,这是等待,也是宣告,跨越六年岁月,再不允许爱情分离成楚河汉界。
银河光辉灿然流转,一瞬仿佛千年。
他忽然慢慢伸开双臂,迎着她,和孩子。
她的泪,一霎盈满眼眶。
眼前摇曳那年,凤来栖初见的暗室,铜镜里现出他清冷眼眸茕茕白影,他的手心按住了她手背,她在一怀慌张里,听见他那般冷静而又从容地道:
“准你逃三次,陛下。”
她微微笑起来,退后一步,抱着女儿,坐在了那张准备好了许多年的,出嫁用的拔步床上。
昂起下颌,道:
“准你睡一生,夫君。”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