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一。
经过黄金部的道路上,一路飘扬着横戟军的鲜红大旗,黄金部各处驻守军队撤离官道三十里,关卡撤销,所有士兵被勒令留在本营之内,连头盔上的红缨都剪成短短一簇,以免被风吹起,被某个心怀怨恨存心找茬的杀神发现,来一句“有埋伏!”,以此作为开战的借口。
杀神自然是裴枢,少帅带着大军,在一路敞开的黄金部城池之下,梭巡良久,最终对着那垂头丧气的旗帜恨恨一砸拳,下令大军直奔帝歌。
他走得干脆,行得快疾,一路上身边跟随将官,却都武器在手,装束齐整,神情紧张,一副随时备战姿态,晚间扎营住宿时,更是简单造饭,匆匆吃完,扎束停当,将武器紧紧握在手中,等着少帅随时一声“我们回去,袭黄金部王宫!”
然而等了整整一夜,也没等到那个命令,直到第二天再次开拔,眼看将离黄金部地域,亲信将官才忍不住将憋闷很久的疑问问出:“少帅,您为何过黄金部而不战?”
马上裴枢腰背笔直,缓缓回头,一眼看过那片灰色的山峦。
这是他出身之地,他曾在这里声名鹊起,也曾在这里遭受莫大冤屈,他曾在这里率黄金部雄狮笑傲群雄享尽世人膜拜,也曾被黄金部雄狮捆绑游街以叛逆之名遭受百姓攻击,他曾在这里骑花马领御宴,也曾在这里着白衣看杀戮。他为黄金部出生入死,最后他在天灰谷苦渡日月,将那非人日子捱过五年。
在那五年里,他挣扎求生,和天和地和死境搏斗,日日夜夜,支撑他活下来的,不过唯“报仇”二字而已。
那些夜半凉风狼嚎中醒在孤山顶的日子里,他亦无数次对着月亮长嚎,发誓将来他只要不死,必率大军归来,将金召龙吊在黄金部城墙上五年,只到风将他的尸首吹干。
因为这个誓言,他才坚持了那么久,等到了景横波。
如今,誓言将成真,他率大军,骑高马,地动山摇而来,金召龙和他的城池,以最怯弱的姿态畏缩在侧,恨不得缩进尘埃,黄金部已无名将,士气早堕,他只要一挥手,就可以看他灰飞烟灭,看他零落尘埃,看他三千里疆域被铁蹄踏遍,玉阙金宫都成空。
就可以得报大仇。
……
马蹄声嗒嗒,军队如怒龙卷去,他在马背上,腰背笔直,面向帝歌,离黄金部远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回首。
在奔腾的蹄声里,良久,他的副将,才听见他平静而坚定的回答。
“在我心里,她的天下,重于我的仇恨。”
……
玳瑁大军经过黄金部的时候,和玳瑁大军等待战斗一样,那些缩在城墙后,不敢露出一丝敌意的黄金部守军,也在屏着呼吸紧张万分地等待着玳瑁大军随时可能的回马枪。直到那连天接地的黑色烟尘,滚滚碾过了黄金部的土地,进入了襄国国境,所有人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裴枢的杀神之名,在黄金部可止小儿夜哭,没人敢试图轻撄其锋。
消息快马传回黄金部王宫,两天两夜没睡觉的金召龙,猛地一下倒在了榻上。
“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殿内原本站得满满的侍卫悄悄退下,殿顶上传来踩瓦微音,这是金召龙布置在殿顶的护卫,在危机解除后也在撤离。
金召龙眼底满是血丝,表情却终于松弛下来,凝望着重锦绣龙的帐顶,眼底露出庆幸的神色。
庆幸自己没有选择拦住裴枢,庆幸裴枢竟然真的过黄金部而不战,放弃了对他的报仇,虽然他对此非常诧异——以他对裴枢的了解,这人但凡有了复仇的机会,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放弃,如今这是改性了?
但这对于他来说,终究是莫大好事,帝歌一战之后,谁知道裴枢还有没有实力再回来报仇?
他对着帐顶长吁了一口气,舒坦地闭上双眼。
然后他霍然又睁开眼。
刚才闭眼那一霎,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头顶是重锦绣龙的帐顶,透过那饰鳞绣甲的黄金飞龙的盘旋身躯,可以隐约看见殿顶的藻井,寝殿的藻井,飞云带,饰莲瓣,拥云龙,穹顶高而深,那藻井中央的云龙,不知怎的看着有点奇怪,特别黑,特别突出,盘旋的线条特别清晰,上面的鳞片都似在斑驳闪光,还有那云龙的头,不知怎的竟然像一张人脸……
他忽然激灵打个寒战,猛地坐了起来。
坐起来之后,才惊觉那脸似乎并不是错觉,上头真有一张脸……不,不是上方,就在眼前!
他霍然跳起,他弹起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哧”一声响,帐顶撕裂,一团东西猛地掉落,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是上头藻井的云龙掉下来了!
金召龙反手就抽随时佩在身后的刀。
可转眼他的刀就无声落在被褥上,一条长长的黑黑的,巨蛇一样的东西忽然游了过来,霍地将他一缠,勒住、抽紧、他听见自己骨骼一阵格格作响,呼吸窒息头晕眼花,手上的力气顿时也没了,他犹自努力伸脚,试图用脚够着床上的机关,然而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脚。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又出现了一个人,然而那只手,细细长长黑黑,闪着些鳞片斑驳的光,似人手又非人手,他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同样长长黑黑,脸颊上有鳞片的古怪的脸,那脸定定地盯住他,忽然对他龇牙一笑。
这一笑恐怖感言语难以形容,似乎有生以来的所有恐惧和黑暗都在瞬间扑至,金召龙眼睛一翻。
他晕了过去。
殿内一阵静寂,半晌,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金砖地面映着玲珑浮凸的女子身影,裙裾悠悠移动,景横波的长叹也悠悠,“这就晕了,真怂啊!”
她招招手,那条草人便驼着金召龙,一弹一滑地过来,霏霏跟在后面,眼珠子贼溜溜有光。
这个怪物是霏霏的俘虏,是霏霏将兽人引入沼泽之后,顺手抓的一条受了伤逃避不及的草人,景横波正好拿来吓吓金召龙。
这种东西本身杀伤力其实并不大,但第一次见的人,很少不被吓着,景横波有点遗憾,在沼泽上对付这些家伙的时候,经验不足,只想着战胜没想着俘虏,不然放几条草人给明城玩玩多好。
草人的弹跳和隐蔽性都很好,擅长从草木角落处寻找出路,此时黄金部王宫因为戒备几天,强敌离开,紧张的情绪放松,警戒自然也有了疏漏,草人居然一路无惊无险地将金召龙带出了宫,等金召龙悠悠醒来,他已经在景横波的马背上,五花大绑地捆着了。
当金召龙知道景横波打算带他到帝歌,交给裴枢的时候,眼前一黑。
他觉得很冤枉——裴枢已经放过了他,女王为什么还要多事,亲自冒险出手掳了他来?为什么他为求自赎,许了黄金万两,许了重兵一万,女王只是吃零食嗑瓜子笑而不语?
“那是因为,”良久,景横波注视着帝歌的方向,悠悠道,“在我心里,他人的牺牲,重于我的天下。”
……
大荒历三七二年九月初三,大军抵达襄国边境。
襄国是抵达帝歌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帝歌接连发令,要求襄国务必全力抵抗,如若违抗,在襄国后方的玉照龙骑,将首先冲破襄国的南部防线。
所以横戟军抵达时,就看见边境线上旌旗飘扬,襄国军队军容整齐,摄政长公主夫妇亲自率军,策马阵前。
这几乎是裴枢从玳瑁打过来,一路上遇见的最像样的阵列,顿时令他周身好战因子爆发,热血如沸地刚要下令迎战,就见对方不鸣锣不敲鼓不喊话不邀战,忽然就带着骑兵猛冲了过来。
横戟军目瞪口呆——骑兵先声夺人抢攻也是有的,但那多半是先有埋伏,或者自高处猛冲而下,借助地利和气势冲散对方的阵列,哪有这样平地相遇,尚未看清敌情,就这么不成阵势,猛冲一气?
更可笑的是,率军冲杀的,是长公主驸马、襄国大相,襄国现在两名主宰之一的雍希正。他亲自冲锋在前,迎向裴枢。
说得好听这叫王驾亲征身先士卒,说得不好听就是轻蹈险地莽夫傻逼。
裴枢端坐不动,冷笑勒马,不急不忙等这个傻逼冲到自己面前。
在他看来,这种毫无章法和阵势的冲锋,简直就是送死,换成是他自己要打天下,肯定觉得侮辱拨马就走,随便交给哪个小弟,割了他脑袋就是。
他的枪闲散地拍着腿,考虑着等下是拍死他呢还是刺死他?
雍希正不顾身后将士大喊阻止追逐,一马当先,狂飙而至。
裴枢冷笑提枪。
襄国大相轻衣薄甲,衣袂飘飘,看在裴枢眼里更不顺眼——穿成这样,也敢装猛将上场!
当他裴枢是泥糊纸捏的吗?
正在考虑枪尖是挑人家胸口还是裤裆,那狂冲而来、和他只差一个马头的雍希正,忽然一拨马头,猛地一个漂亮的侧身,从他马侧擦身而过。
擦身而过时,他手中长枪,在裴枢枪上轻轻一点,铿然脆响里他轻声道:“请代问女王安。”
裴枢一怔。
再抬眼,跟在雍希正身后冲过来的骑士们,齐齐一个拨马侧身,流水般也从他身后迎战的将士边流过。
空留一群气势汹汹的将士,愣愣看着手中刀枪和人家侧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身后枪尖一闪,裴枢转身架住,出枪的正是雍希正,两枪一架,他又是低低一笑,“襄国已报当初情分,已应当年之约,但愿女王大业得成,护我襄国安宁。”
话一说完,他便抽枪,再次从裴枢身前狂奔而过,看上去好像不敌裴枢,策马奔逃一样。
裴枢愕然抬头,遥遥看见远处大旗之下,襄国摄政长公主,似乎轻轻一笑。
夕阳下她策马向前,似在迎接自己的丈夫,雍希正的马蹄,似乎因此特别轻快。
裴枢遥望那些忽然来去的背影,虽然还有点莫名其妙,也知道襄国在赤裸裸放水,连忙招呼众将,一阵“猛追”。
这一追便追出数百里,追过平原旷野,追过山川沼泽,追过没有玉照龙骑和亢龙军的路线,直至追入帝歌境内。
进入帝歌周边范围时,那些“狼狈奔逃”的襄国军队,好像学了遁地法一般,忽然不见。
只留了遍地布袋,打开一看是清水干粮。
裴枢立在山口,看将士们将“战利品”收起,一脸郁闷。
将领们以为他是没能痛快打仗而不爽,都不敢接近,忙忙碌碌地做事,离他远远的。
只有一个将领,无意中走过他附近,忽听少帅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道:“爷明白了!雍希正也暗恋她!奶奶的!哪来这么多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
大荒历九月初四。
玉照宫外,束手立着一大群宫人,在廊下还有一大群大臣,低头凛然而立。
殿内不断有人退出,退出来时都脸色煞白,满脸汗水,脚步踉跄,门关合之间,还能听见殿内隐隐的咆哮之声。
“滚!”
一声厉喝响彻众人耳膜,最后一个臣子踉跄退出。
众人面面相觑,再回头看看远处,宫墙连绵,绿树红花,阳光明媚,可在众人眼里,却似见兵锋如铁,黑云压城。
“兵锋如火,侵略如林……帝歌,还是要开战了啊……”臣子们摇头唏嘘而去。
殿内,邹征面色铁青,将一封奏报狠狠地扔在地上。
地上七零八落,已经散了一地的纸张,很多上面粘着黑色羽毛,以示是十万火急的军报。
“襄国居然也这么轻易地过了!”邹征快速地在殿内走来走去,“不可能!这不可能!说什么摄政公主夫妇率军亲征,连追数日夜……以襄国军力,如果真的拼尽全力,裴枢便是战神,也不可能来这么快,还绕过了玉照龙骑的防线!”他发狠地将军报砸了又砸,“一定有猫腻!一定有!”
军报落地,纸张扯坏,一些纸张落在殿内一角铺洒开的明黄双鸾花鸟裙裾上,那裙裾一动不动,锦缎明润的光泽,在暗处闪动,如无数双明灭的眼。
“还有玉照龙骑!”邹征狠狠地道,“阴奉阳违!裴枢要到帝歌,绝对不可能绕过襄国南部,我让他们守住襄国南部边境,连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过的,他们怎么守的!怎么守的!”
“陛下。”女子的声音,在大殿角落里幽幽冷冷地响起,“稍安勿躁,您这模样,不像陛下了。”
邹征浑身一颤,抿住唇,停住了焦躁的脚步,回头看去。
明城从暗处缓缓走出,拖着她长达一丈的裙裾,她自婚后,就喜欢穿尾裙很长的裙子,越来越长,有时候人走出长廊,裙尾还在殿内。
她喜欢长裙曳地的尊贵和优雅,喜欢裙裾经过木质长廊时锦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音,喜欢看见所有人俯伏在她裙裾后不断吃她裙角扬起的灰,喜欢这种因为裙裾厚重而更勒紧腰部的设计,这会让她的腰肢显得更加纤细玲珑,让她找回一丝做皇后做女人的自信——否则每次走过那些长廊花园和金砖地,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景横波,想起那女子从花廊间懒懒地走过,无论怎样穿都天生的曲线喷薄好景致,到哪里都收获一地的惊艳,在她身边,所有女子,都暗淡成青石下散发淡淡涩味的青苔。
她不是青苔,她是这玉照宫真正的主人,她的风采,才该得这天下人景仰膜拜。
想到景横波,想到她此刻也许就在帝歌城下,她心底涌上一阵恶意,似毒,幽深阴绿地泛开去。
邹征厌恶地看一眼她的裙裾——他一直很讨厌这样的长裙子,拖拖拉拉,他总担心那里面藏着暗器。
但他还是听进去了明城的提醒,明城的意思,不是说他不似皇帝,而是暗示他,这样就不像宫胤了。
宫胤清冷高贵,一生从未有失态时刻,众人从未见过他咆哮激愤模样,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咆哮激愤。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邹征声音已经放缓,无限疲倦。
“难道,真的要让位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么……”
“让位?”明城低低冷笑一声,“你让了位,我算什么?”
“你算国师夫人!”邹征不耐烦地低嚷。
“呵呵。”明城又是一声更讥诮的冷笑,却道,“你真以为她能挡住景横波,护住帝歌?”
邹征不说话,事到如今,战事不利,诸部不出力,连向来护卫帝歌的玉照龙骑都不听使唤,他隐隐已经觉得不对,他窃了他人的容貌和地位,却没能窃到真正的权柄和军队,此刻龙骑虽在,亢龙虽在,他却只觉两手空空,根本没有信心对抗任何军队。
当初受百官呼吁登基,只觉天下景从,大权在握,政通令和,唯我独尊,才有了赐死女王的旨意——一个玳瑁女王,如何能通过六国八部,对抗他龙骑亢龙?
可现在这般光景,他除了将希望交托给那个女人,还能指望谁?
最起码那女人的“军队”,在他看来,帝歌之内,无人能敌,景横波也不可能。
他不答,明城也不说话,半晌却道:“不能将希望,都托付于外人之手。一旦闪失,你我万劫不复。”
“那你觉得应当如何?”邹征烦躁地道。
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他转过头去,正看见明城,出神地望着宫外城门方向。
她的声音很轻,却有淡淡的杀气,从齿间悄悄弥散。
“你若敢来,我就敢杀。”
……
这对在大殿中窃窃私语的夫妻并不知道,此刻有另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个方向。
许平然在某座宫殿的殿顶,静静遥望玉照宫的主殿,似有意似无意地,慢慢弹着手中的信笺。
她手势很轻,弹信笺的动作却似乎快了些,她向来渊渟岳峙,很少会有多余的动作,四周的属下眼角悄悄瞟着,都在猜测,来自雪山的到底什么消息,令夫人看起来心神很是不安。但又不像是紧张,倒似乎很有几分激动喜悦,虽然这份喜悦经过了隐藏,但跟随她多年的人,还是感觉得到这份不同寻常。
许平然确实很喜悦很激动。
因为信上说,有人带来了儿子的消息……
她忽然手指一抬,一阵扑翅声响,手背上已经多了一只信鸽。
身后属下取下纸条,恭谨地道:“夫人,横戟军已至帝歌城不过二十里。”
许平然唇角露出淡淡笑意。
世事如此完美。
在即将得到帝位的前一刻,获得了儿子的消息。
她所期盼的一切,就在眼前。
杀了景横波和她的追随者,夺了这大荒江山。
未来是她的,更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