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隐隐起呼啸之声,腰后一痛,似被什么尖锐之物击中,她腰间一震,忽然觉得手臂能动了。
她正面对着厨房,对面,大娘掏出火石点火,引燃柴禾,正要将柴禾塞进灶膛。
想也不想,她立即挥手。
“啪。”一声,搁在灶台上洗好的菜忽然落地,几片菜叶飞进了灶膛。其中一片湿淋淋的菜叶,正盖在引燃的柴禾上,眼看着柴禾暗红的火星慢慢灭了。
大娘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菜叶——好端端地怎么会落地?还有,落地后怎么还能飞到灶膛里?
她只得赶紧把菜叶扒出来,湿淋淋的菜叶在灶膛里会点不着火。
手伸进去,一扒,她发出一声尖叫。
“有人!”
景横波出了一口长气。
赢了。
此时才感觉到后背冰凉,早已被冷汗湿透。
大娘从灶膛里拽出个乌眉黑眼的小小丫头,正是拥雪。她身形瘦小,而乡间泥灶颇大,藏在灶膛里,外头的人根本看不见。
景横波想到这小丫头差点就被一把火烧了,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那老不要脸也恶狠狠塞灶膛里一次。
不,直接把他锅里煮了!
拥雪被拽出来的那一刻,她身上一松,也能动了,也能说话了。
后腰依旧火辣辣的痛,她心中却充满感激,若非这人帮手,也许拥雪不会被烧死,但塞在黑暗的灶膛里过久,再被燎着头发什么的,小小年纪留下阴影或者疤痕什么的就不好了。
她觉得以紫微上人这种人的心性,顶多觉得命比较重要,至于什么伤害啊,阴影啊,挫折啊,心理维护啊,在他看来都是狗屁。他活着就是为了造成别人的阴影,哪里会管你留下毛阴影。
在这七峰山,没有娇花存活的土壤,只培养逗比、无赖、和外表逗比无赖,实则心硬如铁的高手。
善良、呵护、忍让、尊师重道之类的美德在此处被嗤之以鼻,以牙还牙诡计百出离经叛道无视规矩者更受追捧。
身上的麻痹渐渐褪去,也不知道那老不死是用什么办法隔空解毒的,景横波发出一阵阴冷的呵呵声。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儿老娘被你耍,等学完了你的本事,老娘把你牵绳玩!
那边树上,落下只空酒壶,她决定明儿找最好的酒给英白送去。
“明儿开始起,你俩去和七杀天弃学武功去,不管能学到什么,必须要有自保能力。”她凝视着灰头土脸的紫蕊拥雪,“我们要去的是最复杂最难生存的黑水泽,如果你们连一两样自保能力都没有,以后就永远留在七峰山下的小镇上,嫁人吧!”
她不怕伤她们自尊,也不怕这话不客气,有些话不明说,将来自有后悔的时候。当初她明明对静筠感到不安,却因为心软怜惜放过,从此后事关生死,她不会再心软。
不能成长就留下嫁人,她是真心这么想的,谁都不能成为谁的拖累。
紫蕊拥雪一起跪下,二话没说,重重磕下头去,“陛下放心,我们一定学!他们不教,我们偷学也要学!”
景横波点点头,她知道江湖中人学武很有规矩,非本门弟子不得轻授技艺。所以没有提议裴枢英白,只有不讲规矩的七杀和本身没有武功派别的天弃,才有可能帮紫蕊拥雪一把。
之前她也有让那两个学武,但地地道道的古代女子,多半对学武没兴趣,紫蕊只想做好她的女官,以后她当上女王后替她打理宫务,拥雪只想做好她的小厨娘。但这都是以后的事,如果连女王都当不上,连命都保不住,哪来的女官和厨娘?
翠姐的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她一生永远温暖不了的膝头,不愿再伏上同伴的尸体。
七杀有些不需要武功底子的独门异术,都可以学一学,而且她发现紫蕊的眼力和耳力都很好,而拥雪,似乎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但这种直觉未必是预知危险的那种,更多是对人性的判断。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废物,有的只是不思进取的人。
她忽然想起太史阑这句话,她当时嗤之以鼻,笑说能从头到尾做个废物那才是真正有福的,因为有优渥的环境和宠爱你的人,让你不必要去进取。
既然没这个福气,那就只好拼了。
“紫微那个老不死,”她道,“自恋,特别爱护自己的头发,你们记着,以后随身带着火折子,这老混账再想拿你们挟持我,你们就烧掉他一头鸟毛,不用怕烧坏你们自己的脸,你们烧坏多少,我以后就烧坏他多少。”
远处一棵树上,有人摸摸自己长长垂下的头发,赶紧塞进袍子里。
七个逗比叽叽咕咕偷笑,一脸幸灾乐祸,但他们马上就笑不起来了。
“戚逸的驱鬼伪死术,最讨厌尔陆摆弄的虫子。而尔陆的虫子,经常会被司思的药弄死,山舞的傀儡术,遇上武杉的檀唱就不能好好施展,武杉的檀唱,最怕陆迩的梦蛊,陆迩的梦蛊,怕伊柒的分魄术……”
听着景横波滔滔不绝,七杀呆滞地互相望望。捣着胳膊。
“喂,她怎么知道的?”
“喂,我没施展过几次啊?”
“喂,我连梦蛊都没施展过啊!”
“施展都没施展过,她怎么知道相克的?”
“呵呵老三爱讲梦话吧?”
“你说她半夜听梦话?啊啊啊她为毛不来听我?我每天做梦都在对她表述深情……”
“恭喜你,如果她来听你,也许你早就成太监了。”
……
“我说……”一个声音忽然悠悠开口,七个逗比立即闭嘴,躲躲闪闪又充满恶意地看着那个开口的人。
“你们这次带回来的丫头,很有意思啊……”某人梳着自己的宝贝头发,眼眸里光芒闪闪,“我要好好招待她……”
七个逗比齐齐打了个寒噤。
……
院子里大娘叫吃饭,景横波也就带着紫蕊拥雪去吃饭了,不去看那边神经病一样发抖的树。
她知道那群二货在,就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越有挑战性,越能激起二货们的兴趣,她相信现在她要下山,紫微都会追上去要求玩一玩。
人多,烧的是大锅菜,大多数人很自觉地装了饭,夹点菜,出门去吃,把桌椅让给景横波三人。
景横波也捧着大碗,却没有坐在椅子上,走到院子中,看看头顶没有任何树荫,才蹲下来吃饭。
紫蕊拥雪不明白她为什么有凳子不坐,有屋檐树荫遮风不要,非得蹲在这四面无遮的院子里,随即她们就明白了。
坐在凳子上吃饭的,很快凳子就塌了。
蹲在门槛上吃饭的,门槛断了。
在屋檐下吃饭的,屋檐落瓦了。
在树荫下吃饭的,树上掉下很多不明物体。
一顿饭没吃到一半,满院子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堆汉子。
紫蕊拥雪目瞪口呆,景横波埋头扒饭头也不抬,赶紧吃,她有预感,在老家伙这里,不会给她安安舒服吃完饭的机会的。
果然饭勉强才吃七成饱,头顶上飘下来一个内裤。
紫蕊拥雪目瞪口呆地看着内裤,明显的男式,上头似乎还有白白黄黄的可疑痕迹,这样的内裤,让两个少女实在没勇气伸手去接。
一只手伸出来,坦然将内裤抄住。
上头忽然一个声音,道:“接令犹豫,扣一分。”
紫蕊拥雪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景横波不理她们,将手中内裤展开,内裤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写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鬼斧神工,她道:“紫蕊你来认。”
换在以前,紫蕊必然不好意思,此刻却立即凑过来,看了几眼,脸色变了,低声道:“啊……是张卷子。”
景横波此时也认了出来,这写在内裤上的,居然是一个考试卷。
开头先用洋洋洒洒数百字,对紫微上人进行了肉麻至令人反胃的吹捧,然后表明作为这么一位惊天地泣鬼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世无双的牛人,当然不能随随便便谁上山求医就出手,那样显不出他的格调和身价,所以,景横波及其从属,从进入七峰山范围起,所有的行为,都将列入考核项目,进行评分,基数一百分,半年后,如果总分高于七十分,则可以替景横波解毒,也可以替裴枢及其手下解毒,总分低于七十分,呵呵呵呵紫微上人心地善良,不会杀人啦,但是景横波和她的人以后也别走啦,紫微上人老人家最近有个很伟大的想法,想要将七峰山的山腹挖通通车,正需要一批身强力壮的工人,就留下来帮上人他老人家挖山洞吧,挖上了百把年,差不多也就挖好了,到时候爱去哪就去哪么么哒。
景横波听到这里,觉得这老家伙莫不也是穿越来的?怎么连挖隧道通车都能想得到,这诚然是个伟大的计划,但如果这个计划需要她亲自去做,那还是算了吧。
这段恶心的话之后,是各个评分项目。果然都已经列出了分数。
分数是这样列的。
景横波从属在半山竞争搭建,有干劲,加一分。
景横波水潭边对童谣的分析,有智慧,加半分。
景横波半夜没有被女鬼吓着,有勇气,加一分。
景横波下山寻人破阵成功,加一分。
这些内容都写在裤裆部位,那位置还有些可疑痕迹,散发着暧昧的气味,字还很小,可怜紫蕊不得不凑近了费劲辨认,看见都是加分,不禁喜上眉梢。
景横波叹口气,不忍心提醒她接下来的残忍事实。
扣分项目:
景横波从属不属于同一阵营,甚至有所敌对,但夜晚睡觉时毫无警醒,也没有安排人值夜,尔陆都睡人家身上了才发觉,作为从属,警惕性太差,不合格,扣十分。
景横波入山后试图离开,没勇气接受挑战,扣十分。
紫蕊拥雪很容易就被掳走,毫无警惕心,不合格,扣十分。
二狗子去找白老鹰挑战,大败而归,眼力太差,扣三分。
从属们吃饭时不够警惕,扣三分。
内裤飘落的时候,紫蕊拥雪嫌脏没接,扣三分。
景横波救拥雪的时候,英白有出手相助,作弊,扣二十分。
内裤从呆若木鸡的紫蕊手上飘落,拥雪眼疾手快赶紧捡起,生怕慢了一步内裤落地,又扣分。
景横波算算,尼玛到现在加了三点五分,却扣掉了五十九分,她已经可以带着属下们去挖洞了。
这哪里是考试,这是坑人。
这份坑人试卷之后,慈祥的紫微上人还告诉景横波,在她留山的这段期间,她好好参加考试,她和属下们的毒性就能得到控制,比如今天她一脚踹破墙壁找到紫蕊,那让她暂时麻痹的晶体毒,其实就是遏制她毒性的一部分药物,这些解药会随机出现在各个考核项目里。
景横波想这不就是升级打怪刷装备通关?
“怎么办?怎么能把分数挣回来?”紫蕊和拥雪对因为自己失去的那些分数非常愧疚,开始盘算做什么能加分。
天空又悠悠飘落一条内裤,这回两个冰清玉洁的少女,狼一般地扑上去抢男人的内裤。
景横波托着下巴看着,心想果然只有压力和竞争才能最快地改变一个人啊。
内裤上首先写着,最快速度洗干净前面一条内裤,可以获得加分。十分之一分。
虽然加分少得可怜,但十分之一分也是分,紫蕊最快速度将内裤抢去洗了,拥雪很沮丧。
之后是选择题。景横波可以先休息半个月,再选择以下几条,任意去做。
第一,进入七峰主峰密林深谷,和其中各种猛兽搏杀,每只猛兽都会有相应的加分项目。根据凶猛程度判定,景横波可以先选择分数较低的猛兽挣分,从一分到十分不等。
第二,在七峰山整个范围内,寻找到紫微上人的真正住所,并拿到他一条干净内裤。可以拿到五分。这条后面有旁注的不同的笔迹,表示这条很坑爹,因为七杀们这么多年就没能搞明白师傅到底住在哪里,还有,找到他的住处也没用,因为他从来不洗内裤。
第三条,下山到七峰镇进行采买,可以带一个人同去,但不准带钱,不能借钱,不能赊账,不能以任何有价值的物品交换,不能动武,不用任何威胁利诱武力手段,去山下买到米粮菜蔬等生活必需品。一天之内完成,完成越快完成得越好分越高,可以最多加五分,但如果作弊,倒扣二十分。
这条最后也有七杀批注,表示这条才他娘的最难,七峰镇的镇民虽然很爱他们,但是太爱他们了,从七峰山上下来的所有人,都是他们“狠狠爱”的对象,而且镇民很彪悍很彪悍……
目前就这三条。是根据景横波现有能力制定的,紫微上人说,等他觉得景横波可以承担更高等级的任务,自然会有加分更高的题目提供。
景横波对这种不公平的试卷已经懒得吐槽,反正要加分都是少少的,要扣分都是多多的,要想不及格,分分钟的。
“选哪个?”拥雪很紧张,因为内裤上说了,考虑时辰每超过半刻,都会扣分。
景横波想也没想,“第三个。”
与其和不知实力的野兽搏杀,在路途完全不熟的山内找洞,寻找一条根本不可能干净的内裤,还不如先和人打交道。这本就是她擅长的。
等呆了一阵子,实力有所增进,对七峰山的地形猛兽有所了解后,前两题也会相对好办点。
“同伴挑谁?”
“带我去!”人影一闪,裴枢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一脸不耐烦,“这鸟不生蛋地方,爷爷呆不惯,爷爷带你下山烧杀掳掠去!”
“死开!”景横波一脚踢翻他,看看天色已晚,大声道,“以后再说!”
上头没声音,想必同意,景横波回自己住处,一眼看见山居门口的大榕树已经削去了树皮,将内裤规则刻了上去,那群封号校尉和裴枢手下们都挤在一起看着,脸色羞愧。
景横波回到山上,这回没人等着伺候她了,紫蕊在一遍遍洗内裤,洗干净了高高晾着吹山风,唯恐哪里留下痕迹被扣分。
这种“你做得不好被扣分会导致他人失去活路”的压力实在太巨大了,年轻少女稚嫩的双肩背不住,以至于养尊处优惯了的紫蕊都脸色紧绷,拥雪直接没管烧饭的事儿,和景横波说吃干粮,自个去找天弃要学艺去了。
景横波只好食不下咽地吃干粮,吃完自己收拾,烧水,还帮紫蕊拥雪烧了水。
她穿越后虽然诸多波折,但过得一直是金尊玉贵生活,就连逃难,也是有人伺候,但从现在开始,她知道,好日子真正结束了。
也顾不了那么多,忙完躺下就睡,这回再不觉得山风吵人难眠,很快进入梦乡,半夜隐约听见远处似有声响,也懒得睁开眼睛。
之后的半个月,她和紫蕊拥雪都忙着各种学习修炼,熟悉地形,甚至寻找储备食物,以免随时被老妖婆坑了。
这天天蒙蒙亮她就被摇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黑沉沉的天,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
紫蕊却紧张地道:“主子,起了!今天要考试!这要起床迟了,扣分怎么办?”
景横波很想说尼玛这也要扣?但想想,以紫微上人的坑爹德行,还真有可能。这场考试是一场极不公平的考试,因为所有的规则都由一个人随心定,随时可以更改。偏偏这个主持的人,还是个黑心无耻老妖。
她只好起身,带上二狗子和霏霏,准备下山。老妖说人只能带一个,二狗子和霏霏可不算人。
二狗子精神萎靡,绿豆小眼似乎有点散光,仔细看毛也少了不少,自从找小弟误找了白老鹰之后,它就一直这德行。景横波心中略有歉疚,明白这货落到这田地,和自己脱不开干系,可她说白老鹰是麻雀那就是麻雀了?狗爷眼神不好,活该。
“英白!英白!”她边走边喊英白,她考虑过了,这群人中间唯有英白靠谱些,虽然一个醉鬼的形象其实也不利于敦亲睦邻。
英白没声音,她去他屋子里看,没人,这一大早,人去哪了?
她又喊天弃,依旧没声音,只好自己下山,在半山套了车,半山的房子已经造了起来,堆放了很多材料,这都是她让人从天灰谷悄悄运过来的,昨天刚到,马上准备交给那批从斩羽部带来的技师,开始制造天星宝舟。
景横波准备把七峰山作为她的技术基地,制作武器的作坊留在这里最安全。阴无心在教了那些技师一些技术之后,半路上已经回了宗门。有这些技师也够了。
景横波找了个封号校尉的亲兵赶车,刚刚坐进去,身边多了一个人,一坐下就不耐烦地道:“挪挪,你这女人屁股忒大了。占这么多地方。”把她挪开后又顺势要把大长腿架在她腿上。
景横波一巴掌就把那腿推了开去,“拒载!下车!”
“臭女人!”裴枢怒目而视,“你在挑战爷的耐心吗?”
“这块鱼塘被我承包了!想做总裁去隔壁!”
“听不懂你说什么。”裴枢咕哝,打个呵欠,“别闹了,我到镇上有事,到了就和你分开走,我睡会,你别吵我。”
说完眼一闭,真睡了。
哎,不睡怎么行,昨晚他花了半夜引走了英白,再花了半夜和天弃“谈谈人生谈谈理想”,一直谈到那家伙桃花满面,自愿放弃竞争。
为了争取和这死女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忍着呕吐赞一个人妖“你风姿楚楚,确实该是个女人”,爷容易吗爷!
景横波张牙舞爪比划了半天,终究没把他给扔出去。
哎,其实这家伙虽然跋扈凶恶,狂妄自大,但骨子里其实最单纯,景横波穿越以来相处过很多牛人,相处感觉最自然最舒服的是铁星泽,但最轻松最不在意的,却是裴枢。
少帅其实萌萌哒。
她又想着和耶律祁相处,总觉得被一股神秘而暧昧的气氛包围,他的眼神,笑容,都似乎写满了不能言语的心情和暗示,走在他身侧,就好像被那种看似疏远实则亲近的心情包围,不觉灼烫,但却粘腻绵长,以至于她总得提醒自己牢记分寸距离,否则稍不小心,就被那绵密粘缠的丝,给裹进他无处不在的网中。
英白是疏朗的风,掠过身边,看似不在意你,你也不在意他,但那风忽然就带了你一程。
七杀吵吵闹闹,是一段跌宕起伏的音乐,好比神曲忐忑,听着只觉得吵,听多了也觉得挺有意思。隔太久不听还觉得似乎少了什么。
天弃性别模糊,像一团雾,朦胧而有水汽,走近走远其实都一样,他本就没有实质。
所有这些人,都有自己的特色,然而真正难忘的感觉,还是那人,他清清冷冷的怀抱,疏疏离离的姿态,遥遥远远的距离,当初,却予她绵绵密密的牵念,长长久久的心安。
到后来才明白,其实是不一样的,和别人的感觉,是别人给她的,和他的感觉,是她自己的。
心中忽然一痛,乱了呼吸,她转开眼,想要看山景,一眼看见裴枢呼吸沉沉,已经睡熟。
马车颠簸,他原本靠车壁坐着,渐渐便靠向她肩膀。
景横波一巴掌将他脑袋推开。
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又靠了过来。
景横波再推开。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靠过来,马车此时一颠,他身子一震,整个人快要扑到她膝上。
景横波干脆脚一伸,一脚将他抵在另一边车壁上。
这一脚毫不客气,因为她认定了裴枢这货装睡,一个大高手,会睡到人事不知?明明这是公车色狼才惯用的伎俩。
她这个动作很是践踏,原以为暴性子又大男子主义的裴枢,一定会忍不住睁开眼暴跳如雷,或者打一场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那家伙真的往车壁上一歪,半个身子挂在车下,眼睛依旧没睁开。
而且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景横波纳闷了——真的不像装的啊!
她凑近了去看裴枢,这家伙眼睫深垂,看起来睡意沉沉。凑近了看,可以看见他睫毛竟然是卷翘的,当真密密如扇,景横波只有在现代那世在网络上,才看过这么萌而漂亮的睫毛。
而他肌肤细腻光润,凑近了看才能发觉其完美,当真一点斑点一丝瑕疵也无,羊乳无其温润精美,美玉无其雪白无暇,肌肤下透出霞彩般的淡红色,精致如晕了胭脂的瓷人。
有种人先天条件好到让人嫉妒,哪怕几年折磨苦难也不能改其颜色。
唯一有点美中不足的是裴枢眼下,好大黑眼圈,以前脸色发灰不觉得,现在再看就很明显。
这家伙挤在车角也能呼呼大睡的睡态,活像几年没睡好觉过。
景横波凝视着他,心中起了淡淡怜惜情绪,对于裴枢,因为知道他的遭遇,也便有一分同病相怜的感受,面上虽然没显露出来,心底,她对他有种看待弟弟般的感觉。
裴枢应该比她大,早已成名,可他历经风霜不改的单纯直率,让她错觉他依旧需要人照顾。也许这位名动天下的少帅,当年一心只钻研兵法,只会打架打仗,对于人情世故,始终不懂,也不屑于懂。
他连凶暴戾气,都坦白得可爱。
她想了想,终于还是把他扶正,从车内的备用箱内抽了条被子,盖在他身上,被子刚刚落下,那家伙就一把抱住翻了个身,两腿夹紧被子,顺便又将自己的大长腿,舒舒服服搁在景横波腿上。
景横波又想推,然而他的小呼噜声听来如此惬意,这家伙真的像是难得放松睡眠,景横波忽然想起之前好像隐约听天弃抱怨,说裴枢半夜三更常不睡乱晃来着,有时候夜里出去放水冷不丁看见,总要吓一跳。
算了,等他睡好再找他算账好了。
裴枢抱着被子又翻个身,神态满足,景横波恶意地想要不要叫紫蕊给他做个玩具抱枕抱着睡觉?什么造型的好?黄瓜?菊花?
裴枢这一觉没有睡太久,过不了一会儿他霍然睁开眼睛,眼神清亮得好像从没进入熟睡过,吓了景横波一跳。
他定定看了会车顶,忽然道:“真舒服……好久没这么睡过了。”
“你失眠?”
“不是。”裴枢默然半晌,才慢吞吞地道,“谷里遍地沼泽,山上和沼泽底都可能随时有恶兽出没,很多行动无声,迅疾如风,它们可能出现在各个角落,所以就算轮班值夜,也不能睡太死,尤其我是首领,更有责任保护好属下,在谷里那几年,我没睡过一个完整觉。”
景横波想着天灰谷那环境,确实恶劣,她一路走没遇见野兽,是因为进谷时间短,也有几分运气在。
“出来之后这一路不是可以睡好了么?”
裴枢哼了一声,“那么多敌友难辨的人,怎么睡?”
景横波表示理解,他这种受过大劫难,曾经的信念和信任都被摧毁的人,很难再相信别人,她这里七杀英白天弃和他不算朋友,是对他有威胁的高手,封号校尉更是老敌人,他如何能安睡?
她心中一动——裴枢一直不能安睡,此刻跑到她马车里却饱饱睡了一觉,是不是意味着,他只信任她?
景横波搔搔脸,心想自己难道不是他应该觉得最不妥当的一个么?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枢闭上眼睛又睡了,似乎存心要在她身边补眠,景横波看他睡得那么香,颇有些嫉妒,很想唱忐忑,最终却帮他把毯子向上拉了拉。
裴枢睡梦中也似知道她的举动,微微露出笑意,景横波好奇地盯着他看——少帅笑起来竟然有酒窝哎!
不过这回裴枢闭上眼睛不过一刻功夫,轰然一声响,马车一震,停住。
“怎么回事?”景横波掀开车帘,赶车的亲兵转过头,道,“忽然有人踢了块大石过来,卡住了咱们的车轮。”
景横波低头一看,一块不小的石头卡在前车轮下,轴承已经被破坏。
这石头足有脸盆大,要想踢过来卡住车轮,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好端端的这是干嘛……”景横波话音未落,前头街道上已经有人喊道,“七恶的马车!”
“上次咱们看见过!”
“七恶又来了!”
“关门!”
喊声未毕,街上又重演上次经过时的场景——人们风一般卷入自己家,门一家家砰砰砰关上,大姑娘小媳妇们尖叫狂奔,满地遗落各式鞋靴。
一阵训练有素的鸡飞狗跳,一眨眼后,又是满地狼藉,满街闭门。
景横波站在街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七杀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事?只经过一次的马车都能让镇民记住,这杀伤力无与伦比。
现在麻烦了,门都关了,怎么能买到米粮?更不要说最低价格。
景横波傻了三秒,忽听身后暴雷般一声怒吼,“这是做什么!”
被吵醒的裴枢犯了下床气了。
他天生杀气,这一声吼惊得整个长街更静,景横波听着他声音,心中一动,一把拦住正准备跳下来的裴枢,低声道:“裴裴,演场戏!”
“干嘛?”裴枢没好气。
“咱们不能以七杀朋友身份下山,他们名声太坏了,哪,你还没出面,你正好扮作七杀的人,我呢,扮作被你们掳上山正要逃跑的良家妇女,你来追我,我冲进镇中,百姓们对七杀深恶痛绝,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会接纳我的。”
“不行!”裴枢断然拒绝,“我如此英雄盖世,怎可扮强抢民女之恶男!”
景横波正准备一个爆栗子敲醒他,就听见他气壮山河地接道:“……追逐逃妻还差不多!”
“好好好追逐逃妻。”景横波懒得和他辩论,反正都是演戏。
“呔!你想往哪里跑!”话音未落,景横波还没迈步,裴枢探手就抓住了她的肩头,把她向后一带,跌入了他的怀中。他舒展双臂,很满意地紧紧将她搂住。
“要死啊!”景横波大怒,反手拍他,“导演还没喊action,你就给演上了!现在就抓住了我,戏还怎么演?快放开!”
“哦这样啊。”裴枢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眼光在她腰上溜几圈,“你腰真细,比我搂过的所有……”
“闭嘴!”景横波赶紧截断他的恶心比较,抖散头发大叫,“艾克星!”
声音一出她就开始向外跑,一边跑一边叫:“救命啊……救命啊……”
裴枢很进入角色,立即追来,大喝:“你这贱人,竟敢背叛大爷,和那白英搞七捻三,气死爷也!今晚爷一定要把你捉回来,和你大战三百回合……”
二狗子也从车顶上飞下来,凑热闹大叫,“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大波出墙来!”
景横波想吐血。
这是哪跟哪啊?
白英是谁?英白?这是什么搭配?
还有,什么叫大战三百回合?
很误会的好不好!
此时她也没法回头去纠正某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台词了,只能暗暗发誓以后要和裴枢对戏,必须要给他先写好台词,他这临场发挥,连三流演员都不如。
要做戏,就不能瞬移,她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向前冲,身后风声呼呼,那混账竟然丝毫不肯放慢速度,几个起落就纵到她身后,又是劈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头,摸了摸,十分入戏地道:“呔!小娘子的肩好纤细!”
景横波:“……”
剧本又被改了?
这德行,做群众演员都不配!
算了,和这货色配戏,只会越配越糟,还是速战速决吧。
她一脚踢在裴枢胫骨上,低喝:“让开!”裴枢看她眼神凶狠,哼一声,就势打了个滚让开,景横波爬起,一边急声道:“等我跑到有人开门你再追上!不许再出岔子!”一边转身就跑。
两人演戏投入,没注意到路口,正有一队车马经过,那马车朴素,看不出任何标记,车马上的人看上去也和普通行商一样,唯一有点奇怪的是,这群人行路的方向,竟然不打算从镇中过。
不经过小镇落脚,就意味着对方急于赶路,从对方马上骑士满肩灰尘来看,似乎赶路确实很急。
马车辘辘而过,正经过街口,马上人们被那追逐的两人吸引,都将目光投过去。
当先的护卫看清了两人的脸,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样也能巧遇,那么主上……
果然,那重帘深垂的马车中,忽然传出一个声音。
“停。”
马车停下,帘子微微一动,露出一双眼睛。
眼眸深黑,凉若山巅雪天上月,眼神如经过冰湖的风。
他看了一眼景横波踉跄前扑的背影,再看一眼凶形恶状追逐的裴枢。
眼神里慢慢浮现古怪的情绪。
手指一弹,一股劲风射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