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一声轻响,两人身影一闪,同时分开,匕首石片齐齐落空。
再下一瞬,那人融入灰色浓雾之中,穿行在亢龙军封号校尉的人群中。
他如游鱼如鬼魅如泥鳅,在雾气中摆荡穿行,轻轻巧巧,已经贴在了一个封号校尉身后。
那人似有所觉,反应也很了得,并不回头,而是急速前冲一步,手中薄刀已经狠狠向后一搠。
但还是迟了。
封号校尉身形刚出,一抹血线,已经从他腰后射出,穿透灰雾,唰地激射在灰色山石上,石缝里立即探出草叶,似在吞噬血液。
这抹血线,似乎是一个号令,刹时所有那些浮荡的影子都动了起来,一动就是闪电是流光!
如一条条灰线纵横激射,在那些还没来得及转身的封号校尉身边一闪而过,轻贴即分,随即,一道道的血线飞起!
一时雾气中景象迷离,灰色的背景里,只能看见灰线和红线交织于空间,像一幅正在成型的三维立体画。
灰雾在那些怪人的运动中不仅没被激散,反而更为浓厚,仿佛这些人身上本身就散发雾气一般。
封号校尉们猝然受袭,也算反应超卓,有人长声喝道:“背后有敌,背靠背结阵!”
人影翻飞,封号校尉们迅速结阵,护住彼此的后心。这本是极其高超准确的反击,但那些影子们只诡异一笑,身影如灰水流过,幻化多端,他们的首领,似乎很是个人物,身在战局之中,依旧能够依靠哨声指挥每个人的动作,影子们行动看似杂乱无章,其实相互呼应极其巧妙,巧到连那些百战勇士的封号校尉一开始都没有察觉,等他们发觉时已经迟了,每个封号校尉都觉得自己在面对无数敌人,对方角度刁钻,出手诡异无法揣摩,渐渐再次被打散分割开来。
景横波站在毒雾相对稀薄的半山上,看出底下战局明显不对等。封号校尉们地形不熟,视线不清,受制于毒雾,更无法适应对方在山谷和沼泽间练出的诡异身法,短期之内,完全是一边倒地被宰割,但奇怪的是,那些偷袭的影子,似乎并没打算一开始就下杀手,他们最初攻击的都不是要害,而是腰肋关节等影响行动的部位。
如果一开始就攻击心脏眉心之类要害,这些人早就死了。
这是有意戏耍,还是心怀大恨,不想对方痛快地死,要猫戏老鼠一般,将他们折腾够才死?
景横波直觉是后者。
因为明明她才是最具威胁的那个,那个首领在山崖上没能解决她,却没有指挥手下对她围攻,反而丢下她,转而对付这些封号校尉,怎么瞧都觉得不合理。
景横波站在高处,眯着眼睛,高手战阵实际观摩,是很宝贵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她可以从中学会推断和分析,分析战阵的利弊所在,以及如果自己处于这些战阵中,应该怎么对敌。
很快她就看出了端倪。
那些诡异的灰色影子,似乎不愿意靠近山石,每次将要靠近时都迅速闪开,那么多影子在方寸之地暗袭,身影纵横来去,宁可危险地擦身而过,也尽量不靠近山石周围。
这石头有什么玄机?
景横波闪身下来,看见靠近山脚的山石缝隙里,都生着一种墨绿色的植物,薄薄的叶子,很小,叶片上有古怪的花纹如鬼脸。
这些人怕的是山石还是这植物?
景横波想到那首领和自己一路从山崖上翻滚,想到他平贴在山壁上的手段,心中若有所悟。
她伸手一招,山缝里一大簇那种草已经到了身前三尺处。
她没用手去碰触,这山谷的一切东西,她都不敢用肌肤接触。
灰雾里那首领忽然抬头,看见她身前的东西,眼神一凝,忽然发出一声低啸,身影一闪。
然而等他扑到景横波刚才所站的位置,已经看不见景横波身影,再一抬头,就看见高处一个纤秀身影,俯脸对他一笑,然后,双手一撒。
鬼脸草化为无数碎屑,漫天降下。
“退!”
那首领发出一声粗嘎的声音,底下还在虐人的影子们顿时一顿。
他们一抬头,就看见漫天鬼脸花雨。
不用招呼第二声,这些人纷纷发出诡异的叫声,唰一下一闪不见。
来如鬼魅去无踪,刹那间谷中空空,雾气都在慢慢变淡。
封号校尉们有的还在对空气狂乱挥舞着武器——敌手忽然不见,雾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残留着他们可怕的影子。
好一会儿,他们才反应过来敌人没了,喘着气捂住了伤口,支起武器茫然张望,更多人一跤跌在地下,紧张恐惧一过,此时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
“鬼!鬼!”有人大叫,无法理解敌人为什么忽然出现又消失,还有这号称死谷的地方,哪来的敌人?
“刚才是谁!”有人怒极大喊,握紧了手中武器。
更多人眼神警惕盯住了身边人——刚才敌人来自背后,出手如电,去得离奇,从头到尾他们没看清对方的脸容形态。而天灰谷常人不能生存,谷中无人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那么动手的,不是自己的战友,是谁?
几乎刹那,怀疑恐惧紧张不安的气氛便笼罩了这二三十人,刚才还背靠背作战的战友,顿时都成了掩藏在灰雾中的魑魅魍魉,随时会给自己的后心来上致命一击。
“老常。”有人喘着粗气道,“刚才你那一刀怎么对着我来?”
“放屁!”老常红脸粗脖地骂,“我是对着那个影子!他就在我背后!”
“你背后居然长眼睛,奇哉怪也。”有人冷笑。
“那你先前那一刀怒劈天灵,为什么又招呼的是我头顶!”
“胡扯!我劈的明明是影子!他就在你那方向!”
“是啊,影子,谁知道这影子是谁呢?也许是我,也许是他,也许是你?”
“血口喷人啊你……”
“哟拔刀了,对谁呢?有种来啊!老子宁可当面战死,也不要被人背后害死!”
“你说谁背后害人呢!”
……
争吵越来越烈,气氛越来越紧,杀气越来越凛冽,拔刀的铿然之声一开始只有一声,但一声之后,铿锵刀声便连绵成一片。人性的多疑和恐惧,在这凌晨死亡谷的灰色雾气和一群影子的催生下,也如灰色毒雾一般被无声无息放出,悠悠笼罩在所有人头顶,幻化为死神笑脸,狰狞俯视。
流血内讧,一触即发。
头顶却有人格格一笑。
笑声清淡,听在此刻众人耳中却如惊雷。
“谁!”
没有回答,山壁上却纷纷扬扬撒下一片墨绿色的碎屑雨。
众人以为暗器,纷纷退避或挥舞武器,却发现碎屑就是碎屑,无害,又讪讪地聚拢来,有人看那绿色叶片,忽然惊咦了一声,道:“这碎屑,先前我们也见过!”
众人都点头——有人现在脸上还粘着先前的碎屑呢,只是逃生后心绪慌乱,没注意,此刻被这第二阵的碎屑一提醒,才想起好像先前就是这么一簇草叶碎屑之后,那些影子就不见了。
众人抬头,便看见半山之上,一抹飘飞的衣袂。
“阁下是谁?有何指教?请不要装神弄鬼!”有人大喊。
景横波含笑看着下头这群人。
她可以说明自己刚才的相救,但是,现在说了能得到什么?一些轻描淡写的感谢而已。
心不死,再用力拉拔都无用。
“我是来看你们找死的。”她在上头笑。
底下人都有怒色,但因为心中疑惑都没有发作,一人勉强抱了抱拳,道:“还请兄台指教,何谓找死?”
“看见这些草没有?”景横波指了指草屑,“这些东西,逼走了刚才那些刺客。不过,我救你们一次,救不了你们一辈子,山谷深处危机重重,一群炮灰,能活多久?”
“阁下是在挑拨吗?”那些人怫然不悦,也有人大声道:“你确定刚才那是刺客?这谷中明明没有活人!”
“没有活人刚才谁能给你们都造成那么多伤害?”景横波冷笑。
众人默然,内心深处,也不愿相信是自己的袍泽对自己偷袭。
这么一想众人脸色又好过许多,一个高大汉子站出来,对景横波抱拳道谢,又道:“还请兄台告知,为何说我等探路是找死?”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次行动会派你们来?封号校尉可是亢龙精英,是未来将领,一次性来这么多,成孤漠把你们当大葱样到处乱插么?”
“阁下似乎对亢龙军很是熟悉。”那高大汉子沉默半晌,道,“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些事不想瞒您。封号校尉是亢龙军的特殊存在,一旦得了封号,就属于国师直管,不再归属于成都督管辖。在建制待遇乃至营地各方面都和亢龙军有了区别。但国师日理万机,并未对我等有所安排,而我等长期游离于亢龙军外,渐渐也和本营有了隔阂。本来我们都期待着尽早转为实职校尉,就可以回归亢龙,但长久得不到解决。来天灰谷,是我们自动请缨。因为都督说了,完成这项任务,就可以提请国师,将我们转为实职校尉。”
“不知道天灰谷很危险么?”景横波弹弹手指,“封号校尉虽然地位超然又尴尬,但等上几年,总有机会转为实职校尉,总比跑到天灰谷,连命都丢了好吧?”
“阁下说的哪里话!”那汉子皱眉道,“天灰谷虽然险,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点毒雾沼泽较多的山谷,再顶多有点异兽。我等已经吃了解药,以我等之能,难道连这么个小小山谷都解决不了?所谓探路炮灰之说,万万不要提起!”
“咦。”景横波瞪大眼睛,奇道,“好吧,就算山谷被描绘得不那么危险,但你等作为封号校尉,身份尊贵,居然被第一批派入探路,反而成孤漠嫡系的那些七色营士兵,不过安排接应你们,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那是因为我们足够强大优秀!”那汉子冷然道,“虽然我们感激你救命之恩,但你也千万莫要挑拨!都督不是那等样人!以我等身份,他也不会那样对我们!”
景横波笑眯眯托着下巴,想成孤漠洗脑很厉害啊很厉害,不过这些人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疙瘩么?没有一点疙瘩至于喊这么大声么?这是骂姐呢还是给自己打气呢?
“好的好的,你们很牛逼,你们很优秀,所以不派你们探路派谁呢?”她笑容可掬挥挥手,“那么,继续你们牛逼的探路吧,再会!”
“阁下是谁……”那人还没喊完,她身影已经不见,众人仰头看着,都有骇异之色,有人喃喃道:“咱一直盯着的啊,怎么忽然就不见了,别这个也是鬼吧……”
众人激灵灵打个寒战,环顾雾气沉沉死气深深的山谷,忽然觉得,这山谷,也许真不像都督说的那么容易对付,而刚才那人的话,也许并不是全无道理……
难道,真的被卖了?
“别想那么多了。”那高大汉子包扎好身上的伤口,沉沉地道,“别忘了,当初都督不让咱们来,咱们一心想来,是立了军令状的!”
一句话令众人噤声,渐渐有无声叹息响起。
是啊,立了军令状,不成功,便成仁。
前方便真是死地,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一遭。
“走吧。”
一群人已经失了锐气,更加小心地向谷内行去。
人影一闪,景横波出现在他们背后,眼珠骨碌碌一转。
军令状?
好极!
……
之后那影子们虽然没有再出现,但路极其不好走,几乎步步是沼泽,而且那沼泽和雾气一般颜色,难以分辨,封号校尉们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进入谷的中段。在走一个小沼泽的时候,因为那沼泽中有一种特殊吸力,还损失了一个伤重的同伴。
当然,一路上也有不少发现,确实越往里去,蕴藏越多,在走到中段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可能的柔铁矿洞,在那里做了明显的记号。至于一路上看到的各种奇怪的草药和植物,他们都用专门器具采了下来,背囊里搁不下的,特别珍贵不能随便采的,也做个记号。
这山谷多年无人住,蕴藏特别丰富。不多时众人负重已满,都决定不再采摘,先寻到传说中的重要矿藏再说。
景横波一路飞闪跟在后头,并没有费力采摘,只采了一些耶律祁告诉她的,特别要紧的东西。她的注意力更多放在那些植物的变化上。
她发现山石之下的,有种近乎苔藓的淡蓝色植物,上头生着那种惊退鬼影的鬼脸草,而且生得特别繁茂,远超别处。在这些淡蓝色苔藓状植物旁边,还总有种黑色的不起眼的草,因为不起眼,也因为封号校尉们心事重重,人多手杂,没人注意到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景横波却注意到这里到处都充满了滑痕,山石上,沼泽上,看来那些影子就是在附近练习那种诡异身法,他们身法非常神奇,站立倒卧角度都有,所以天上地下到处都免不了印子,但那些淡蓝色苔藓旁边,没有任何印子。
但淡蓝苔藓旁的黑色小草,草头都齐刷刷断去一截。
封闭的山谷会形成独立生态系统,这种毒谷里毒雾一定极多,而所谓万物自有相生相克,毒草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影子们很明显,是在这谷内生存下来的人,这些人一定最清楚谷内的安全和危害之处,那么这淡蓝色苔藓状植物,是不是谷内毒雾的重要来源之一?而那被掐去草头的黑色小草,是不是就是克制谷内毒雾的解药?
景横波不再采取任何奇药,开始专心搜集那些黑色小草。
封号校尉们又付出一具尸体的代价,找到了一处黑钢矿,发现那处矿藏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衰弱,所有人不再欢呼,只盯着那具尸体默默无言——那同袍死于一次偷袭,但不是先前那些影子,而是一只忽然出现的爪子,一爪子就将他的脑袋拍烂,随即消失。所有人只看见一个五彩斑斓的兽影,那样的颜色令人心中发紧,都没有勇气追出去。
这样的怪影,怪人,到底还有多少?他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天灰谷?
此刻再想着成都督轻描淡写那句“有点毒雾,可能有猛兽,有点危险,但所谓可怕大多是以讹传讹”,众人心中寒意更重。
更糟糕的是,一个时辰将过,众人已经感觉体力衰弱,头昏眼花,脚步渐渐蹒跚起来,这些百战勇士心里清楚地明白,中毒了。
所谓的解毒药,果然也是个忽悠。
但此刻他们已经深入谷中,在这种状况和体力下,往回走同样需要一个时辰。他们无法支撑着在毒发之前出谷了。
只能往前走。
那些可怕的影子,是敌人,但也是一个重要信号,说明这不是死谷,可以存活,有解药存在,只要找到解药,就能活。
但谷中植物何止数百种,大多是毒物,谁知道哪种是解药?而越往里走,毒雾越浓,死得越快。
这是死路。
每个人心头都掠过这四个字,抬起头,看见更加晦暗的天空。
这毒谷,连外头的雪都无法飘进,死在这里,不过是滋养草根的腐尸白骨。
纵横沙场的万人敌,无声无息死在此处,实在是军人无法接受的耻辱。
“走吧。”埋葬了又一具同袍尸体,那高大汉子抹一把虚汗,走在前面。
“我们不找找解药么……”有人轻声说。
“我们先找到金矿吧,这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找到那个,放出烟花,他们赶进来接应,我们才可能获得解药,支撑着回去。靠自己找解药,十有八九会死。”高大汉子头脑十分清晰。
“都督说了,金矿找到,亢龙军可以获得百分一的产出,可以给兄弟们装备更好的衣甲,咱们也算替同袍努力一场,没什么冤枉的。”有人在给队伍打气。
众人默默跟着。
还没走几步,他们就听见前方一声欢呼,声音高亢,充满兴奋之意。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金矿了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第一个找到的分产出十中一啊哈哈哈哈!”
笑声狂放,众人听出那声音是那个孤傲的驭兽师,他竟然抢先找到金矿了。
但随即他后面那句话就让众人变色——最先找到金矿的,分成十中取一?不是都督说的百中取一?
还有百分之九哪去了?
稍稍一想,便明白被骗和其中猫腻了。
偶像瞬间轰然崩塌。
“娘地!”一个封号校尉狠狠甩下遮面的金丝罩,“骗子!都是骗子!我们发什么疯,给骗来卖命!”
“被骗了!我们就不该来谷里的!”
“都督骗我们!都是军中袍泽他怎么做得出!阿承你还在裴枢手下救过他的命!”
绝望和愤怒,如先前的怀疑恐惧一般,再次迅速笼罩这批精英人群。
“别说了!”还是那个高大汉子发声,声音冷硬,“有这发牢骚的时辰,不如赶紧找解药!这谷中既然有人活着,就一定有解药的草,仔细找找!”
众人散开找药,有人开始咕哝:“先前那个好像什么都知道的小子,跑哪去了?”
声音未落,他们就听见一声惨呼。
惨呼同样尖利瘆人,充满惊恐绝望,不似人声。
众人忍不住激灵灵打个抖,骇然对望——惊恐的不是这惨呼可怕,而是发出惨呼的,竟然是刚才发出笑声的驭兽师!
那家伙声音难听,极具辨识力,众人都听得出。
怎么回事?
刚才还欢天喜地找到了金矿发财了,一眨眼就发出这濒死之声?
所有人立即警惕——是不是那些诡异的影子又出现了?都赶紧抓起武器,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浓雾。
前方浓雾里冲出来一个人影,双手向天,手上鲜血淋漓,半身血染,形容酷厉!
果然是那个驭兽师。
他冲出来不过几步,就因为慌乱一脚踏入了面前一个沼泽,扑倒在沼泽上,背上一个血洞,噗噗地向外冒血,瞬间将身周沼泽染红。
众人凛然看他在沼泽上无力挣扎,似一条巨型蛆虫,染了一身带血的泥,最终越滚越乏力,越滚越沉重,沉没。
最后一霎,那驭兽师眼神投向对面呆立的人群,空洞的眸子,满满震惊绝望悔恨不解……
黑洞般的眼神,终于被淤泥慢慢淹没。
众人痴立,眼前那绝望黑洞般眼神,和先前他大笑狂喜的声音不断交织冲击,撞击得人人心中发凉。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茫茫灰雾。
在那边似乎永无止境,地狱之门般灰雾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灰雾后,驭兽师冲出来的方向,景横波在慢慢地擦手。
手上染血,匕首上也染血,她用草叶,慢慢擦尽。
血是那驭兽师的。
人在成功的时候的狂喜,足以降低警惕心,她在那时候闪下山壁,一刀捅入了那人后心。
反正他都要死的,解毒药效力时间快到了。
血喷出来,染湿了地上烟花的引信,这是驭兽师准备用来通知外头人接应的。
景横波将烟花踢入沼泽中。
不必通知小妖精们了,这里的山谷,沼泽,草药,矿藏,她景总裁统统承包了。
大型寻金兽和那批用来探路的小兽,已经惊得狂奔而去,但寻金兽存在天然本能,它们去的地方,也一定有矿藏,景横波没有追,只默默记下方向。
然后她在这个看起来毫无特别的地方,做了个记号。
记号刚刚做好,她忽然听见身后风声,那种搅动气流的感觉,很熟悉,她头也不抬,身形一闪,直上山壁。
她在山壁上站稳,低头一看,果然那群影子,又出现了。
先前是偷袭,这回是伏杀,这是要来分享战利品了。
那群影子从她身下山壁滑过时,最先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透过灰雾,她依旧看见对方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心中微微惊讶——好漂亮的眼睛!
隔着灰雾和一片泥泞般的混沌,仍然可以看出那眼睛的清透分明,一段眼神也可如此清华风致,如月色一泊。
那眼神稍纵即逝,下一瞬间,乱影纷飞,他带人扑入那群倒霉的封号校尉人群中。
景横波咬着草根,想这些人莫不是有宿仇?还真有几分不死不休的味道。
底下雾气激荡,刚才一幕重演,哪怕是有了准备,强弩之末的封号校尉,依旧不是这些依托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影子们的敌手。
他们有人学了乖,学着用那鬼脸草撒去,试图驱敌,但这次不起作用了,对方身上涂了层淡绿色油亮的淤泥,再不在乎这草。
鲜血再次如线纵横激射,影子们使用的武器似乎都是自制的,一种极其坚硬的植物的刺,造成的伤口很细,血出来都是线状。
罡风激荡,魅影翩飞,怒吼和鲜血一波波砸在山石上,震得整个谷中心都似在摇晃。
景横波双腿挂在山石边,晃啊晃。
她还在等。底下的怒吼中气还很足。
封号校尉们已经绝望。
身中雾毒,解药无望,无人接应,炮灰探路,敌人如鬼,都督欺骗……这种种挫折,如同这身上渐添的伤痕一般,一道一道,每道都是足以摧毁斗志的重伤。
他们不再各自作战,已经团聚在一起,背靠背,准备和这群见鬼的影子,做最后的拼死一搏。
那高个汉子一刀劈出,将面前一个影子劈飞三丈,刀风划裂面前一泊小沼泽,划一条尺许深的印痕,印痕闪电般直抵沼泽尽头,啪嚓一声,沼泽边一块双人合抱的大石,粉碎。
山崖上景横波霍然坐起,眼睛一亮。
高手!
濒死绝境里发挥出来的功力非同凡响!
怒吼声响彻山谷。
“将士宁可百战死,不堕泥淖伴鬼行!兄弟们!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以死!以血!捍我威名!”
吼声震得沼泽都似在微微颤抖,绽开无数细小的裂纹。
谷中一静,随即有人狂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威名!亢龙威名!多少年没听见这两个字!果然是你们!”
这声音,竟然发自那群影子中间,声音一开始滞涩生硬,似乎很久没有开口,但说着说着便流利,尤其说到亢龙两字时,凶恶凌厉,充满杀气。
这声音仔细分辨,也很清朗好听,说话的人似乎年纪根本不大。
他一发声,那些影子忽然一停,灰雾中影影绰绰,渐描轮廓。
景横波倒抽口气。
此时才看清这些人,已经不太像人,每个人都瘦得发薄,纸片一般。周身皮肤发灰,只剩眼睛还有黑白色。手长脚长,细溜溜的,一看就是在沼泽地里滚久了才能造就的体型。
“瞧你们就像亢龙军,好像还是封号校尉?哈哈居然会有封号校尉进来送死,可让我给等着了!”说话的还是那个首领,所有人中他似乎最年轻,口齿最清晰头脑反应最快,他格格笑着从影子群里滑出来,轻轻一飘就到了封号校尉人群之前,抬手一指,“嗯,成孤漠手下?”
这人虽然沦落至此,但天生气态风采,竟然依旧超乎人上,那一指随意而睥睨,似乎早已是深入骨髓的习惯动作。封号校尉们也是号令千军的人物,竟然在他这一指之下,下意识退后一步。
没有退的只有那个高个汉子,金丝面罩纹丝不动,手搁在刀柄上,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阁下何人?似乎和我亢龙有过节?不管旧事如何,尽管出手便是!”
“过节?”那人重复了一句,“过节?哈哈哈哈。”
他忽然又狂笑起来,笑声不见悲愤,却见森冷,四面浓雾忽然飞速卷动,大片大片胡乱撕扯,似有无形之手,在将天地悍然撕裂。无数碎草卷着淤泥哗啦啦倒飞而起,撞击在四面山石上,擦过封号校尉们脸颊边,便留一道血痕。
他一怒竟似有天地之威,封号校尉们骇然再退一步。
“过节?不,不,你们亢龙军还不配和我有过节。”他急促地滑了几步,像是大人物在富丽厅堂之中踱步,昂着头,“成孤漠勉强算一个。明城那个小婊子算不算?嗯,既然是婊子,自然不算。宫胤算一个……嗯,就是宫胤!”
景横波一震。
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么狂放轻鄙的口气,提起宫胤。
宫胤是大荒的神,享尽世人尊崇,耶律祁和他平起平坐,也从未贬低过他,他的敌人对他或恨或忌,但也从不敢侮辱轻视,因为轻视那样的对手,只会证明自己的无知。
这少年,是年少无知,还是真有底气?
“你是谁?”封号校尉们似乎也为这人的狂傲所震惊,大声喝问。
“不认识老朋友们了么?”他哈哈大笑,转头对身后影子们道,“瞧,他们已经不认识我们了!”
影子们默然无声,却有一股凝重的悲愤之气,悄然弥散。
“他们竟然不认识我们了!”他依旧在笑,笑声越来越高,“这才几年,生死搏杀过的老熟人,都不认识我们了!”
“生死搏杀的老对手,不认识我们了!”
“这泱泱富贵的黄金部,不认我们了!”
“这整个大荒,都不认得我们了!”
“也许等我们找到镜子照一照,我们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
越笑越高,越笑越苍凉,整个山谷中尖锐笑声激荡,如剑一般刺出沉积数年的怨愤和恨意,山石在簌簌地落,漫天的飞雪在山谷上空被悍然打碎。
景横波只觉得空气发紧,心也发紧,那声音里太多不甘恨意,沉重如这底下万丈淤泥,让人承担不起。
“当年我的枪,收割了你们多少性命,你们不记得了。”他张开双臂,在笑。
“当年你们的蛛网,曾经无数次试图打探关于我的秘密,你们不记得了。”他大笑。
“当年你们的蜂刺,曾经组织了对我的十三次暗杀,你们不记得了。”他厉笑。
“当年你们的鼹鼠,曾经把地道挖到我帅帐之下,你们不记得了。”
“当年你们在我手下连败三场,败得魂飞魄散,望风就逃,如果不是宫胤拼死上城亲自督战,你们还得败第四场,你们不记得了。”
“当年我仗剑夜踏成孤漠大营,三十六封号校尉组阵阻挡,死十一,最后我还是一剑穿一人胸膛,将剑刺入了成孤漠左胸,如果不是军队中出现叛徒,宫胤以反间计令我功亏一篑,我就不会被自己人背叛,被擒,被废武功,被打入死牢,被游街示众,被不明真相百姓撕咬血肉,被押入天灰谷……这些,你们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