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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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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声如梦,却清晰,“……想要我吗?”

他如遭雷击,霍然抬头。

她却格格一笑,猛然抱住他的脖子,向后一倒。

宫胤身不由己倒在她身上,即将压倒她之前猛地撑住双臂,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听得见他忽然急促的呼吸。

她吃吃一笑,揪住他胸前衣襟,一扯。

“嗤啦。”一声,一线锁骨平直,在她的目光中亮着肌肤如雪的微光。

她靠上去,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一霎香气逼人。

他双臂似一软,栽倒在她身上。她微微起了喘息,伸臂抱住。

室内香气氤氲,似清冷梅上雪香,又纠缠着牡丹般浓郁华艳香气,泾渭分明却又融为一体,福字寿喜双耳鼎内烟气袅袅,遮没一室的春意。

窗外似乎起了风,将零落的残枝,刷拉拉地扫在窗纸上。大荒的雪季,快要到了。

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与此同时,激越紧张的传报声,响彻整个玉照宫!

“报!”

“浮水部太尉伤势发作暴毙!”

“浮水部在京全员,群情激愤,已经全数聚集,逼近玉照宫!”

……

火把将夜色点亮,远远看去苍黑的天幕上似被燃烧了一个红色的洞。

景横波和宫胤赶到玉照宫门前时,看见的就是无数跃动的火把,连绵成一片深红的血带,将玉照宫包围。

人群在鼓噪,景横波听了好一会儿,才听出对方是在喊:“女王暗杀八部重臣!挑起王庭争端!交出女王!杀了女王!”

她怔在当地,一时完全没有搞清楚怎么事情忽然到了她的头上。

成太尉死了?

死了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被送回府之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开门!”景横波仰头呼喊,她不信这个消息,她要出城,她要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刺杀成太尉的刺客明明被她挡下,成太尉当时血都没流几滴,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回家之后忽然就发作伤势死了?

这不可能!

她抬头,头顶是阴霾欲雪的天空,似一栋危城,将要轰然压下。

“开门!”她发狂般地呼喊,奔上前来。

手臂忽然被人扯住,宫胤的声音依旧清晰冷静,“站住!”

“宫胤!”她回头,眼睛通红,“他们在陷害我!成太尉不可能死的!一直有人在害我!”

“你冲出去,立即就会被愤怒的浮水部护卫们撕碎。”宫胤冷然道,“成太尉在浮水部威望极高。他们一定会为太尉报仇。而六国八部的人就算出手伤了你,也可以立即想办法跑回本部,王庭无法隔着六国对八部任何一部开战,你会死得毫无价值!”

“我可以解释!凶手如果是我,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他!”景横波一指前方,“他们没长脑子,就拍醒他们!”

宫胤注视着她,明澈的眸子里,倒映一抹血影。

“既然敢来玉照宫,自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低低道,随即吸一口气,一指城上,道,“上去再说。”

景横波看看把守得死死的宫门,也知道宫胤此刻不会让她出门,她仰头想了想,一转身,默不作声上宫城城墙。

墙头上挑着数盏气死风灯,照出一团朦胧的光晕,她在城头出现时,城下广场顿时一片鼓噪之声。

“女王来了!”

“就是她!就是女王!”

“就是她害死了太尉!”

景横波手扶着冰冷的城墙,石缝里生了霜,沁凉,掌心却灼热地烫,但无论冷或热,她此刻都感觉不到。

她只看见底下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士兵也有百姓,帝歌城原籍浮水部的百姓也有不少。老太尉当年对百姓有活命之恩,更曾在浮水部遭遇大劫的时候,奔走于帝歌,让帝歌收留了一大批逃难的百姓,对于帝歌的浮水部百姓,他是恩人,是神。

隔着三丈宫墙,她能感受到那般灼灼的愤怒,似要卷出数丈烈火,将她吞没。

“自尽以谢!自尽以谢!”底下的鼓噪声,如浪潮,一波波卷过。

景横波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声音高亢,“闭嘴!”

身边宫胤衣袖一拂,一股滚滚气浪自城巅拂下,最前面一排的人忽觉烈风逼人,气息一窒向后一退,后头的人被撞着,下意识收声,一层一层,人群如渐渐退潮的海浪,渐渐平静。

“我没有杀成太尉。”景横波第一句话开门见山,“无数人看见我在西歌坊救下成太尉,为此自己还受了伤,你们不去找那个刺客,反来玉照逼宫,你们的道理在哪里?”

人群一分,几个一身重孝的人走出来,抬出担架,担架上是成太尉的尸首,隐约可以看出脸色发黑,躯体僵硬。

担架边是一个老者,沉声道:“草民是帝歌人氏姜月柏,从医五十年,帝歌大多数百姓都识得草民,当知草民一生,从不虚言假饰。”

一众人都点头,宫胤在景横波身边道:“帝歌第一名医。性情刚正,悬壶济世。一生活人无数,从不收贫苦百姓诊金。”

景横波心中一沉。

连宫胤都知道这人名声,可见其人信誉度。

“草民只说自己知道的。”姜月柏平静地道,“太尉胸前有轻微刺伤,但并未危及生命,令他身死的……”他举起身边成太尉的手背,“是这道抓痕。”他顿了顿,道:“抓痕有剧毒。一个时辰后发作,药石罔效。”

景横波看不清成太尉手上伤口,但知道一定有。

她怔怔地抬起手,此时才看见,自己两手指甲里还残留一点点皮屑和血迹,她记得自己冲进人群拉开成太尉的时候,确实是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自己指甲长而坚硬,情急之下抓破是完全有可能的。

她心中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姜月柏说完就不再开口,退了下去,尸首身边,一个少年悲愤地道:“家母早逝,家父多年未续娶,更无近身侍妾,这抓痕,除了你女王陛下,再无他人!”

“我若想要杀成太尉,大可在西歌坊就不救他!”景横波冷然道,“何必费这事!”

“因为你要迷惑众人!”忽然一大群人涌入,当先一人大声道,“你当着帝歌百姓的面救成太尉,就是为了杀他的时候以此脱罪!”

灯光照下,那人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赫然竟是赵士值!

他身后,是一大群以他为风向标,视他为师的文官!

“放屁!我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成太尉反对了对你有利的协议!”又一个声音冷冷接口,“当日帝歌山口我等六国八部首领遇袭,曾经被迫和挟持者签署了一道协议。其中浮水部的协议,就是将来将浮水沼泽的一部分出产转让女王名下,当时签协议的是浮水司空,但成太尉发现之后坚决不赞同,你知道后,恨他阻扰,故意安排了所谓画像的计划,诱他前来画像,又安排刺客来刺杀他,再装作自己奋不顾身相救,博得他的信任和百姓爱戴,再悄悄在指甲中下毒,杀了他!”

灯光下来人声音清亮,身形玲珑浮凸,是绯罗。

她身后静悄悄跟着六国八部的在京官员们,人人脸色铁青。

“这个协议我不知道!如果仅仅为了这个协议不能满足就杀人,难道我没长脑子?难道我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难道我想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你行事恣肆放纵,何曾理会过规矩道德?”又是一声霹雳大吼,伴随着铁片甲叶的叮当摩擦声响,和独属于士兵的整齐快速小跑步伐,一骑黑马,忽然从黑暗中飙射而出,人未到声先至,响彻广场,“我儿当初和你无冤无仇,你都能在琉璃坊闹市,当着无数人的面,指挥着火马车撞死我儿!我亢龙为第一强军,国师嫡系,国师待你不同寻常,你都能不顾后果,下这样的狠手,一个阻扰你获益的浮水太尉,你又怎么会顾忌后果,不敢杀人?你如此心性狠毒,行事跋扈,你何曾顾忌过什么!”

灯光下他须发怒张,戟指颤抖,满头黑发已全白。他身后士兵黑压压如潮水,无声无息涌入广场,青黑色的甲片,在幽黄一团的灯光下闪耀如冷眼。

“是极!桑大祭司对你尊敬爱戴,你却一进宫便将矛头直指于她,为夺权无故毁祭司高塔,杀祭司护卫,覆桑家满门!你尚未登基,便已野心勃勃,伤大臣,败豪门,夺大权,你要的根本不仅仅是女王之位!你要的是倾覆这百年规矩,倾覆这稳定朝局,倾覆我大荒数百年铁律和天下!”

“有句话说对了。你确实是身负使命前来大荒的使者,但不是神的使者,是魔的使者!你的到来也不是为了拯救大荒,是为了颠覆大荒!”

“你入宫至今,没有遵守过一条规矩,没有学过一条仪典,没有见过一次教引嬷嬷,还多次羞辱我礼司派去的官员。你这样的女王,如何能安于其位,维持我大荒朝局平稳?你如不死,我等必将眼见你祸乱朝廷,遗祸黎民!”这回颤巍巍走出的,是终于把病养好的礼相。他身后,整个礼司的官员都在。人人面色涨红,神情激越——自从迎驾景横波之后,五司第一的礼司便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没地位最受气的状态,人人憋气至今,此刻环顾左右,顿觉心神畅快。

“妖女必死!”不知道是谁先吼出了第一声。

“妖女必死!”

“妖女必死!”

吼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广场上响起,此起彼伏,似浪潮卷过整个帝歌。

天色幽冥,沉云浮动,暗淡的星光在极远之地明灭,笼罩着开国女皇巍巍神像,而女皇低垂的眼皮,则深冷地笼罩着底下浩荡的人群。

景横波清楚地看见广场上一团一团都是人,有兵、有六国八部、有文臣、有武将、有礼司、有士子,有这几乎集合了大荒上层建筑的所有组成成分。

除最没地位的大荒百姓之外,所有。

景横波冷笑一声。

凑得好齐。

一个人能令这么多人反对,也算她牛逼。

此时她知道不必解释了,解释也无用,果然如宫胤所说,安排好的陷阱,必然天衣无缝。这群人早已联合起来,费尽心思,等的不就是今日?

当日协议之事,她虽然抢到了一张,但关注的只是最后一行取消迎驾大典的事情,前面六国八部那么多条,哪里会一一细看。之后此事涉及到宫胤的朝政安排,她也无意多问,并不知道宫胤有让浮水部安排产出转让给她的事。

但此时要说不知,谁信?

何况还有那些阴错阳差结下的,难解的死结。

只要她不愿做傀儡,只要她想做自己,只要她想挣扎着活下去,她就注定和这些人,永远站在楚河汉界的两端。

大荒的格局不容撼动,统治阶层的利益不容侵犯,那些对她出手的人不容她反抗,反抗就是不安分,是野心勃勃,是祸国妖女。

她掀翻得罪的不是桑侗赵士值,是整个大荒的既得利益团体。

她在捍卫自己的同时,也令他们畏惧,畏惧得抱团而起,第一次齐心协力对付她。

鸿沟裂痕早成,没有从容渡过的余地。

不是她杀戮他们,就是他们杀戮她。

那些冰凉的尖锐的嗓子,化为利刃,一刀刀戳向城头,她在万刃中心。

到了此刻,她反而不再愤怒,心深处是冰凉的冷静,满满溢着对这群道貌岸然者的恨意。

她从来都知道欲速则不达,知道在自己掌握更多力量之前,贸然和利益团体争斗,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她宁可选择彼此都能接受的缓和方式,为此不惜装神弄鬼,至今只取了听政之权。

然而这些人又何曾有一日放过她?

她还未进入大荒国境,桑侗就试图杀她。

她为自保毁桑侗,由此被所有官员警惕。

成孤漠之子与其说是死于她之手,还不如说死于潜藏的阴谋。

赵士值自身龌龊,却粉饰着大儒的面具,煽动无知文臣和士子盲从。

成太尉之死,更是颠倒黑白。

不,是这所有事背后,还有一个身影。

一个潜藏的,从未显形,似有若无的身影,沉默在人群之后,以一双鹰隼般的眼森然将她凝视,轻易不出手,一出手便直抵三寸,毒液入心。

她是马车,冲入大荒政坛,原本打算徐图渐进,缓缓碾出属于自己的路,却有一双手其后推动,欲待送她撞上南墙。

是谁?是谁?

“杀了妖女!”广场上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景横波微微冷笑。

同样是这个广场,她曾因相救帝歌百姓,在此地接受无数人欢呼。

如今在此地面对另一群人的恶意,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

她微微侧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宫胤。

黝黯的天色下,他眸子冷然有光,似乎并不以此刻情形惊异。

“亢龙军!”宫胤忽然开口,声音在广场上滚滚传开,立即就压下了所有的声浪,“军令未至,营门不开,谁允许你们今晚出现在这里!”

众人一凛,抬头看宫城之上,男子白衣如雪,女子红衣似火,并肩而立于皇城烟华之下,恍若神仙眷侣。

所有人都震了震,想起这个男人的身份和威望,想起他以布衣之身,扶摇直上,短短数年居高位,据大权,手掌国器,俯瞰大荒。

想起传说中他的坚执、刚硬,和凌厉铁血对待反对者的手段。

广场上一静,有冬夜的寒风呼啸卷过。

却有一骑,悍然越众而出。

“国师!”成孤漠单人独骑,远远行出阵列,仰头看城墙上的男人。

宫胤双手据墙,冷然下望。他的眼神如冰,成孤漠的眼神却是火。冰火交击,似有火花爆开。

“成孤漠,我记得你似乎已经停职,无权调动亢龙军。”宫胤声音清冷,“擅动军队者,死!”

“我成孤漠今日既然第一个站了出来,就是准备好去死的。”成孤漠咧嘴一笑,“国师,我准备以死向您劝谏——您可,迷途知返了罢!”

一声大喝如霹雳,震得墙头气死风灯都似在轻晃,光芒在宫胤脸上吞吐不定,映不清他脸上神情。

他并没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

景横波心中一震,再次看他,依旧无法辨明他此刻神情。

“迷途知返的应该是你。”宫胤手一挥。

嚓嚓脚步声响起,从四面八方传来,广场上众人回首,就看见一色雪白的玉照龙骑,迅速从广场四门涌入,如一片森然的大雪,忽然覆盖了整座广场。

景横波看那一片雪白,恍若从黑暗中剥脱般显现,心中稍稍放心,宫胤果然是有准备的。

场中虽有亢龙军,人数却并不恐怖,玉照龙骑占据绝对性优势。

广场上微微有些骚乱,却并不激烈,稍稍一乱便又安静,尤其是文臣和士子那一团,很多人得偿所愿般哈哈大笑,干脆席地坐下了。

“国师果然试图以铁血手段镇压我等!”一个青年士子振臂高呼,“既然如此,且以我血溅宫门,来日青史之上,必有我等一笔!”

文人好名,只觉又一名垂青史机会到来,今日若广场喋血,来日史书斑竹染血,足可光宗耀祖,兴奋不已。

“我已经无权调动亢龙军,所以今日随我来的,并不是亢龙的建制军队。”成孤漠立在人群最前方,冷静地道,“他们是我的士兵,是我的同袍,是我的挚友,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我被女王害得家破人亡、为帮我报仇甘心陪我一起死的,兄弟。”

他话音刚落,身后,青甲士兵们齐齐上前一步。

“亢龙青营第一纵队小队于山,向国师请死!”

“亢龙紫营第七纵队士兵王大勇,向国师请死!”

“亢龙白营主营参将黄达,向国师请死!”

“亢龙蓝营副将谢林,向国师请死!”

……

呼声刚厉,蹈死之心决然。

广场上很多人露出淡淡笑意——人数不多,但亢龙七色营和三大主营的士兵都有,甚至还有副将,可见此事的影响力和成孤漠的号召力。

“我还是那句话,我无意晚节不保,我们无意做大荒叛徒,我们不愿背叛国师。”成孤漠仰头,“我们今日拼一死,宫门请愿。只请国师勿再被女色所误,清明己心,以天慧之剑,斩此祸国殃民之妖女于剑下!”

“成孤漠,”宫胤衣袖在风中猎猎飞舞,声音毫无情绪,“兵者王者之器,谁允许你倒持胁主?”

“能威胁主上的只有人心!”成孤漠厉声道,“今日我等站在这里,而亢龙大营在您严令之下,不能进帝歌一步。但是所有将士,都在十五里外孤山大营之中,聆听此刻的声音和回答!今日我等若血洒皇城广场,片刻之间,亢龙大营所有人都会明白往日热血空洒,一日之后,亢龙大营就会血洒帝歌!”

宫胤缓缓抬起目光,前方一片黑暗,层云更深,他的目光,却似乎穿透黑暗和距离,看见了十五里外,躁动不安的亢龙大营。

以强硬力量压制在原地的亢龙军,一旦遭遇刺激,会爆发出怎样的后果?

“我成孤漠,不会以自身威望逼迫亢龙随我造反,葬送那许多同袍性命。大荒士兵,不想自相残杀!所以我只带了这些兄弟们来,在宫城前向您情愿。对于您,我仁至义尽。我对得起您,对得起亢龙!”成孤漠声音惨厉,“所以,国师!若您倒行逆施,请您想象亢龙的失望和愤怒!”

景横波捏紧了手下的城墙,冰凉的青砖将要咯破手心,她似毫无所觉。

成孤漠这一手,不可谓不狠。

他不造反,却带了死士前来请愿,合情合理,光风霁月,整个亢龙大营必定都为他委屈,都关注着事件的进展。

这和当初他在琉璃坊的愤激表现不同,这回他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无可指摘。令宫胤无法再以家国大义之名策反,将他逼入死角。

她心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想法——他行事风格已变,背后必有高人指点……

“失望愤怒的不止是亢龙!”绯罗一声高叫,走到成孤漠身边,席地坐下。

浮水部的属下百姓,抬着成太尉的尸首,走上前,坐下。

礼相由司中官员们扶着,颤巍巍走到最前面,坐下。

赵士值由人推着轮椅,行到最前,在他人搀扶下挣扎着从轮椅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与众不同,此时也不忘做戏,双手拄地,仰头向宫城,长声嘶号。

“国师!赵士值为您忧心如焚!天下苍生,尽悬于您一念之间!请国师万万不可自误!”

喊声凄越,天上忽落几点零星雪片,众人茫然抬头,正看见深黑的天幕上,有星星碎点,旋转飘落。

今冬的第一场雪,提前来了。

“苍天有语,雪我沉冤!”赵士值双手向天,大声哭号。

“苍天有语,尔敢有违?”绯罗锐声高叫,“宫胤!你真的要为一个妖女,违逆苍天,违逆民意,违逆这整个朝廷,忠心军队,天下士子,六国八部吗!”

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最近的请愿者已经触及守宫门的玉照护卫的衣角。那些冰冷的护卫,眼中也微微露出惶然之色,手按在刀柄之上,轻轻颤抖。

宫城下呼声如潮。

宫墙上宫胤一言不发。

气氛绷紧如弦,似乎指尖一弹,便要锐声崩断。

“报——”

忽有一声高喊,惊破此刻压抑。人人浑身一颤,宫城上宫胤霍然抬头,看向来者方向。

那是雪色一骑,马头插白羽,标准的玉照斥候骑士装扮。一骑闪电般穿越广场,溅起广场上碎雪泥泞,众人惶然抬头,看见高大马身之上,骑士浑身汗湿血染!

景横波心猛地一跳。

“报——亢龙大营发生啸营!”

……

皇城广场对立尖锐,堂皇府邸相谈甚欢。

锦帐绣幄之间有舞女翩翩,做霓裳之舞,赤足深陷于柔软的金黄地毯,雪白脚踝上金铃低微脆响,不觉清亮,反更添几分奢靡柔媚气氛。

“请。”耶律祁银黑色衣袖曼妙拂过桌面,修长手指拈金杯,从容一敬。

“请。”客人一饮而尽。

相视一笑。

客人的笑容只看得见下半截,他戴了银制面具,只露薄薄嘴唇,和方正下巴。

“下雪了。”耶律祁忽然抬头看窗外,“今年的雪来得真早。”

“下雪了。”客人也侧身去看雪,“不知道皇城广场的雪,是否更冷一些。不过我想宫国师,此刻定然不会如你我这般,有心思去讨论雪来早来迟。”

耶律祁一笑,“或许他可以和半个朝廷的人,讨论一下雪和血哪个更冷。”

“如果真这么讨论了,”客人微笑,“想必耶律国师以后便可以和在下,讨论一下玉照宫宝座到底有多宽了。”

耶律祁唇角勾起一抹浅浅弧度,似这酒液摇曳醉人。

“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宫胤未必会输。”

“他有很大可能不输。”客人道,“他久掌大权,积威甚重,帝歌附近的兵权都在他手上,广场上那么多人,没有一个敢真正针对他。都只要求他处死女王。只要他能狠下心,杀了景横波,他依旧是大荒独掌大权的右国师。”

耶律祁斟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笑道:“你觉得,他会杀,还是不会杀?”

“你觉得呢?”客人反问。

“枭雄者,冷情绝性也,”耶律祁耸耸肩,“哪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不就是杀一个女人么?换谁,都该有正确抉择吧。”

“如果换耶律国师抉择呢?”

耶律祁端杯的手又是微微一顿,随即笑道:“这还用问吗?”

“耶律国师神情似言不由衷。”客人紧紧盯着他。

“不必操心我的神情,毕竟需要做取舍的不是我。”耶律祁笑容似有冷意。

客人微微一笑,回到刚才话题,“宫胤不会杀。”

“哦?”耶律祁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和别人不同。他不喜欢受人威胁,他不喜欢背叛,他还因为某些原因,对某些感情特别在意。”客人道。

“哦,比如?”

“无可奉告。”客人笑,“我只能说,这个女王,对他是不同的。”

“既如此,”耶律祁神情复杂地长出一口气,“他岂不是要众叛亲离?为景横波选择放弃国师大位?”

“所以要恭喜耶律国师啊。”客人微笑,“您我费心筹划,这不是终见成果了么?”

耶律祁一杯酒端在手中,似在凝神,半晌却摇摇头,“不,不对。”

“哦?”

“以宫胤的性情智慧,就算被逼到死角,都有可能绝地反攻。而且对于这种情形,他并不是毫无准备,说不定他也一直在等着这一日,好看清楚所有反对他的势力。我们切不可高兴太早。”

“您说得对。宫胤这个人,不喜欢被逼到死角,所以必然有所准备。但他的准备,也就是将兵力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给任何人有机会渗入宫廷。将赵士值等人架空,不给他们翻覆朝政。可以说,从帝歌和朝政掌握上,他到现在还是无懈可击,谁也动不了他。可问题在于,他可以掌控一切外在力量,却无法一手掌控人心,现在真正能逼住他的,是人心。”

“人心……”耶律祁轻轻沉吟,“是这大荒朝廷上下的,官员之心吧……”

他脸上露出微微嫌恶之色,似乎也对这些官员不以为然。

“不管是哪种心,都是不可忽视的心思。”客人从容地把玩着酒杯,“就算他强力压制住了今晚的请愿,人心离散的后果他也承担不起。当然,他不想丢人心,也不想失去女人,可能他还会有后手,比如送走景横波,日后再寻机会。如此,不失人心,也不失女人。”

“依我看,也只能这样。”耶律祁一拍手。

客人凝视着他,嘴角一抹笑容玩味而洞察人心,“您也是认为他会这么做,确定景横波性命无忧。所以对于请愿要求杀女王之事,并不着急?”

耶律祁放下酒杯,同样玩味地看着他。

客人并没有因为他的奇异神情不安,目光平静地对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耶律祁半晌缓缓道,“总习惯性擅自猜测他人心思的人,其实很愚蠢。因为这种人,往往会死得很快很惨。”

“哦?您会杀我吗?”客人眨眨眼。

“你说呢?”耶律祁又恢复了他春风化雨般的笑容。

“现在不会就行了。”客人轻轻一笑,抿了一口酒,“我对您,还是有帮助的啊。”

耶律祁看他的神情温柔,如对挚友。

“嗯。”他点头。

“雪似乎大了点,我也该走了。”客人放下酒杯,不待他挽留便站起身,径自向门口行去。

耶律祁并没有起身相送,自顾自坐在原地喝酒。

“对了,”客人走到门口,似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笑道,“忘记告诉您,我觉得,您的希望还是有可能落空的。因为宫胤还是有可能会杀女王的,即使他不想杀,但我会让他,不得不杀。”他轻笑着指了指脑袋,“他不能接受的事,有很多啊!”

他轻轻笑着,放下垂帘,身影翩然穿过回廊。

耶律祁目送他背影消失,唇角那一抹不变的笑意渐淡。

“试血。”他似对空气说话。

空气中无人,梁上却有清脆一声。

“去宫城,伺机行事。”

有风翩然而过。

“蚀骨。”他又道。

屏风后砰然一声。

“去掀下那人面具。”他语气微冷。

一阵风从屏风后过了。

……

客人行走在耶律府的回廊上,很有兴致地将回廊两侧的梅枝都看遍,他步履轻轻,眼神也如梅花花蕊一般柔和清淡。

忽然一阵风过,梅枝摇曳,淡黄嫩绿的梅花花蕊纷纷飞散,迷乱人眼。

他也似要闭眼。

眼帘将合未合,他忽然又睁眼!

睁眼一霎,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拂了出去。

如拨弦,如点香,如豆蔻楼头佳人画眉,轻轻。

一拂便将一双忽然出现,想要掀开他面具的手,拂出了丈外!

“唰。”一声人影跌落,血花爆开,染红身侧遒劲梅枝。

客人收回手,微笑羞涩依旧如半开的梅蕊。

他轻轻拍了拍衣襟,将落在衣襟上的碎梅和碎雪拍去,再次抬步,轻轻走过回廊。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出手掀他面具的人一眼。就好像不过一场梦的邂逅,他点尘不惊入梦,再衣袖翩然出梦。

长廊静悄悄,雪落无声。

良久,长廊尽头人影一闪,耶律祁出现。

他行到廊侧,看着跌落在花丛中的手下。

地面上的人静静无声息,雪薄薄覆了一层。

耶律祁的脸色,也如这初雪森凉。

轻功第一,出手诡异莫测的蚀骨,一招之下,身死。

那毫无烟火气,淡漠如梦,却刹那致死的,一招。

……

……

“啸营!”

广场上起了微微骚动,马上骑士在这样的冷天汗流浃背。

景横波看着宫胤一霎忽然绷紧的神情,心中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什么是啸营?她不太明白,却能猜出,一定是亢龙大营生变了。

“国师!”成孤漠大叫,“亢龙啸营,您还要无动于衷吗?您要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第一强军分崩离柝,自相残杀吗!”

“国师。”成太尉家人扑地嚎啕,“您要眼睁睁看着忠义名将,死于非命吗!”

“国师!”赵士值仰天长号,挣扎下轮椅,跪倒在雪泥之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诛女王!”

“国师!”轩辕镜昂首,须发颤动,“帝歌朱门,不能容倒行逆施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绯罗冲前一步,红袖飞扬,“六国八部,不能容悖乱昏聩之主!请诛女王!”

“国师!”礼司老相挣脱搀扶他的弟子,“大荒朝廷,不能容颠倒纲常之主!请诛女王!”

又一波浪潮涌起,似呼应十五里城外亢龙大营的啸声,“请诛女王!”

排山倒海之声,震得玉照宫墙都似在微微颤抖,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动,飞雪都似一停,随即打着疯狂的旋儿,纷纷扬扬落下。

守门的玉照士兵,在逼近的人群前不断后退。

岿然不动的,只剩广场中央开国女皇巨大雕像,和城头上宫胤。

群臣威逼,军队反水,六国八部多有参与,这场大荒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统治阶层齐心协力的对女王的抗议,未能令他震撼,只令他脸色如霜,冷过这夜的天色和孤雪。

景横波在这样的时刻,也非同寻常地平静。

“宫胤,”她手扶宫墙,凝视着城下,在巨大的呼声中,清晰地问他,“想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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