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站在宽敞的阳台一角,弯下腰扶着栏杆就阳台的高度观察了一阵。宴会厅位于二楼,
阳台下面正对着宽阔的花园。此时天已经暗了,看不清楚楼下的情况,不过从下方隐约传来的阵阵花香判断,下面无疑是松松软软的土地。安德烈蹭了蹭脚下的大理石地板,确定脚上的鞋够结实之后,毫不犹豫地翻身跳下阳台。
落地之后,脚下软得超乎寻常的土地让安德烈产生了片刻目眩。稳稳当当地站起身,不快地蹭去沾在脚底上的厚厚泥块,拍去手掌上的泥沙,安德烈简单理了下凌乱的长发衣服,迈步准备离开,却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扑”声。
“凯…”以为是爱担心的好友追了过来,安德烈带着无奈的口吻略略侧过身,却意外地瞄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四周不见半点灯光,虚弱惨淡的星光下,只有那个身影上的军徽泛起许许金属味的银光。
猜到对方的身份,安德烈不无头痛地皱了皱眉。知道即便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离开也无济于事,他干脆点起一支烟提醒对方自己的位置,大大方方地迎接追踪者接下来的“余兴节目”
“看来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不太喜欢今晚的宴会,作为主办者的我恐怕得好好反省一下。”
“在这样的豪华宴会上,少我一个无名小卒根本无关痛痒。”安德烈毫不含糊地反击“倒是洛克菲将军你,身为主办者,中途离开宴会恐怕不太好吧?”
“我想公爵也看到了,王子妃殿下已经接替我成为了晚会的焦点。现在的我也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而已。”杰拉尔德缓缓来到安德烈跟前。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面站在一起。
这之前,他们彼此都多少听到过一些关于对方的传闻,总以为那是与自己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类。
如今在这样的环境下碰面,耳朵时不时承受楼上不断的刺耳喧嚣的笑声的冲撞,体验着来自另一个空间的虚华,相比自身所处环境的黑暗与寂静,不知为何竟有股奇妙的虚妄感。
“那么,请问‘小人物’找‘无名小卒’有什么事?”那一头的黑暗突然沉默了。整个花园似乎都陷入了沉重的死寂之中。
有那么片刻,安德烈几乎以为之前看到的身影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直到他清楚地感受到来者空气那端笨重的凝滞感,才真实地了解到那个久久没有开口的人带来的强烈压迫感。
这股令人全身发凉的黑暗恐怖的气息…就像耐心地静静埋伏在角落里、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住猎物喉头的毒蛇。
恍惚中,脑海深处被沉封的记忆蠢蠢欲动。…安德烈,乖乖留在这里哦。凝重的黑暗里,安德烈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只得狠狠吸了口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这里只不过是有点黑而已。…对,安德烈是好孩子。只是…光线比较暗,而已…仅此而已。
“公爵阁下。”迟迟没有说话的将军突然开口。安德烈猛地从回忆中挣脱出来,想简单应一声,却发现喉咙里干燥得难受。
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快地夹起烟放到唇边,才迟钝地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冰冷僵硬得不像话,连简单的弯曲动作都完成不了。
“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找您的原因。”沉甸甸的黑暗里,将军的声音听上去歪歪扭扭的“在我们正式开始谈话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
安德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似乎是预料到安德烈的反应,杰拉尔德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就匆忙地继续了下去:
“我们今晚的谈话仅仅限于私人事务,与我们所处的政治立场及信仰没有任何关系。我这么说,只是希望您不会误解我来这里的目的。”
“所以…?”杰拉尔德的声音让安德烈逐渐平静下来。眼睛习惯四周的黑暗之后,对面那个男人的身影也慢慢浮现出来,标志性的白金色头发此时看来十分醒目。
确定了两人的位置,安德烈总算顺利发出第一个音。“我希望您能将半年前您从军部带走的奴隶还给我。”太过直截了当的表白让安德烈应接不暇。
“还给你?”安德烈突然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微妙地偏离了预期的轨道,之前准备好的一大堆敷衍的词句此时完全无用武之地“恕我冒昧,我以为那头奴隶…当然现在他是我私人的宠物…是曾经属于军部、后来又被遗弃的东西。”
“您会这么认为并不奇怪。只是各中详情我无可奉告,希望您能理解。”将军的语气依旧中规中矩,不急不缓,似乎只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变化,而非值得让他亲自出马的“私人事务”
“这种和平的商洽可不像你的作风。”安德烈恶意地试图挑起对方更激烈的反应,却宣告失败。
“…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有价值的事。”“‘有价值’?你认为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恶趣味的贵族身上是一件‘有价值’的事?”
忽然明白到什么,安德烈顿时意识到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在这场称不上“谈判”的谈判中占了上风“或者你认为那头‘奴隶’有足够的价值让你这样的人物向自己最讨厌的人卑躬屈膝?…有趣!”杰拉尔德没有应答,但通过气氛的改变安德烈可以想象那张端正的面孔扭曲地皱眉的样子。
“抱歉,将军大人。不管是你私人的请求也好,军部的命令也好,我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那头曾经被称为‘奴隶’的家伙现在是我的宠物,我有任意处置他的权利。
现在,我决定继续将他留在身边,希望你们不要插手。告辞!”安德烈不慌不忙地把话落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阴暗的花园一角。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看起来分外执着的杰拉尔德并没有不屈不挠地追上来。宁愿让自己处于劣势也绝不将私事和公事混为一谈。…这种认真到别扭的性格实在让人忍俊不禁。
回味过一遍刚才与将军的谈话,安德烈挤出一声干笑,悠悠地往来时乘坐的车前踱步而去,却在黑漆漆的车子前看见一个灰色的影子。今晚的客人还真是多…安德烈忿忿地在心里咒骂今天自己糟糕透顶的坏运气。
***“里维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罗伊趴在亚兹的床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开关上手里的打火机。
火苗带着柴油味一次一次跳起,又倏尔消失。亚兹被火光映得发红的面孔也随着火苗的起落做出各种或愉快或不满的表情。
“光听名字你也许会觉得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不过他真的很棒!他的眼睛的颜色就像这一簇簇火苗,红色和黄色和谐地交融…有人把这种颜色称为‘焰色’。
很美,对不对?…他的眼神也像这火光一样,温暖地映入每个被看着的人的心里。你知道吗…?”罗伊一脸沉醉在回忆中的表情,兴冲冲地凑到亚兹的耳边轻声喃喃“里维斯是变色龙,如果他还活着的话,那他就是你唯一的伙伴!”
亚兹没有搭理罗伊,只是一脸遗憾地瞪着许久没再被点燃的打火机,微微发红的眼里交杂着期待和失望。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罗伊退回自己的座位上,褐色的双眼浸润在沉沉的沮丧中“真是,同样是变色龙,为什么你们会差这么多?!”
“焰…”无视罗伊的感慨,亚兹干涩地吐出笨拙的字句,两手直直地伸向罗伊手中那把小小的打火机。罗伊懒洋洋地拍开亚兹的手,不知疲倦地重复今晚不知说了几遍的句子。
“不行不行!如果被安德烈看到我让你碰这个,他一定会想尽各种奇怪的点子折腾死我!”亚兹执拗地再度伸手。罗伊出其不意地一把掀起被子盖住亚兹的脑袋,自己则从椅子上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跳出亚兹可以接触到的范围。
洋洋得意地远远眺望以优雅着称于世的变色龙笨手笨脚地和缠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搏斗不休,这个22岁的大男孩心里大有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感。
“有本事自己来拿啊!”说着拿别人恶作剧的小鬼常挂在嘴边的台词,罗伊乐颠颠地带着打火机离开了亚兹的卧室。
因为刚刚耍过人,不由觉得心情大好,罗伊连蹦带跳地一路小跑下了楼,高亢的情绪却在重新察觉指间打火机冰冷的触感时冷却下来。
“里维斯…”罗伊打开打火机,红黄色的火苗却没有像预计中的那样痛快地窜起。连连打了好几次,打火机都只是发出丧气的“呲…”声。
柴油味弥漫开来,呛得罗伊直歪眉毛。“真是!”…自己何苦和那个没脑子的小鬼斤斤计较?!想到亚兹也许还在床上独自一人打被子大战,罗伊的心底突然浮起一丝罪恶感。
如果那个呆乎乎的家伙可以快点长大就好了,也许那时候的他会变得像里维斯那样…不,没有人会像那个男人那样完美无暇。
不过,同样是变色龙,也许两人会有某些相似的特质。罗伊回忆起那个男人笑起来时眼里闪闪发亮的金色光芒,顺手将打火机一把扔向沙发。
谁知打火机却从手里滑了出去,一下子敲在了客厅紧闭的大门上。一声硬质金属碰撞的声音震得罗伊耳膜直发痛。
“没摔坏吧?”自言自语地叽咕着,罗伊连忙冲过去捡起打火机仔细检查。还没来得及暗暗庆幸,客厅的大门却毫无征兆地打开了。“呃?安德烈,你回来了?”罗伊慌慌张张地把打火机塞进口袋里,却看到半开的大门那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