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连许多天,都没有见到二王爷的影子。孙管家一直跟前跟后,我也没怎么闲着。
王府里那些精贵的碗碗碟碟不用问是死去全尸,在把摆设的古董从里到外一块块研究后,我又瞄上了据说是二王爷心肝宝贝的几盆花草。
开始的时候,无论我弄坏了什么东西,孙管家都会流着冷汗派人去向二王爷通报,可得到的指示只有三个字:“由着他。”渐渐孙管家打哆嗦的时候少了,历练得更加油滑,我砸了东西,他居然还在一旁拍掌叫好:“好贺哥儿,听听这响,多好听啊。”搞半天,我发现这王府中的人比九王府的人更疯,也没了胡闹的兴致,越发提不起精神。
身体总算好了起来,这天,我忽发奇想,拉着孙管家问:“孙管家,九王府离这里远么?”
“贺哥儿,你还想着九王府?这里什么地方比不上九王府?除了王宫,这里就是这个…”他对我举起大拇指:“京城里的王府都是建在一块地头上的,让王爷弟兄们可以多多亲近。可是我告诉你啊,虽然隔得不远,可你要回去,可是想都不必想。咫尺天涯,你听过没有?好好在这里待着吧,我们主子这样待你,可是百年不遇的。瞧瞧,你今天又弄坏了后院角屋里的翡翠屏风…”
我听到一半,就溜出屋子。孙管家奉了二王爷的命令,赶紧在后头追过来。我窜到后院,东张西望,只往高处瞧,跑上最高的假山上的亭子处,蹭蹭爬上旁边的古树。
“哎,我说,你爬这么高做什么?快下来!”孙管家赶到时,我已经到了树顶。
身体还是不大好,才爬一会树,就浑身没力。我边喘气,边攀着树干朝四面望,这里居高临下,应该可以看到九王府吧。
九王府,我想见见九王府。
我低头问树下的孙管家:“九王府在哪一边?”
“你快下来!小祖宗,你要是摔下来,主子可要找我的事儿,快下来啊。”孙管家急得象锅上的蚂蚁。
早知道他会这么着急,我十天八天前就应该爬上来,比砸碟子的效果强多了。“你不告诉我九王府在哪,我就不下来!快说快说,不然我松手自己掉下去好了。”我嘿嘿一笑,撒起赖来。“好好,”孙管家举起手投降:“北边那栋大宅子就是,你看一眼就赶紧下来。”
我急忙把头往北边转,果然是有一栋大宅子。二王府造在山坡上,地势颇高,我这样看过去,可以俯瞰九王府全貌。远远的,模模糊糊,许多屋顶从茂密的树梢里伸出来。小王爷在哪里?他在哪里?我用尽眼力,可以看见一些人影在移动,象蚂蚁一般。似乎有一个穿着好衣服的男人,身形十分象小王爷。
隔得太远看不仔细,我索性在树上站了起来,伸着脖子看。
转身啊转身啊,把脸转过来。那人站在池塘边半天没动,我的心整个提了起来。终于,他动了,向前走了几步才转身,露一点点小小的侧面。
小王爷,应该是小王爷,虽然隔得远,鼻子眼睛看不清,但那身形…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忽然,视线被王府里的大树遮挡住了。熟悉的身影,就藏进阴影下,再也没有出来。树荫!树荫!该死的树!“这些该死的树!”我恨得咬牙切齿。
我要看小王爷!孙管家在树下小心翼翼看着我:“该下来了,贺哥儿,你会摔的。”我摔什么?我爬树的本事还大过吃饭。
不管孙管家,我在树上伸了整个下午的脖子,盼望小王爷再出来在池塘边走走,只有那里,树枝才不会挡住我看他。
可是,他没有出现。
渐渐日头变暗,远处的九王府朦胧起来,我才大大叹气一声,溜了下树。
孙管家坐在树下,急忙站起来:“哎呀,贺哥儿,你今天这一爬树,我的脖子都快断了。”
“明天还爬。”我说了几个字,就朝屋子走。
“什么?还爬?”身后传来孙管家的怪叫。
进了屋子,饭桌上已经预备好热菜。
我一屁股坐在饭桌旁,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二王爷正微笑着,静静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看他的样子,恐怕已经坐了不短时间。
我吓了一跳,从椅子上跳起来:“你来干嘛?”
“来看看你。”
二王爷眼睛在屋子里一转,看见原本摆设着好些贵重古玩的壁柜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唇角轻扬:“看来你过得挺自在。王府里东西也砸得差不多了,过两天,我买新的,让你慢慢砸。”
“我不要砸东西!我要回九王府!”
“你是我的奴才,怎么能回九王府?”
二王爷阴恻恻笑道:“莫说你出不了这里,就算你逃到九王府去了…逃奴需移交原主,九弟还会把你送回来。”我擂着饭桌,大声抗议:“我不是奴才!”
“好,我们不谈这个。看,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
二王爷宠溺地看看我,双手一动,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洋钟出来。好漂亮的玩意,金晃晃的,还滴答滴答响。洋钟九王爷也有,以前放在小王爷房间里,后来被我弄坏了。这一个,比小王爷的那个更精致。
我最见不得新奇贵重的东西,立即“咦”了一声,凑上前去。
“好漂亮。”我用手摸摸。
“这是宫里新赏下来的,洋鬼子的东西。这个九弟没有吧?”我刚刚把眼睛贴上去看那玻璃罩子,洋钟猛然大响一下。把我唬了一跳,几乎跌到。一只假鸟从上头自动打开的门走了出来,嘀嘀咕咕地叫了几声,又缩了回去。
我大笑起来,拍着掌道:“哈哈,果然有趣!比笙儿那个更有趣。”
“你也总算知道了,九王府里的东西,有哪样比得上二王府。”
二王爷就坐在我旁边,忽然伸手来搂我。
他手一伸出来,我立即全身警戒,用力扭开。可二王爷八成也和小王爷一样从小练弓射,手劲大得怕人,居然将我整个扯到他怀里。
糟糕糟糕,又掉到老虎嘴巴里去了。算了,其实我老早就掉到老虎嘴巴里了。二王爷的气息喷在我脸上,低沉地笑着:“别怕,我说过要你心甘情愿的,总不能霸王硬上弓。咱们慢慢凑合。来,玉郎,你给我亲一个,你要什么都给。”我被紧紧按在二王爷大腿上,想着历来强硬对抗这些大的小的王爷从来没有不被他们吃到肚子里还挨打的,还不如趁现在谈谈条件,象我妈说的,也该懂点讨价还价的道理。
又想起陈伯和金妹也曾经说过我这人太死板,硬脖子撞墙撞到死都不会拐弯。
所以,很难得的,我决定吃亏一点,和二王爷说说价钱。
“你说给你亲一个,什么都给?”
“对,你要什么宝贝,尽管说就是。皇帝找得到的,我就可以给你找来。”听他这么保证,我顿时觉得谈条件有机会,于是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那好那好,咱们亲一个亲一个。”
二王爷愕然,他八成不曾料到我如此合作。
趁他发呆,我双手抓着他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反正他也不丑,味道还挺好闻的,我就委屈点给他亲一亲啦。
“亲完了。”我松开二王爷,看着他,笑道:“那你快点把出王府的令牌给我吧,我要的就是那个!”
二王爷的笑脸,立即飞到九霄云外。黄白青蓝紫各种颜色,奇怪地在他脸上闪来闪去,我见他半天不答话,摊开手心问:“你不会打算食言吧?你是未来的金口啊,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我可是十分忍辱负重地亲了他呢。
房间里立即寂静下来,空气黏窒得叫人难受。
二王爷用针一样的目光盯了我片刻,方才悠悠点头,重新露出笑脸,轻道:“有趣,果然有趣,怪不得九弟舍不得。”我张大眼睛看着二王爷,摆摆空空的手心,提醒他记得自己的“金口”诺言。
“好,我给你。”
二王爷笑了半晌,果然伸手进怀里掏。
沉甸甸的令牌,放进了我的手心。
我眼睛一亮,笑得见牙齿不见眼,从二王爷大腿上一弹而起,刚要撒腿向外跑,却被二王爷拉住。
“慢着,既然令牌已经到手,你就坐下来陪我吃顿饭,如何?”他问得有礼貌,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何况怀里还揣着别人刚给的令牌,和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唉,我这人就是心软,虽然他曾经把我扔到雪地里,又打我,又踢我…我到底还是坐了下来。“来,我们吃饭。”我一抄筷子,首先夹了两片火腿,心里巴不得早点吃完这顿饭,可以早点回去小王爷那里。
二王爷一个劲瞅着我,缓缓坐下,也拿起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夹菜。
我狼吞虎咽,加快速度,三两下把慢慢一碗饭倒下肚子,抬头一看,另一个还在慢悠悠看着我。
“你吃啊,吃快点,光看我干什么?不愧是兄弟,就和笙儿是一个德行。”我满嘴的菜,塞得嘴巴鼓鼓。
“第一次这样和你坐一起吃饭,感觉挺新鲜。”
“这有什么新鲜的?我告诉你,我家乡有个富翁喜欢养狗,他和狗一桌子吃饭,那才叫新鲜。”我仰头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茶,把嘴里的东西全部冲下肚,将筷子一放,站了起来:“好,我吃完了。这顿饭吃得真舒服,我要走了。对了,谢谢你的令牌。”
二王爷有点不满意,皱眉道:“这么快?”
“已经够慢了,我已经急死了。后会有期哦。告辞告辞。”我一拱手,出了屋子,撒腿就往王府大门跑。
令牌果然是真货,看见孙管家急忙赶到大门,看见我手中令牌那目瞪口呆的模样,真想捧着肚子大笑一通。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等见了小王爷再笑吧。
护院们看了令牌,开了门。我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京城的路我还是不熟悉,天已经大黑,我按着大致记得的方向,一路跑一路问人:九王府在哪?心里想着:小王爷见到我,会乐成什么样子。跑得几乎快断气了,抬眼一看,居然望见九王府熟悉的大门。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我几乎要大叫起来,冲到灯火通明的王府大门前大喊:“开门开门!笙儿,我回来了!玉郎回来了!陈伯,你开门啊!”我一面大叫,一面拼命拍打巨大的朱红木门。
几个站在王府外的侍卫过来拦住我。
“干什么的?”
“三更半夜,敢来王府闹事?小心爷爷踢出你的肠子!”我大吼:“放开我,快开门,我要见九王爷。”一个侍卫笑道:“要见九王爷?你有皇上的圣旨?九王爷被皇上下令闭门思过,没有圣旨不得见任何人。你想见他?拿圣旨来啊!”“你们是谁?什么圣旨?”周围响起一阵讥讽笑声,有人答道:“我们?你爷爷我是内务府的,知道什么是内务府吧,就是专门帮皇上管王爷的。你的九王爷,现在被皇上关着呢。”我仔细看那侍卫的装扮,果然和王府的侍卫不一样,顿时吓了一跳。上次小王爷虽然也是说被皇上罚闭门思过,可是没有侍卫守在门外,看来这次情况是严重多了。我问:“关起来?为什么要关起来?要关多久?一个月么?”
“去,王家的事情你小子也敢随便问?”我被一个侍卫推了一下。另一个侍卫算有人性,回答道:“关了几天了,这个王爷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居然跑到二王爷去闹事,你知道二王爷什么来头么?哪还有不倒霉的?”我愣了愣,原来小王爷已经去二王府里闹过了,可我一直在里面,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不管,我要进去!”我往大门处钻,又被他们扯了出来。“进去?进去就是坐牢,有进没有出。你滚开,别碍着爷爷们办事!”一阵挣扎,少不免身上挨了两拳。我头昏眼花,喘着倒在地上。
九王府的朱红大门啊,就在眼前面,可为什么关得这么紧?我慢慢爬起来,想着夫子教导过:有钱可使鬼推磨,便伸手到怀里乱掏,除了令牌,什么也没有。低头一看,衣带处有两块玉佩。我一把将玉佩扯了下来,二王府里上好的玉佩,应该值不少钱吧,虽然我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不过…我把玉佩递上去:“这样吧,你们和我打一架,然后把我当斗殴犯人关进去,好不好?”几个侍卫见了玉佩,眼睛都一亮。
“咦,这可是上好的南玉…”
“怎么说着,我看这小子很面熟啊?”一个侍卫忽然盯着我,上下打量。
我连忙点头道:“对对,我就是九王爷闹事的共犯,不不,其实我是主犯,他是从犯。反正你把我关进去,不但没有错,而且大大有功,大大有功。”正要继续游说他们,一个侍卫忽然叫起来:“对,我也记得这小子的脸,他的图象不就在内务府前几天报上来的奴才册子里吗?”
“什么?”我失声惊叫。
“对了对了,你这么一说我也知道了。是二王爷的奴才,嘿嘿,你这小子是二王爷的,跑到九王府里干什么?”几人朝我围了过来。该死的二王爷,不但陷害我当了奴才,还把事情加画像昭告天下了?我把玉佩往地上一扔,吼道:“胡扯!我不是奴才!”
“肯定是逃奴才,抓起来,咱们找二王爷讨赏去!”我咬牙切齿,给了最前面的家伙一拳头:“混蛋!”
“哎哟,这小子还敢打人。兄弟们,动手!”立即,众人涌过来,拳头满天飞。我数不清自己吃了多少拳,只觉得满天的影子,然后是满天的金星。
全身痛楚,象被群马在身上踩过一般。
最后,我倒在王府的台阶上。有人过来把我抓住,用绳子绑了,我横竖没有力气,也只好由他绑。
“瞧,这小子偷了令牌。”令牌被他们掏了出来。有人说:“走,送回给二王爷,咱们领赏去。”要回二王府?嗡嗡响的脑袋似乎清醒一点。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起来:“不要送不要送,你们把我送九王爷,有很多很多赏钱!”他们根本没有理会我,抓着我就往来的路上推。
我大哭起来:“不要不要!我要到九王府!笙儿!笙儿啊!你开门啊!”我看着朱红的大门,他就在里面,就在那扇大门里面。
我叫到声音嘶哑,却只能看着九王府大门离我越来越远。
我知道,前几日,笙儿也是这样在二王府门外喊我的,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在想着怎么砸东西,怎么捉弄孙管家。
大门渐渐远去,侍卫们兴高采烈的议论声一直在耳边响起。
我没有了声音,眼泪却断不了的往下掉。小王爷曾经说,我以前不是这样哭的,我哭都是哇哇大哭,痛快过就没事了。远远的看着九王府门口的大灯笼,看着那些从高墙伸展出来的熟悉的大树,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咫尺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