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辰点头,站起身背着手在屋内踱步:“名义上是来进贡和观风问俗,但此前汝牢王特地派人给朕送来密函,言明结和亲约之意。”
“我可没出兵打过他们。”晏逐川接收到晏辰投来的目光,忙撇清干系,“咱们跟汝牢国一向交好,今年刚入秋那阵子,汝牢王阿洛兰老爷子还请我喝过酒呢。”
晏辰又叹气:“朕知晓。大抵是西北琉连国日益兵强马壮,汝牢王心中忧虑,为长远计,想求个有力的盟约做保障吧。”
“那和亲就和亲呗。”晏逐川满不在乎地用手指叩着桌面,“霜月公主我是没见过,不过汝牢王相貌堂堂,人言风采不减当年,王后更是绝世佳人,想来闺女也丑不到哪去。”
“可是朕不想娶这烫手山芋啊。”晏辰目光哀怨,“据说这霜月公主是汝牢王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长大的,武功还不弱……这娶回来还不得当菩萨似地供着。若是不小心亏待了,即便不引起两国交战,朕怕是也要为性命提心吊胆了。”
原来就为这个骗我回来想辙啊?晏逐川腹诽着,嘴上却调侃道:“话虽如此,皇兄,七年了,你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何时才会有嫂子啊?”有了嫂子,死老哥该不会再三天两头闹我了吧。
晏辰斜眼看她:“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就知道打仗,想过终身大事么?有何资格说朕?”
得,给自己挖了个坑。晏逐川摸摸鼻子,扯开话题道:“知道我打仗辛苦,还千里迢迢骗……喊我回来。外患归我,内忧也要找我?你的丞相和那些朝臣们呢?难道都是干吃饭的不成?”
“别提了。”晏辰摆摆手,“那些老家伙们只会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整日递折子让朕选秀、纳妃……朕都头疼死了。”
“川儿,做皇帝真的没意思。”晏辰走到窗前站定,目光望向远方,“坐在这个位子上,诸事皆不能如意而为,许多双眼睛看着朕,告诉朕,至何时当做何事……难道等朕到了花甲之年,就该去死吗?”
晏逐川注视着这个只比自己早降生几个时辰的兄长,眼前浮现的却是多年前,海棠树下,那个跑着笑着说以后才不要继承大统,一定要将皇位丢给自己坐,然后去闯荡江湖逍遥自在的娃娃。
后来国破家亡,六岁的娃娃被亲叔叔下毒,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一夜之间被迫成长……如今这个肩负重担的年轻君王,恐怕也只能在自己面前,展露些真性情,诉些肺腑之言了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晏逐川从往事中回神,嗓音有些喑哑,“死老哥,你不想娶就不娶,他们要是敢为此攻过来,有我在,打回去便是。”
“朕就知道川儿是向着朕的,有川儿此言,朕心甚慰。”晏辰转过头来,笑眯眯道,“倘若川儿日后能带朕去寒沙城玩玩,就更好不过了。”
“晏辰——你不要得寸进尺!”晏逐川那点感慨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嫌弃地甩开拉住自己衣袖的一坨明黄色,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那么此事,就交给川儿咯——”身后传来晏辰那气死人的声音,充斥着不加掩饰的愉悦。
从培元殿中离开,晏逐川先去太庙祭拜了先帝后的牌位。
出来时,晏逐川意外地见到了五王爷,晏黎正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拿着一块糕饼试图喂她的微风。奈何微风全然不买账,昂首甩尾,前蹄扒地喷着响鼻,惊得鸟笼中那鹩哥扑棱着翅膀上蹿下跳,还高声叫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微风!”晏逐川走过来,微风见到了主人,才老实下来。被解开缰绳后也没再躁动,安安静静地走在晏逐川身侧。
二人沿着出宫的甬路并肩而行。
“五叔你怎在此,我当你早就出宫了呢。”晏逐川问道。
“我才从皇上那离开,就和你一道走吧。”晏黎将糕饼掰成两半,一半捏碎了丢进鸟笼里喂八十八,一半自己吃。悻悻然道:“这么多年了,微风还是老样子哦。”
“是啊。”晏逐川摩挲了两下微风的脖颈道,“在漠北野惯了,除了我,谁都拿他没法子,五叔莫怪。”
不,除了自己,如今还有一个人,是微风破天荒愿意亲近的……想起洛曈,晏逐川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才相别半天而已,却已经有些想念那个小丫头了。这会儿她应当安全到家了吧,也不知凌肃那根木头晓不晓得替她留意一下地址。不过反正就在京城,她堂堂长公主,还怕寻不着一个小姑娘不成。
“大侄女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哦?五叔何出此言?”晏逐川偏头问道,自己的心情……有那么明显?
“大侄女平时不是冷着脸就是凶巴巴……”晏黎点了点头,边瞄着晏逐川神色,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很少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的。”
啥?晏逐川挖了挖耳朵,搓了搓浮起一层鸡皮疙瘩的双臂。她没听错吧?温柔?她?
正当晏黎以为得不到答案,准备换话题的时候,却听晏逐川开了口。
“这次回京的路上,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小家伙。”提起洛曈,晏逐川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都柔和了下来,“微风见她第一面,就亲近得不得了。她身边也总是带着一只鸟儿……”
这可提起了晏黎的兴趣,他忙竖起耳朵,满脸期待,晏逐川却话锋一转:“若以后有机会,再与五叔引见。”
虽然很想向全天下炫耀她发现的宝贝,不过眼下不知曈曈心中作何想法,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你们兄妹俩,吊人胃口的本事可真是一模一样。”五王爷瘪瘪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怨念模样。
“看来五叔平日没少被皇兄欺负啊。”晏逐川坏笑道。
“唉,大侄女你是有所不知。”晏黎拉着晏逐川开始吐苦水,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才斟酌出一个词来,“皇上近年来可是越发地……调皮了。”
想到晏辰身为堂堂一国之君,却对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把戏信手拈来的样子,晏逐川深以为然。
“人言高处不胜寒,坐在那个位子上,所承受的寂寞是旁人难以体会的。”五王爷将鸟笼提到眼前,似是专心逗着八十八,“大侄砸不容易啊,江山有他,乃一幸也;皇上有你,乃二幸也;你们兄妹同心,乃幸中之幸……”
晏逐川撇嘴:“他幸?还这么三天两头的折腾我。”
“皇上每每接到边关捷报,都既欣慰又心疼。这几年,朝中偶尔也会有那些迂腐老臣,旁敲侧击地上奏要皇上早日把长公主嫁掉的声音,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处理掉了。”五王爷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皇上曾说,从前是妹妹为保护自己和这天下挺身而出,如今自己既登九五,若连保护妹妹的心愿和自由都做不到,也无颜面对先皇和先皇后了。”
晏逐川自然知晓皇兄对她的好,自己所谓的抱怨也不过是随意调侃。不过温和圆润的晏辰会说出这种话,委实令她意外。晏逐川正想着,抬头望见云淡风轻地微笑着的晏黎,心中一动。
当年季王篡位后,晏辰被太傅带到民间保护起来,勤学苦读韬光养晦;她自己随师父去了西域,习武虽苦,却潇洒自在……而当时年仅七岁的晏黎,则被季王以子虚乌有的罪名褫夺封号削为平民,流放他乡。
五叔的生母茹太妃被软禁在京城,因思念幼子,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了。
直到七年前晏辰登基,五叔才被迎回,做回当今的五王爷。
晏逐川难以想象,在那些流放的岁月里,晏黎是如何一个人生存下来,顶着季王的监视,还分别给她和晏辰传信递消息的。
五叔如今这年纪轻轻就看淡一切,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性子,是否也是那些艰难沉重的岁月酿成的苦酒,是让他在那种情况下,得以保全自己的唯一途径呢?
可怜生在帝王家。
晏逐川不关心政事,但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如今风华正茂的五叔,常常是朝堂上和民间的议论谈资。有人说他不思进取胸无大志,愚蠢至极;有人说他是虚情假意,心口不一……
但望着眼前这双湖水般深邃却清澈如初的眸子,晏逐川确信,这还是总角之年和他们一同玩耍长大的那个小五叔。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好,希望晏辰好,希望这天下好的。
有能力翻云覆雨,却只愿返璞归真。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走到了宫门口,天色已暗。
“城西的醉仙居新来了个厨子,拿手的佛跳墙是一绝,要不要喝一杯去?”晏黎兴致勃勃。
晏逐川指了指五王爷身后不远处的马车:“改日吧,你府上的人都来接你了。”
看着晏黎上了马车,晏逐川也飞身上马。
“对了,大侄女。”五王爷突然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眨眨眼道,“两日后来我府上听戏吧,保准是你没见过的新鲜玩意。”
晏逐川勒住马头,朗声道:“我近日还有些事要办,不过既然五叔邀请,我尽量到就是。”
自己还要去查一下之前那些刺客之事,还有凌肃说的那些玄雾楼的线索……皇兄今日提起的和亲一事也要想想办法,总不能一言不合就真的打起仗来。晏逐川不怕战争,却不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正因为她熟悉战争,故而比谁都不崇尚随意用武力解决事端。
二人在宫门前分道扬镳,各自打道回府。
远处一座小酒楼的二楼,一个蒙面人临窗坐着,望着五王爷马车远去的方向,目光凛冽。
“就他么?”一个黑衣人走到那蒙面人身旁,低声问道。
蒙面人点了点头,抿了一口杯中的茶,语气听不出喜怒:“孺子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