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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面积约为东京都的一半,有六百八十万人居住,由于大部分的商业设施、观光设施都集中在维多利亚湾的两岸、香港岛市区和九龙地区,因此人口密度远远凌驾于东京之上。
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JAL七三一班机按照预定时间于下午一点五十五分抵达香港国际机场。亚纪在三十分钟之后出海关,按照出租车乘车方向的指标穿过北侧的缓冲大堂,自挤满人潮的入境大厅直接走出机场大楼。
才踏出一步就被窒人的热气与汽车喧嚣包围,一瞬间产生类似晕眩之感。幸好这次是两天一夜的出差,所以行李只有一只小旅行袋。亚纪重新打起精神,步向出租车乘车处。
她要去的驻港事务所位于香港岛中环地区的交易广场。坐上红色的出租车后她以英语说出目的地。年轻的司机默默点头发动车子。
车内的冷气过强甚至会冷。
五月中旬的东京平均气温还在十五摄氏度左右,有时就连白天都需要穿外套,尤其今年雨水特别多,阴霾的日子持续不断。相较之下,隔着车窗不时可见的香港海面被阳光照亮,天空一片蔚蓝。不愧是属于亚热带气候的地方,但湿气也很重,光是走到出租车乘车处的这段路额头就已冒汗。体感温度想必已超过三十摄氏度。
这是亚纪第三次造访香港。上一次是任职福冈时陪同赤坂分社长去北京、上海出差,回程顺道停留香港办公。那是香港即将在四个月后回归中国的一九九七年三月,算算已过了五年之久。至于头一次造访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她还是学生,那次也是和大学的好友们一同去泰国、新加坡旅行,回程在香港过境,仅两天而已。
虽然对香港不熟,但她觉得这种高温多湿的地区并不适合日本人居住。更不用说在这密度超过东京都心一倍的办公街工作,肯定压力很大,亚纪一边走在学生时代来玩时就已挤满人潮的高楼大厦之间,一边如此感到。
佐藤康去年一月起以驻港事务所所长的身份被派来香港。
经过青马大桥,右手边开始出现九龙及中环的巨大高楼群。望着那番光景,亚纪再次思忖,虽说病后已过了整整三年,但在这种超密度都市生活对康的身体毕竟还是一大负担吧。
出租车自九龙车站的西侧驶入海底隧道,行经港澳码头抵达香港车站正面的交易广场。从国际机场到香港市区有三万五千米的距离,经由机场所在的大屿山、青衣岛,以及九龙半岛通往香港岛的路程不用四十分钟即可抵达的便利交通,也令她不由得佩服。
亚纪下车之后确认时间。才刚过下午三点。她搭的是上午九点五十分自成田起飞的班机,所以午餐已在机上吃过,现在并不饿。约好的访谈时间是下午四点开始,但她也懒得再找地方打发时间,索性决定直接前往驻港事务所。眼前耸立的交易广场第二座共有五十二层,楼高二百零五米,即便在香港也是首屈一指的超高层大楼。
而佐藤康,就在这栋大楼的三十六楼上班。
事务所远比想象中还大。分成好几个房间,包括本地员工在内有许多人正在忙碌工作。亚纪向柜台表明来意后,日本职员立刻出来带她去所长室。铺满蓝色地毯的长长走廊尽头是女秘书坐镇的办公室,更前方才是所长室。
“所长出去和客户见面了,但他讲过在约定的四点之前一定会赶回来。”
从职员那边接手的年轻秘书,一边请亚纪进房间一边说。她的日语很流畅,想必是在当地雇用的日本职员吧。
所长室豪华得惊人。应有十五坪(约五十平方米)以上的室内放着全套气派的皮沙发,后方是黑光油亮的巨大办公桌。舒适的办公椅背后是几近整面的玻璃。眼下窗外可见维多利亚港的七个埠头,更远处是九龙、尖沙咀地区华丽的高层大楼群。可以清楚辨识亚纪今晚预定下榻的半岛酒店也在林立的高楼一角。
敲门声响起,站在窗口出神眺望风景的亚纪转过身。刚才那名秘书端着饮料进来了。亚纪走回放着自己皮包的沙发。
“从这里看夜景想必很美丽。”亚纪说。
亚纪这么一说,把装有橘子汁的杯子放在桌上的女秘书说:
“是啊。不过,从对面的尖沙咀海滨公园看这边会更美哦。”说着露出笑容。
“那,今晚我就立刻从饭店欣赏看看。”
“您住在哪里?”
“我订了半岛酒店。”
“那么,我想一定能够尽情欣赏。”她口齿流利地回答。
“不过佐藤先生真是好福气,每天都能看着这样的景色办公。”
佐藤先生——说出这个名字不知怎的令亚纪有点害羞。与他面对面,其实已隔了八年半之久。
“所长好像不太喜欢。”她说。
桌上的数位时钟显示时间是下午三点三十分。距离康回来还有段时间。
“你说他不喜欢?”亚纪反问。
女秘书像是被回忆给逗笑了,说:
“他每次都很生气地说:这是什么鬼风景!简直是《摩登时代》 的世界!”
“‘摩登时代’这个名词已经老掉牙了吧。”
“是。我起初还听不懂那是什么,忍不住问所长。”
“结果呢?”
“隔天,他默默把录影带借给我。那部电影真的很有趣。”
亚纪一边感到这果然像是康会做的事,一边聆听。他与这位秘书似乎也处得很好,令人莫名地安心。她对于这样的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女秘书出去后,亚纪啜饮一口桌上的柳橙汁。之前应该口渴了,但现在没什么感觉。是因为这个房间也太冷吗?他应该极力避免让身体受寒才对,亚纪不禁再次为康忧心。明明是长达八年半来连话都没讲过的对象,但自从得知他的病,每次回想起他首先想到的总是他的健康管理。最好的证据就是亚纪一进这间办公室首先检查的便是有无烟灰缸,确定到处都找不到后,亚纪还是松了一口气。
从皮包取出录音机放在桌上。将新的录音带也一同取出放进录音机。这是她向来使用的九十分钟带子。今天的访谈预计一小时,所以这卷应该就足够了。但为了预防万一,她还是又取出一卷备用录音带拆封,放在录音机旁以便随时可以替换。然后插上麦克风测试录音效果。
“香港的天空晴朗,香港的天空晴朗,现在正在测试麦克风。”
她小声重述三次。倒带播出后明了的音色传来自己的嗓音。
按下停止键,亚纪再次望向窗外的明媚景色。
每次这样听着自己的声音,就会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声音也像脸蛋和身体一样会渐渐老去,是亚纪接下这份工作之后的新发现。亚纪今年三十八岁。正是开始会怀疑自我与自身的年龄。
亚纪突然自赤羽的品质保证中心调到总社的公关课是四月的事。在品质保证中心已做满三年所以调职本身并不意外,但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调回总公司。更何况新单位竟是公关部门,那是亚纪毫无经验的工作。兼之,她的职位是公关课次长,可以算是风光高升。
这项出乎意料的内定人事案甚至令品保中心的主任也不解。但赴任之后,她当下明白调职的理由。作为与四月定期人事调动一并实施的机构改革一环,总社的公关体制也被大幅更新,不等六月替换主管,常务赤坂宪彦就已走马上任接掌了公关部门。
赤坂在中国两年多的任期顺利结束,于两年前的二〇〇〇年四月回到总社。去年六月,他追随对佐伯接班人宝座虎视眈眈的副社长太田黑耕一升任常务,步步登上高升之路。看来过去的“黑鬼”“赤鬼”搭档至今依然健在。而赤坂,就是把亚纪调来公关课的人。
四月一日,因应崭新的公关体制上路做了主管训话后,亚纪被叫去常务办公室。她吃着外送的荞麦面与赤坂单独谈了一个小时左右。暌违四年的他和福冈分社长时代没什么改变,但是想到对方已贵为常务,长年离开总社的亚纪格外地紧张。
“那时候没能带你去北京很抱歉。”
赤坂一开始就先低头致歉也在意料之外。
“我回来发现你居然埋没在赤羽那种地方当下大吃一惊。我向人事部查询,他们吞吞吐吐地解释说,是你自己强烈希望调回业务部门。其实去年我就想把你调回来了,但那时我当总社主管也才刚满一年实在分身乏术。就在我想着今年一定要把你调回来时,我自己也换了负责的部门,如果要临时塞人,公关课最省事。对你来说或许不完全符合期望,但公关业务是今后越来越重要的职种,我想对你来说也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山际课长也是新官上任想必会手忙脚乱,所以还要拜托你好好协助他。我自认比任何人都欣赏你的能力,你可要让我拭目以待哦。”
赤坂说完,对亚纪的私事只字不提,便开始兴致高昂地聊起福冈时代的回忆及北京时代的故事,始终满面笑容。
亚纪退出常务办公室后,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被有实力的常务看中得以重回总社,这种事如果发生在男职员身上肯定会是一大快事吧,她想。公关课次长这个职位对女性来说毋宁是特例,况且公关课的工作本身对今后升级很有利,这点在亚纪的公司也和其他公司一样。公关是个与经营企划及财务企划、人事、总务一样可以经常接触到高阶主管的单位。对于“埋没在赤羽那种地方”的亚纪来说,这次的调职也是重回第一线的大好机会。
然而,亚纪的心情低落。三年前离开总社时应该就已完全舍弃对工作的企图心了。她本来打算一满五十岁就利用优退方案提早脱离上班族生涯。结果却意外被调回总社,甚至还在她眼前吊着出人头地这根诱人的胡萝卜。
这三年她并未遇上心动的对象,日常生活的单调一成不变。既然如此,反正已经意外回到总社,不如就此转换方针,再次试着投入工作应该也不错——脑袋是这么想,但心情就是高兴不起来。
说到出人头地,亚纪反而思忖。事到如今,自己也不可能当上高阶主管。基本上,日本企业社会的出人头地只限于男性,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的出人头地都只不过是以“就女性而言”这个定冠词来表现的另一码事。
晋升到赤坂这样的常务阶级,想必的确有其相应的手段。看着刚才的他,就已具备了威震四方的慑人魄力。但是,亚纪又想,若说在这个世界有“就女性而言”的好处,随时可以和这种立身扬名的单纯力学切割,不正是女性立场的优势吗?
男人不容分说便被强迫加入男性之间的竞争,但女人却不用和女人竞争,也没必要与男人竞争。男与女只有可能成为搭档不可能成为敌人。简言之,女人独立于任何竞争之外。这不正是女人最大的武器吗?
这样追根究底地想下去,事到如今,亚纪实在无法在脑中描绘出自己热衷工作的模样。
公关课次长的重要工作就是编辑社内宣传刊物。当然,每个月这份刊物都会发给集团全体员工,但同时也会在网络上公开,任何人皆可上网点阅。另外,亚纪公司的社内刊物比起其他不定时发表的机关宣传刊物,是更受业界报及一般报纸记者注目的媒体。这是因为每期都会刊登以佐伯社长为首各高阶主管的访谈以及与有识者的对谈,也一再从主管的口中脱口冒出真心话。就这点而言,这份不断提供业界话题的异类宣传刊物已成为公司的一大特色。
这份宣传刊物的总编辑由亚纪担任,成员包括亚纪在内共四人。除了编辑工作也得兼顾日常业务,因此她一到任就忙得头昏眼花。每期的专题企划和各部门的交涉、整理谈话记录及对谈内容等全都是她过去从未接触过的作业,四月总算推出一册时,老实说她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
这个月月底很快又得推出第二期。
结果上周,赤坂常务亲自提议的企划案是去采访佐藤康。
去年三月,在国内签约人数已突破两千万的NTT DoCoMo的i-mode,到了今年更是开始进军世界。德国、荷兰等欧洲各国,以及大洋洲都已开始推动服务业务,在美国,类似i-mode服务的m-mode也已起步。在这样的状况下,各家电信业者与支持各国手机配套系统及基础架构、行动互联网的伺服器和闸道系统、应用服务等项的供应商展开无所不用其极的激烈竞争。在这场抢攻所谓第三代手机市场的竞争中,亚纪公司带头指挥的就是佐藤康。去年,他临时被派到香港,目的也是为了在今后第三代手机市场前景最被看好的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打下基础。因此,康之前一直在摸索如何与在香港及欧洲发展通信事业的香港当地企业集团进行合作。并且,这个月终于成功地争取到巨额的基础架构系统订单,目前正在苦战恶斗要再接再厉进一步投入资本到对方企业。
这个手机事业,如今在社内已逐渐被视为核心事业。赤坂也是负责中国事业的常务,因此,为了向社内外盛大宣传这次的基础架构订单,才会提议让康在社内宣传刊物登场。
亚纪被半强迫地接下这桩差事,似乎总算了解赤坂让自己当公关课次长的理由了。他安插容易使唤的亲信部下,八成是想把社内刊物当成自己的宣传媒体充分利用吧。
亚纪感到这的确像赤坂惯用的手段,却也没什么不快之感。长年待在公司,她非常明白干部们这种程度的公器私用早已成为常态。因此,亚纪一如往常只感到有点幻灭。
比那种事远远更加严重的是,这既然是常务精心策划的企划案当然得由亚纪亲自负责采访。虽说是为了公事,但必须见到佐藤康还是令亚纪极为紧张。
因为亚纪想来想去,总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唐突坐上公关课次长的宝座,真正的理由或许就隐藏在这次的任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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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强调一次,本来天后集团身为3G(第三代手机)业者在英国及荷兰早已开始3G的商用服务,去年我们也已提供了基础架构。不过当然不是像这次这样百分之百。所以,这次接到订单多少可以算是顺理成章。不过,香港全境预定自今年八月开始的3G将来可能成为中国内地全体的标准配备,基于这个意义,我们认为在商业上的价值相当大。天后过去保有的2G(第二代手机)核心网络供应3G的无线接取网络部分,如果顺利的话,以我们公司的行动互联网技术作为今后的平台,普及中国全域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因为光是这次的订单,无线基地台的设置数就超过一千台了。连这弹丸之地的香港都能有如此数量,也就是说,如果中国内地所有的基地台都包给我们(当然那种事在现实当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将会是超乎想象的大买卖。简言之,可见中国的3G市场有多么巨大。端末的下订台数光是天后就已突破二百五十万台了。这同样也表示,中国内地那边可以期待百倍以上的潜在需要。”
“我希望你好好报道这部分。总之,站在我们公司的立场与天后强化关系最主要还是为了进军中国市场先成立桥头堡。如果这个关系发展顺利,天后能够打入中国内地市场,我想我们公司作为手机端末软体的供应商应可一举压倒其他公司。同时也能与在2G领域大幅领先的诺基亚和摩托罗拉这些欧美势力分庭抗礼。为此,出资加入天后之举非得成功不可。如果一直局限于产品经销业者,就算哪天被其他厂商取代也没得抱怨。出资比率和金额当然不便对外公开,但我个人打算对天后集团的手机事业部门二社各投入百分之五的资本。至于金额将是总计八千万美元的巨额出资。同时也正在呼吁DoCoMo一同出资。我打算请DoCoMo对采用i-mode服务的其中一社出资百分之二十五。这边的金额固然也不小,但以DoCoMo现在的实力我想应该不成问题。不过,DoCoMo是否会衡量风险决定对天后集团单体出那么多资金是目前的课题。但是话说回来,总之,这笔买卖应该可以说胜算很大。目前交涉已到最后阶段,抢占香港市场将是我们最后在中国市场竞争中获胜的重要里程碑,所以我相信现在事务所员工上下一心参与的这笔买卖真的很有意义。”
佐藤康一口气说到这里,呼地喘口气,说:
“可以的话,请你先停下带子好吗?”
按照约定在下午四点回到办公室的他,看到亚纪并未露出异样神色仅只是点头致意说声“好久不见”,立刻就开始接受采访。虽然亚纪也没抱着什么期待,但他那种过度冷淡的态度还是令亚纪感到怅然若失。
康不时看向亚纪事前提出的问题表,一边口若悬河地谈论自己目前的业务。他以率直的说话态度把访谈深入到在亚纪看来相当机密的部分,另一方面却又不忘指示她不得对外发布消息。从他那种说话态度可以窥知,他已充分习惯这一类的采访。
亚纪停下带子。
“大致上这样应该行了吧。”康说着,看看手表。
亚纪也看向放在康背后桌上的数位时钟。下午五点。距离约定的时间正好过了一个小时。
“谢谢您在百忙当中抽空接受我们的访问。”
亚纪也用客套生分的态度说。她把带子倒带后插上耳机塞到耳中,播放最初的三十秒。确认录音状态良好。
等她把录音机收进皮包后,深深窝进对面沙发的康发话了:
“不过,这年头还用录音机倒是有点少见。”
他露出笑容。一笑就挤出几条皱纹。康今年应该也四十一岁了,但今天的他看起来像是年过四十五岁。虽然脸色并不差,但眼角透出疲色。最后一次看到康,是病后的他调到NTT营业总部的三年前,但和他当时年轻的模样比起来,现在给人的感觉似乎在三年之中苍老不少,身体好像也又瘦了一圈。
“因为我的上一任说,采访时还是用这个最安心。”亚纪用平淡的语气回答。
“不见得吧。这几年连新闻记者都已几乎全数改用数码录音了,相机也是数码相机,甚至还有记者在采访时利用手机的录音功能呢。”
听到相机,亚纪赫然一惊。她慌忙从皮包取出数码相机。
“对不起,请再给我五分钟。我还得拍几张照片。”亚纪说。
“几小时也没关系,反正待会儿我没别的安排。你今晚也会在香港过夜吧。我本来还想找你一起吃个饭。”
亚纪不由得凝视康的脸。他面露窘色。亚纪这才发现,自己似乎误会康的态度了。他应该只是想赶快结束公事,然后再慢慢与她闲聊吧。看来自己和这人还是一样没默契,亚纪在内心苦笑。
窗外的阳光终于开始减弱。空调令室内冷得要命。
“你不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冷?”
亚纪一边看着康摄入数码相机屏幕的脸孔一边说。
康立刻按下桌上的内线:“好像有点冷,帮我把空调的风速减弱。另外,再拿点热饮进来。”他如此吩咐秘书。
亚纪拍摄了十张左右。当她一直拍康坐在沙发上的姿态时反而是康主动提议:“为了保险起见也拍几张我坐在办公桌前的照片吧。”有道理,亚纪当下起身在大办公桌前架好相机,康也自沙发起立,匆匆坐到办公椅上摆姿势。
“你的手势好像有点生疏。”
康面露不安。
“不能怪我。我上个月才刚调到公关课,到现在连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你弟弟不是新闻记者吗?他起码应该会指点你一下记者这行的诀窍吧。”
“你记性真好。”
“什么?”
“居然还记得我弟弟是记者。”
“那当然。只要是你讲过的话我自认应该都没忘。”
“噢?”
拍完照,康叫她让他看看。接下相机后他一张一张检查。
“拍得比我想象中还好嘛。”他咕哝。
秘书泡了茶来,于是二人都回到沙发上。被甘甜的香气吸引,亚纪朝茶杯中一瞧,里面浮着黄花。
“是花茶啊。好美哦。”
亚纪用双手握着茶杯,对着款款摇曳的黄色花瓣出神望了半晌。
“这是金莲花。我很喜欢这种茶。”
康也像要品味花香似的小口小口啜饮茶水。
“刚才一直谈景气的话题,但现实相当严苛。”
把茶杯放回茶托,他忽然面色一沉冷不防说道。
“不过,出资的事应该还是有办法实现吧。”
“是啊。其实今天的交涉已经正式定案了。下个月初应该就会公开宣布。”
“那不是很好吗?”
康沉吟不语。
“天后集团在欧洲的手机事业赤字累累。就连今年八月是否真的可以开始服务到现在都还不确定。不过,也没必要因此就中止出资,况且我们公司的端末早已进货一百万台。不过,按照目前的计划使用费和端末软体的价格都太高了。我认为那会是个问题。尤其端末软体以港币计算将近四千。换算成日币的话超过五万。这好像有点太贵了。还有无线基地台也是,竞争厂商不断推出小型平价的机种,我们仰赖的DoCoMo也在去年因为i-mode效应使得税前净利增加了将近百分之四十,但今后我想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月租费的削价竞争也日渐白热化,看日本国内的手机市场去年的贩卖数头一次不敌前年也知道,显然已渐渐抵达饱和状态了。”
“听起来你也很辛苦呢。”
亚纪看着倚靠沙发的康不禁半带叹息地说。康点头。
“最近的手机商业已不太能令我感到魅力。应该说,我对自己做的事是否真对社会有益产生疑问。”他说。
“为什么?”
“不信你想想看。看着这年头的年轻人在电车或咖啡店各个闷不吭声玩手机,你认为这是正常现象吗?他们每天寄出好几十封无聊的简讯,每天有好几个小时都在玩无聊的游戏。大家虽然毫不怀疑地深信科技会令世人幸福,但是另一方面,飞机全自动驾驶技术的进步却也令拉登组织的恐怖分子得以轻易攻击美国世贸中心。”
去年九月美国在同时间发生多起恐怖袭击事件后,布什政权公开对恐怖分子宣战,一个月后凭着以精密诱导型武器为首的压倒性军事力量开始在阿富汗展开轰炸。十一月控制了首都喀布尔,藏匿恐怖行动主谋本·拉登的塔利班政权在一瞬间瓦解。
距离那次同时多发恐怖行动已过了八个月,但香港国际机场的戒备至今依然极度森严。现在,据说美国正准备对一月的国情咨文演说中被布什指名为“邪恶轴心”的“朝鲜、伊朗、伊拉克”其中之一的伊拉克发动战争。的确如康所言,技术进步不代表人类进步的现实正横亘在我们眼前。
“我来到这个城市后深深感到,时间被细分得越琐碎,似乎就越容易像沙子一样自我们的掌心滑落。我认为唯有缓缓流逝的时间才是真正的时间。”
听着康的说法,亚纪想起刚才秘书提到的卓别林《摩登时代》的故事。并且感到,这个人和他十几年前与自己交往时在本质上一点也没变。
比方说,对我们公司制造的电脑和半导体而言,水算是大敌吧。汽车和家电制品也是,凡是使用金属及化学物质的东西全部都是,电力及磁力类亦然。这些讨厌水的东西基本上就是我们人类的敌人。相较之下,植物及动物、泥土与空气,还有海水对人类而言在本质上是好的。所以,像我们这种专门生产厌水制品的人,如果不小心工作,即便抱着为人类好的心态,实际上,还是有可能反而危害人类。
昔日他说的话鲜明地在亚纪脑海重现。
好一阵子,二人都沉默不语。也许是因为调低了空调的风速,房间变得温暖许多。
“你现在住在哪里?”亚纪先开口。
“我住在太古地区的公寓大楼。附近有日本超市,也可以在第一时间看到日本的电视节目。其实挺舒适的。”
“日常生活谁帮你打理?”
“我自己就可以应付了。全家搬来的员工会雇用包吃包住的女佣,但我一个人,所以没那个必要。”
“吃饭呢?”
“三餐几乎都是外食。平日每晚都忙着与客户聚餐,假日就到处走走吃吃。”
康一边回答她连珠炮似的问题,一边说“你这简直像在审犯人嘛”。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倒是你自己呢?一直没听说你结婚。”
这次轮到康发问。
“我也孤陋寡闻至今没听说那样的消息呢。”
亚纪说得一本正经,所以康笑了。
“你为什么不结婚?”
他进一步追问。
亚纪故作沉思半晌。然后,反过来问:
“那你为什么跟亚理沙离婚?”
本来姿势慵懒的他直起身体离开沙发的靠背。
“说来一言难尽。”他说。
“一言难尽是指你的病吗?”
“算是吧。那也许终究是最大的因素。”
“我真不懂。”
亚纪嘟囔,康面露诧异。
“不懂什么?”
“我是说,为什么你生病就非得离婚不可。不是吗?通常既然是夫妻应该要一起与病魔搏斗才对,更何况你的病都已经好了,应该不足以构成离婚的理由吧?”
这时康一口喝光早已冷掉的茶,望向窗口。不知不觉中暮色降临,室内已一片昏暗。
“就算病情康复但那毕竟是肺癌,尤其我得的肺癌是小细胞癌,约有半数病人做化疗后会暂时康复。但几乎所有的病人都会在三年内复发。一旦复发就再也无药可医。”
他语带从容地说。
“果然是小细胞癌。之前我听说你没开刀,就猜想八成是这样。不过你的情况已经过了三年,并没有复发吧。罹患肺部小细胞癌后得以存活三年的人根治率应该相当高。”亚纪说。
“但愿如此。不过你倒是对这种病蛮了解的嘛。”
康定睛直视亚纪的脸。本就深邃的五官由于背光更加凹凸分明。
“那当然。自从知道你得了肺癌,我就把手边能找到的医学书籍全都翻遍了。”
“你干吗做那种事?”
康发出意外之声。
“因为你会得肺癌我也得负起部分责任呀。”
亚纪知道自己的声音尖锐嘶哑。
“怎么会?我的病和你毫无关系。”
康强烈否定。亚纪倾身向前,回视他那张疲惫的脸孔,心头深处的那团热气蓦然涌至喉头。
“谁说的。你开始抽烟都是因为跟我分手吧。最后一次在丹尼餐厅见面时你自己不也这么明白说过。”
亚纪的这句话令康难掩惊愕,看起来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一时说不出来。他那复杂的表情令亚纪心跳倏然加快,过去一直压抑的感情终于找到出口泉涌而出。
“所以,四年前听说你罹患肺癌自美国回来时,我当时非常震惊。简直不知所措。坦白说,我那时恨不得立刻冲去找你道歉,好好补偿你。只要是我做得到的我什么都愿意替你做。想到十年前如果答应你的求婚跟你结婚或许你也不会得肺癌,我就一直很后悔。我觉得自己做了非常过分的事。”
“当你在停职八个月后重回岗位时,看到你健康的样子我总算稍微放下心来,但是随后又听说你与亚理沙离婚让我再次深感不安。我猜你的肺癌一定是小细胞癌,所以我认为化疗后的健康管理比什么都重要。你一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没有吃点对身体有益的食物,调到忙碌的部门是否累得精疲力竭,有没有好好睡觉,会不会让身体受寒……我老是担心那些,没有一天不想你。这四年来,我真的真的好担心你。”
一边说着,一边泪水源源不绝地涌出。为什么自己会哭成这样呢,康一定感到很困惑——亚纪在脑中一隅冷静地思考。但是,她无法遏止泪水夺眶而出。
亚纪一边拿手帕擦眼泪一边偷窥隔着大桌而坐的康。环抱双臂的他不知几时已垂下头动也不动。
“对不起。我一时有点太激动了。”
亚纪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但康依旧沉默不语。
“真的很对不起。事到如今,还猛说这么任性的话。如果惹你不开心,我愿意道歉。其实我自己也明白,像我这种人已经没资格关心你。”
这次亚纪用对方能够清楚听见的声音说。
过了很久之后,康才垂着头微微摇首。
亚纪不懂他那个动作的意思,定定凝视他。
最后,康缓缓松开交抱的双臂,吸了一下鼻子后才用右手静静抹下眼角。
3
你好。
昨天种种谢谢你。我已照原订计划搭早上第一班飞机回到东京。回程比去程快了近一个半小时,所以非常轻松。下机后直接到公司,下午一直听着你录下的声音,记录你叙述的内容。稿子会在这星期之内整理出来。完稿之后我会做成电子文档寄给你,请你尽管修改。麻烦你了。
现在已过了晚间十一点。刚才吃完饭回到住处,冲个澡,喝着喜欢的葡萄酒(这几年,我迷上了葡萄酒)一边写这封信。
不过重新听录音带,意外发现你说话速度好快。我试着回想以前的你是怎么说话的,却已不复记忆。说话速度这么快,或许表示你其实是个多话的人。以前几乎都是我在讲话,也认定你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或许并不尽然吧。若真是这样,那我觉得很对不起你。
这才想起昨晚吃饭时也是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呢。今天我一再反省。真的很对不起。
今后,我还想听你说更多更多的话。因为即便是我这样自私任性的人,活到这把年纪想必还是培养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谦让美德(?)……
听到你说你母亲后来过得很好,我总算安心了。虽然只有那次与你一同造访新潟时见过一面,但与你母亲单独沿着飘雪的山路前往长冈郊外小温泉旅馆的当日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对我非常亲切。
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要诚心致上哀悼之意。
虽然你说“都是因为自己生病又离婚让他老人家太操心”,但是,你已让他看到你完全恢复健康的模样,所以我认为你不需太内疚。你父亲应该也是安心地与世长辞。人的生命肯定是一种命运。昨晚也跟你提过一些,三年前我弟的妻子过世时我就已深深如此感到。
你也生了重病,关于生命,想必你思考过的胜过我数倍乃至数十倍。对你这样的人说这些话或许是班门弄斧,但谁也无法预测自己能够活多久。现在的我认为人无论置身在何种境遇,都只能努力过完每一天。
昨天我说“癌症这种病,治得好的人就是会治好,治不好的人就是治不好”。你笑着说,“那不是废话吗”。但我是真心这么想。而且我相信你是绝对治得好的人。
请你也不要太担心自己的生命。将近四年来你一直担心想必也累了吧?今后有我代替你担心。我想要勇敢面对你的病。
最近,对于种种事物我努力不去想得太复杂。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想得太复杂。哪怕是你卖的手机和电玩游戏让现在的年轻人变得多么愚蠢,那都是那些孩子自己的责任。纵使许多国家发生纷争与战争,人们去杀人或被杀,我认为那也是那些人自己的责任。
这个世间无论出现多么聪明、品格多么优秀的人物,我想恐怕还是无法成为多了不起的世界。基本上,连释迦牟尼佛祖和耶稣基督都做不到的事,我们这种肉身凡人自然更不可能做到。所以自从我过了三十五岁后,每当发生什么或没发生什么时,我总是尽量去想:“啊,这是上天的旨意。”
这个世界发生的事,从每天在某个国家发生的重大事件及重大事故开始,乃至我身边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认为全部都是上天的旨意。如果不这么想,比方说不就无法解释我与你在十年前分手,然后你我都经历了种种事情,又在十年后的现在,如此重逢的现象了吗?
对我来说,如果能再见到你,有两件事非做不可。
一个是向你道歉。还有一个是要请求你。
康,请你原谅那时我拒绝你的求婚。都是我害你那么痛苦我觉得很歉疚。不管当时我的心情是怎样,就结果来说终究是折磨了你,深深伤害了你的生命,这点我现在打从心底感到抱歉。当时的我实在太年轻,也太愚昧。真的对不起。
康,自那一别后已过了多年,虽然我没把握事到如今你是否还愿意接受我这样的请求,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你跟我结婚。
过去是我拒绝了你。这次请让我主动向你求婚。
你说八月会回来做定期检查的,对吧?那时再答复我也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会一边祈祷你能接纳我的请求,一边默默等待。
最后我要再说一次。
康,你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奋斗了。因为今后我会全力守护你。
那么,先说声再见了。期待八月能够再相逢。
二〇〇二年五月十四日
佐藤康 先生收
冬木亚纪敬上
4
你好。
你在五月十四日写的信我今天(十九日)终于收到了。
十五日收到你通过电脑寄来的采访稿时,你在邮件中提到写了一封信给我,所以这周的后半周我一直在等信几乎无心工作。虽说是香港,但论及邮件或许该说还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异国吧。如此看来,也难怪网际网络能够在瞬间普及了。
十三日那天,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在那一周前收到要求采访的电子邮件,当我在邮件末尾发现你的名字时,想到重逢的机会终于来临不禁感慨良久。对我,以及对你来说,这十年的岁月未免都过于漫长了。
那天,看到你的瞬间,我紧张得无法正常说话。你当时也表情僵硬、态度十分生疏。得知你和我一样,我决定先做完采访再说。如果你觉得我说话很急,那一定是因为我当时太紧张。采访期间,我甚至不敢正眼看你。所以,我一直毫无必要地望着事前拿到的问题表。我想你应该也发现了这点。
心情稍微放松,是在我谈完工作的话题之后。当时你立刻将耳机插上录音机检查录音状态。你皱起眉头专注地竖耳聆听,表情十分严肃。看到你那种表情,缅怀之情登时弥漫我的胸怀。因为我所认识的那个年轻的你的确就在眼前。
虽然你老是笑我太认真,但在我看来我常觉得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事事认真、拼命努力、诚实率直的人。你连一个小谎也不会撒,是个诚实得几乎有点傻气的人。那样的你向来展现的,就是当时那种,仿佛在钻牛角尖的表情。
然后我们在办公室聊了一会儿,又去尖沙咀的海鲜酒家吃饭,直到在饭店前道别,那几个小时对我来说宛如将遥远的记忆用现在这张印画纸再次清晰印出,是非常充实的时光。我们历经十年岁月的洗练,彼此虽然都已改变不少,但我觉得一成不变的东西也不少。
比方说,当时的你似乎认定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现在还是一样。你并没有想错。和你比起来我还是很沉默,而你也依然还是很多话。你那种毫不客气地涉入别人搁置内心深处未加整理之本质性问题的坦率个性,以及反过来说对于别人的问题往往比当事人自己付出更多的关心与同情稍嫌鸡婆的贴心,还是一如往昔。
对于生病的我,你是打从心底在担心吧。你说,恨不得立刻冲到我身边,不知如何是好。我这辈子从未听过那么开心的话。事实上,我的肺部发现病变,自美归来的班机上我一直心心念念着一件事。我只盼这次能回到你身边。
化疗比想象中更严苛。过度的食欲不振和掉发、白血球数目的骤减让我一步也无法外出,被逼到不得不放弃治疗本身的边缘。那时我真的已有心理准备觉得自己不行了。
但说来不可思议。三年后的现在,我居然只能像在旁观他人般回顾当初那么痛苦的自己。
你在信上说,最近努力不把事物想得太复杂云云。我也在生病之后尽量这么做。虽说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是理所当然,但就连自己的过去都已记忆模糊。我觉得人是一种只能看到现在非常寂寞的生物。简言之,希望与绝望对于人生来说或许本来都是无用之物。我们只能在这没有希望亦无绝望的茫漠世界过完每一个今天——我想那应该才是毫不虚假的真相吧。
对我来说,与你分手、自己在这个年龄就罹患癌症、缺乏爱情的婚姻破裂,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旨意并不容易。但是能够与你如此重逢,甚至如果还能够与你共度今后的人生,那我打算努力试着接受它。
三年前,先提出离婚的其实是我。
我们的婚姻经过四年的美国生活已经完全破裂。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十年来我一直心怀不满。每天总觉得心中若有所失。你懂吗?就像是幼年丧母;或是身体有极大的残障或伤痕,为此耿耿于怀;或者自己辛苦成立的公司因为替人作保而被银行查封,发现自己终其一生再也不可能建立比原来更大的事业;或者自己国内因发生内战只好越过国境成为难民,再也无法回故乡等。简言之,这是一种自己束手无策,却也因此不断拘束自己的日常,仿佛分分秒秒刺痛心口,具有明确原因的焦躁感,就是这样的感觉日日折磨着我。
当然发展不如预期的工作及美国这种杀伐的生活环境也令我的心情变得异常易怒。不过,最大的原因并不是那个。和你分手之后,我怎么想还是不明白,为何你非得拒绝我的求婚不可。我觉得自己太提不起放不下,连自己也知道这样太幼稚。但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分手后大约有一年时间我都处于那种精神状态下,再加上我母亲因蜘蛛膜下出血病倒,令我终于改变想法。就算老是对你念念不忘也没用。我觉得该是与新对象展开新出发的时候了。结果,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将自己的重要抉择交给他人实在是一大失策。对于无辜卷入的妻子,我打从心底强烈后悔觉得很对不起她。结婚的同时我在工作上也被逼到绝境,带着哀叹不想离开娘家父母及友人的妻子,在不知几时才能重回日本的情况下被迫前往美国赴任。
滞美期间,我并没有忘记你。相反,对你的思念与日俱增。思念,或许不是适当的字眼。我想用憎恨来形容一定更贴切。
当然在美国我也没戒烟,所以天生支气管虚弱的妻子每天抱怨。在那边工作时不能抽烟,所以几乎都是在家里抽。如果戒了烟,我俩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了。况且最后一次与你见面时,你说过的话也深印在我脑海。当时你看到我抽烟,“既然味道不好何不戒掉算了。那可是最容易引发癌症的东西”。你丝毫不给面子地轻易反驳。
当下那一瞬间,我在想,让我抽那种最易引发癌症的东西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走出餐厅搭电车回公司的路上我又想,如果你唯一留给我的香烟这玩意儿会让我得到癌症,届时,你应该会因自己过去做出的残忍决定而战栗吧。
当然我并不是真心这么想。那只不过是感情用事下的短暂妄想,这点我自认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实际被医生宣告罹癌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我当下觉得这是我的报应。因为我把自己的没出息片面怪罪到你头上,对你怀恨在心,又在没有整理好心情的情况下草率结婚,对妻子缺乏充分爱情,我认为这是我过去的不诚实行为遭到了理所当然的报应。
我的发病带给妻子很大的打击。
本来打从赴美第一年起她在精神上就已不堪负荷。这也难怪,本以为前途看好才下嫁的丈夫居然一结婚就被贬职,而且到任之后每个月有一半时间都在外出差不回家。对于语言不通的她而言,既没有交朋友的渠道也没有参加聚会的机会。我们讨论之后,自第二年起决定分居。她搬回东京的娘家,几乎整年住在那边。
她本来该在日本学习英文会话,等精神一复原就回美国来。但是,她回国半年之后,再次返美时提出的竟是叫我换工作。她的父亲好像四处奔走,替我找到几家企业愿意雇用我。就换工作本身而言都是条件不坏的公司,但是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做出那种事的妻子被我劈头痛骂了一顿。撇开是否要换工作不谈,仔细想想,我到现在还很后悔为何当时没有稍微认真一点听她解释。
所以,滞美四年后,当我在医院检查被宣告罹患肺癌时,她并不在我身边。我花了半个月时间先把工作告一段落,在返国前一天打电话告诉妻子我的病。“所以说,那时如果你肯回日本不就没事了。”说着,她在电话彼端哑然。
结果治疗奏效,我得以勉强脱离病魔的深渊。治疗期间她也拼命照顾我,但最终检查确认我的癌症已自片子上完全消失时,我们都感到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互相牵绊的东西了。
幸好我们没小孩,妻子也还年轻。我想我们的离婚并非错误。她应该也是如此确信吧。
离婚之后转眼过了三年多,我与你再次重逢。我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届时,我到底要采取什么态度呢?你会对我说什么呢?偶尔我会浮想联翩在脑海描绘出种种可能。这次你向我求婚之举我打从心底感激。你这么认真关心我也令我喜出望外。但是,现在的我不知是否该接受你的求婚。
当我突然被迫面对本以为还离自己很遥远的死亡时,我深深渴望能够与你共度我最后一段人生。这是事实。但是另一方面,当我暂且死里逃生时,不知为何,我也终于放下了与你的那段情。这同样也是事实。
你在信上叫我不要对自己的生命太过忧心。你说我一直担心想必已经累了。你还说今后你要代替我来担心。
但是,我想,即便坚强如你恐怕也做不到那个。
人,纵然可与心爱的人共度人生,也无法介入那个人的生命。那并非自我意识或自我本位主义这类肤浅的观念问题,我认为是本质如此。我生病后唯一明白的就是这件事。预感到生命的结束,我的确为之恐慌、哀恸。但绝非仅止于此。在我发现自己的死对自己而言是何等重大事件的同时,我也痛感自己的生对自己而言又是何其重大。
每个人都被赋予无可取代的生命。如何善加培育这个上天赋予的生命想必正是人的使命。那和幸或不幸、早死或长寿,也许几乎毫不相干。有的人生命短促却丰富,也有的人生命长久却连一朵小花也没开出。
我想人与人的关系亦复如此。只有某人不断给予的关系不正常。只有某人不断被给予的关系也同样不正常。互相付出与接受,让彼此固有的生命开花结果,我认为那才是真实的人际关系。
这么一想,现在的我真有东西能够给予你吗?你该不会只是片面地想补偿,所以才想跟我结婚吧?我无法抹去心中的这个疑问。
为了做化疗而住院时,我有过仅此一次却终生难忘的经历。说是经历其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对于当时的我而言,那件事具有某种决定性的意义。
那是四年前的十月十一日星期天。仿佛前一晚的雷雨交加只是一场梦,是个晴朗清爽的秋日。我为了接受第二阶段的化疗在前一周的星期一再次住院。到周末为止服用了五次抗癌剂,深受剧烈腹痛及呕吐所苦。一周才过了一半就已陷入无法进食的状态,只能喝水忍受痛苦。我住的是四人房,所以早、中、晚还是会把其他三人的饭菜送来。渐渐地,光是闻到食物的味道我都会猛烈作呕,所以我只好在用餐时间之前离开病房,去病栋最角落设置的狭小咖啡室耐心等待其他病人吃完饭。
这个星期天的中午,我也一样茫然呆坐在咖啡室角落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明亮的景色,默默打发时间。
过了十五分钟,我头一次发现眼前大窗的窗台上放着小小的盆栽。之前我就算全身沐浴在秋日阳光下,也几乎完全没注意到近在手边的盆栽。
我不知道那种植物到底叫作什么,总之,开着很像波斯菊的美丽黄花。我仔细打量那黄花看了半晌。我很震惊,想不透起初怎会没看到这么美丽的花。难道自己的心情竟已紧绷到这种地步了吗?我不禁愕然。但是继续看着花,那种想法也渐渐流逝,我开始感到唯有小黄花的模样清晰映现在心扉上,带着湿气的少许土壤和天空射下的阳光,使得这朵花在此绽放。现在想想其实不过如此,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仿佛是个真正的奇迹。
我当下如遭雷击地顿悟,这朵花并非光靠土壤、水、阳光而存在此地。这朵花虽然吸收了各种能量,但是因为这朵花自己想要这么绽放,所以现在才会如此绽放。我可以清楚感到花朵本身的明确意志。
生命虽然是被赐予、日后也将被夺走,但活着的期间接受的那方绝不放弃生命,拥有想要创造自我色彩与形体的强烈意志,所以在这个世界才能以固有的形象联结。我感到,我们所感到的生命力或许正是那个意志本身。
我的肉体现在正要被癌细胞摧毁。但是,我想,对我来说,最大的威胁或许是这种肉体危机将会使我连固有的生命意志都渐渐失去。若用这朵小花来譬喻,现在的我或许等于被断绝水源、遮断光线、连根挖去脚下的泥土。但若是这朵花,我想它绝不会丧失自己想要如此绽放的意志。
我非常非常强烈地下定决心,我也要像这朵花一样。
我就是在这时决心认真面对自己的病。
你在信上写着你打算代替我面对病魔。但是,你完全没必要那样做。无人能够代替我与病魔搏斗,况且那样做也只会削减我自己的生命力。
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受苦。与你的那段往事,也不是你折磨我而是我自己折磨自己。所以,你不需要对我做任何补偿。
我希望,你能好好理解这一点。也希望你重新考虑与我的事。这样的话,我想,你应该就会明白,你想与我结婚的念头只不过是一时的怜悯与同情的产物。
你只要考虑你自己的幸福就好。请你再次试着认真思索,与我共度人生是否真的能够带给你自己幸福。
这样的话,我想你应该会发现不同的答案。
这封信一写就写了这么多。不知不觉已是新的一天。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那天,能够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衷心祝你今后幸福。
再会。
二〇〇二年五月二十日
冬木亚纪 小姐收
佐藤康笔
5
银杏(公孙树)。
银杏,是现存最古老的前世界植物之一。在地质学上,是古生代末期(一亿五千万年前,巨大的恐龙栖息地球的时代)在地球上广泛分布、生育的树种。因此,此种化石的发现从极地到南北两半球、中国、日本皆有。随着冰河期的来临,在许多地方银杏树都已灭绝,但在保持温暖气候的中国得以幸存,继续生育繁衍至今。
日本的银杏,就是从中国传来的树种,现在被当作行道树、防火树、庭园观赏树木广泛种植,也成为东京都的“都树”。目前除了东南亚以外几乎不见生长。
行道树总数共一百四十六棵(雄树四十四棵,雌树一百零二棵)
“哇,银杏只生长在东南亚。我以前都不知道。你呢?”
亚纪光看那块板子上的文章开头,就对身旁的康说。康默默无语专心看着接下来的长篇说明内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把脸转向亚纪。
“不,我也不知道。”
他的语气带着深为叹服的味道。亚纪一直很喜欢康无论对任何事都很认真的态度。婚后一起生活,她才发现年轻时只觉得他这种专心一意、深谋远虑显得顽固笨拙,现在却觉得这是一种无价之宝。
“在美国的确没见过银杏树。行道树都是枫树、法国梧桐、白杨居多。再不然就是马栗树。这种树在日本叫作櫔树,法国称之为marronnier。”
康一边迈步走向林荫大道一边说。
由于是假日,所以今天的神宫外苑人很多。通往正面绘画馆的这条著名的银杏大道挤满了人。虽然明日香事先就说过,“二十三日星期六是勤劳感谢节,正好碰上‘银杏祭’,所以也许会很拥挤”,但没想到会挤成这样。他们与明日香二人约好下午两点在林荫大道尽头的喷水池前碰面,但现在看来要找到他们恐怕得颇费一番工夫。
“住在纽约时,樱树格外多令我吃了一惊。不过赏樱还是得在日本才行。若在纽约的街道,即便在赏花季节也毫不显眼,果然每块土地还是有其适合的树木吧。”
亚纪二人走的是人较少的右侧林荫道。左侧被穿戴养乐多燕子队的啦啦队外套及棒球帽的散场人群挤得大排长龙。
这种杂沓,一方面也是因为今天正好碰上养乐多棒球队的“球迷感谢日”。亚纪二人是看到林荫入口和“平成十四年第六届神宫外苑银杏祭”这块看板一同竖立的指示牌才赫然发觉,明日香肯定也不知道今天是“球迷感谢日”。
这期的职棒冠军赛就任第一年的原辰德教练率领巨人队压倒西武队夺得职棒总冠军。去年的霸主养乐多队虽紧跟在巨人队之后屈居第二名,但中间相差十一胜的大幅差距,使得今年的比赛不够精彩。不过有这么多球迷在比赛结束后还来参加活动,可见最近越来越多实力派选手赴美挑战大联盟导致人气有衰微之虞的日本棒球,或许尚大有可为。
“不过话说回来,植物还真了不起。”
康一边仰望高度超过二十米的银杏巨木,一边喃喃低语。
亚纪也驻足观望早已满树黄叶的银杏。宛如尖帽的群树上方令人遗憾地覆盖着厚厚云层。走出最近的青山一丁目车站出口时发现路面有点湿,可见搭乘地下铁的期间一定下过小雨吧。微风也比上午寒冷许多。亚纪觉得出门时强迫不情愿的康穿上冬季大衣果然是对的。她的皮包里也没忘记带着折叠伞。
“我经常觉得,其实生物中最进化的或许不是人类而是植物。单就银杏这个树种来看便已厉害地存活了一亿五千万年,而且至今依然繁荣。这条林荫大道也是明治四十一年(一九〇八年)就有的。若是人类已是高龄九十四岁的老爷爷老奶奶了。刚才看入口看板的说明,上面写着今后还会变得更粗壮更雄伟,就算再活几百年都没问题。论及不老长寿这一点,人类简直是望尘莫及呢。”
今天的康特别饶舌,气色也颇佳,这星期照理说他应该很忙,但他却毫无疲色。
“纽约的行道树动不动就枯萎,这几年已经成了一大问题。我记得将近两万棵的行道树中每年都有三四千棵枯死。志工团体还把枯树拔起来拿去焚烧呢。”
亚纪听说过派驻美国的康头一年多住在加州的圣荷西,亚理沙返国后他有将近三年的时间都在纽约度过。
“果然还是汽车废气和酸雨造成的影响?”
亚纪一边配合步伐缓慢的康迈步一边问道。
“不,不是这样。行道树几乎都是从中国和韩国进口的,树上本来就有害虫。害虫在新天地连天敌也没有,所以大肆繁殖。人类的作为简直是处处矛盾。拥有如此辽阔自然环境的国家居然不用自己栽培的树木,反而拿外国的树木当作美国首要都市的行道树。理由想必仅仅只是因为便宜吧。而且,因此使得中国和韩国的害虫肆虐,结果反而还得付出高额代价。”
“嗯,你不冷吗?”
亚纪拉起康的手,如此说道。风有点变强了。
“一点也不。”
康回握她的手说。康的手心反倒比她更热。
“亚纪你呢?”
“我不要紧。”
“对不起哦。讲这种无聊的话题。”
康展颜一笑。
“才不会。不过,黄叶这么美,还是好好享受散步吧。”
层层堆积在步道上的银杏叶,令脚底传来舒适的触感。
以前明日香在信中添附的就是这条林荫大道的黄叶。那是亚纪与稻垣纯平分手,整日郁郁寡欢的一九九七年十一月。转眼五年的岁月已流逝。这才想起,那时读信,曾经想过就算一个人也好,真想来这条林荫大道安静地走走。但结果她一次也没来过。而现在,明日香当日护着受伤的腿与达哉一同走过的路,自己与康正结伴同行。
正如康所言,银杏在这个地方俯瞰过五年前的明日香,也正俯瞰现在的亚纪。它们在今后的数百年间,想必也会继续默默守望不断死死生生的无数人们吧。
这么一想,不经意间竟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虚,亚纪用力握紧康的手。
康伸出左臂将她轻拥入怀。
那只手臂仿佛要替她拦下毫不留情汤汤逝去的时光。
这一瞬间,亚纪再次不禁想到:
如此与爱人并肩同行的这一瞬间,或许才是我们不同于生命悠久的树木,身为人类的命运美好之处……
“人一下子少多了。”
康看向左侧步道说。
这半个月来康也变得很神经质。八月做半年一次的定期检查时他的癌指数出现些许上升,又被迫重回三个月一次的检查日程。昨天正是相隔三个月后的复检日。亚纪与康一大早就去了医院。九点做磁核共振,十一点做断层扫描,连同上周做的验血结果一并听取诊断报告是在下午一点过后。
单就照的片子看来毫无癌症疑似复发的迹象,癌指数也一切恢复正常数值。
从含笑的主治医师口中听到结果的刹那,康的表情变化至今仍烙印在亚纪的眼中。
婚后头一次检查发现数值上升时,亚纪想到康的心境不由得感到难受。虽然她确信绝对没问题,但直到昨天做完检查为止老实说心情非常忐忑。亚纪感到,这次的结果令他们夫妻得以渡过一大关卡。身旁的康想必也有同感吧。
收到康在二十日写的长信是五月二十四日星期五。
亚纪利用周末做了一番长考,二十七日星期一上班便向公司提出辞呈。突如其来的辞职吓坏了包括公关课长山际在内的所有人,但亚纪只说是个人因素没有多说任何一个字。常务赤坂也在当天就把她叫去,但亚纪只是一再低头致歉坚持辞职。最后弄得赤坂也目瞪口呆。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原因啦,但你想回来时随时欢迎。”
赤坂终究还是苦笑着放她自由。
她利用月底前的那一周做完工作交接,正式离职日是七月一日,但她充分利用剩下没休完的年假于翌周六月三日周一起便不再上班。亚纪当天便搭上午的班机飞往香港。
傍晚,当她突然现身中环的事务所,康就像鸽子挨枪子儿般一脸错愕地迎接她,亚纪一开口就宣称:“在你不娶我之前我打算赖着不走了。”
“你还是一样这么说一不二啊。”
他虽语带抱怨却满面笑容。
亚纪当天就住进康的公寓开始同居。每天早上送他出门上班后,她就开始花费整日工夫准备晚餐。第二天起甚至还替他准备午餐的便当。至于食材,附近的日本超市可以买到一切和日本相同的货色,所以她以日本料理为主安排菜单,举凡癌症病人禁食的肉类及鸡蛋、牛奶、起司等动物性蛋白质一概不用。
每天花心思设计菜单,令亚纪想起遗忘已久的烹饪的美妙滋味。
“烹饪这码事可是保护自己及自己心爱之人的重要手段哟。”
如今她对孝子的这句口头禅感同身受。
正式宣布对天后集团出资的六月十二日这天,结束发表会深夜返家的康,突然告诉她:“我已决定这个月底回东京了。”事前毫不知情的亚纪,听康解释原委后大吃一惊。他居然向前一天抵港参加签约仪式及记者会的负责主管赤坂宪彦当面请愿,强迫赤坂让他回国。“当然亚纪的事我没告诉他。”康说。但事前毫无说明的康令亚纪的反弹非常强烈。
“这么要紧的事你居然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决定。今后绝对不许你再这样做。”
亚纪的发飙,令康也面露不悦地怒斥:“我还以为你会很高兴才坚持回国。”但即便如此亚纪还是不肯退让。二人发生激烈的口角,最后康发誓“今后绝对不再擅自决定重大事项”才平息这场纷争。但是,康连续两三天都很不高兴。
“真是霸道的野蛮老婆。”
脾气温厚的康原来也有这样的一面啊,亚纪在内心暗自觉得有趣。当然她对他的用心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她也很清楚康全是为了她才不顾公司今后的损失,硬是决定回日本。但是,她还是无法认同他这种独断独行。因为亚纪最怕的就是至今仍在与癌症复发的不安搏斗的康养成对她报喜不报忧的习惯。
六月三十日星期天,亚纪二人返国了。翌日七月一日是亚纪的离职日,也是康走马上任成为网络系统事业部情报通信一课长的赴任日。
傍晚,二人前往亚纪户籍所在地的江户川区公所办理结婚登记。康起先一直坚持应该先去亚纪位于两国的娘家打招呼,但此举也被亚纪强硬驳回。她觉得父母那边事后再报告一声就够了。因为不管他们反对还是赞成都已不构成任何问题。
共同生活了快一个月,亚纪早已认定非君莫属。
死去的沙织曾说过,初次见到雅人时,她当下知道自己该爱的就是这个人。然而,亚纪自己处于同样立场后,才发现沙织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
所谓的命运,即便在瞬间察觉,光是接受还不够,唯有亲手去掌握降临的命运,拼命守护那个命运,才算是属于自己的——沙织在最后那封信上想说的肯定就是这个。
6
下午两点整抵达喷水池前,明日香他们早已在那儿等候。
他们本来说好在举办“银杏祭”的这个会场共进迟来的午餐,但喷水池四周的桌子早已客满,卖关东煮和拉面、乌龙面、甜酒的临时小摊前大排长龙。实在不是可以好好长谈的气氛。
“对不起哦,冬姐。我没想到会这么拥挤。”
明日香致歉。一旁的达哉也跟着低头行礼。
“没那回事。托你的福,让我们享受到愉快的散步呢。”
亚纪一边在胸前摇手,一边目眩神迷地望着暌违两个月的明日香。她出落得更美丽了。
之前在东京重逢时,明日香的个子还没现在这么高,犹是干瘦依旧,唯有眼睛特别大,像小鸟一样。转眼三年过去,她已脱离专心准备升学考试时期,迅速出落得妩媚动人。每次见面都有达哉作陪,但起初本来是身旁的达哉看起来比明日香更抢眼,最近明日香的美丽却已完全盖过了达哉的帅气。她的身高也已超过亚纪,光滑柔嫩的肌肤令人忍不住想碰触。而且,她现在仍像脱壳般一日比一日变得更美。
当初刚认识时年仅十四岁,还在念国二的明日香,今年已经二十岁了。接下来的数年,她将会活在女人独享的嘉年华时光中。亚纪并不羡慕,只是衷心祈求她不会白白浪费那段宝贵时光。
四人决定先脱离人潮再说,于是走到青山大道上。
往涩谷的方向联袂走去时,路上开始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本来打算散步走到表参道,但寒意似也渐增,于是他们决定走进路旁的小荞麦店坐坐。
也许是因为过了用餐时段,店内没有任何客人。他们在中央的六人座大桌前坐下。康吃滑菇荞麦面,亚纪吃豆皮荞麦面,明日香与达哉二人都点了天妇罗荞麦面。
日本荞麦面是代表性的抗癌食品之一,所以亚纪与康单独外食时经常去荞麦面店。即便回到日本,她还是尽量注意康的饮食。不过如果逼得太紧反而有可能造成压力,所以她没像在香港时那样叫他带便当,或要求他推掉晚上的聚餐应酬;但早餐和晚餐以及周末的三餐她还是费了很大的心思。康也乖乖听从亚纪的方针,午餐似乎都是吃荞麦面解决。
总之,目标是五年——亚纪早已如此想好。康的肺部肿瘤经过化疗后消失是一九九九年三月中旬的事。到目前为止,已过了三年八个月。只要再维持一年四个月没有复发,就可以达成一般而言算是根治的五年生存期。不管怎样先撑过二〇〇四年三月为止这段期间,就是亚纪当前的目标。
另外,康也叫了热酒和鱼板蘸芥末。少量的酒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在这种日子可以暖和受寒的身体所以对康来说刚刚好。两瓶酒送上后,大家举杯一同干杯。
“怎样,毕业论文可以顺利完成吗?”康问达哉。
“是。差不多都已经写完了。”
“那真是太好了。”
今天是婚后第三次与明日香二人会面。九月他们来位于平井的公寓做客时亚纪亲手做了一桌好菜招待。当时,康对于达哉的毕业论文题目曾热心给予建议。
达哉高中毕业后,考进东京大学的经济学部。现在大四,明春就要就业,但已经确定会去东京电力上班。康与达哉,大学虽不同校但同样是学经济的,所以初次见面似乎就意气投合。平常很少和别人拉近距离的达哉也敞开心扉接纳了康。
达哉选择东电的理由单纯明快。如果按照不会被压榨劳力、不会被派到海外或穷乡僻壤、公司绝对不会破产这样的求职条件去找工作,东电是最理想的选择。
“反正我压根不想升官发财,也完全不打算为了工作鞠躬尽瘁。我想继续待在住惯的东京,也想尽量珍惜与明日香共处的私人时间。我听去年进东电的学长说,就算在总公司上班,只要不是在机要部门工作好像并不会太忙,他还说只要对工作娴熟到某种程度后就可以去留学了。那个学长好像也打算明年就利用社内留学制度去美国。我也在实际面试后,觉得那是个气氛悠闲自在的好公司,所以当下就立刻决定了。”
头一次与康见面的七月,达哉就这么说。一问之下,达哉的大学成绩相当优秀,所以公司二话不说就录取他想必也是理所当然。
“如果是抱着这种想法,东电或许的确是不错的选择。最近东电虽然也涉足各种事业,但电力公司本来就是半官方半民营,应该不会像其他公司那么忙碌吧。干了多年上班族的我现在或许不该讲这种话,但公司那种地方用不着勉强卖命。像你说的那样尽量珍惜自己与家人的时间,只要不给其他人造成太大麻烦就行了。我也是一开始就决定走中庸路线才入社,但被上司器重之后,又被打入冷宫,忍不住就铆起劲儿来,赫然回神才发现已经生病了。现在我反省之后觉得走中庸路线还不够。我想应该一开始就抱着吊车尾的心态才会刚刚好。”
康爽快同意达哉的说法:
“不过,如果你不努力,相对的,也就表示想升官的人机会将会更多,所以我想那也算是功德一桩吧。况且工作这种东西,太贪心往往反而会处处碰壁。”
然后他也不忘如此补充。
酒大半都是亚纪与明日香喝掉的。达哉本来就不胜酒力,才喝两杯已满脸通红。康也不会多喝。明日香上大学后,亚纪有几次机会与她一起共饮发现她好像还挺能喝的。
各人吃完面,正在喝面汤时,达哉稍微肃然坐正后开口。也许是酒意终于醒了,他看起来一脸清爽。
“今天这么冷的天气邀二位出来实在很抱歉。早知如此应该去府上拜访才对,但那条银杏大道是我们从中学就经常约会充满回忆的地点,所以我们觉得要拜托这种事时还是选在那个地方最好。”
“可惜,竟然那么拥挤,真不好意思。”
身旁的明日香也语带肃穆地说。
“怎么了?你俩怎么突然都正经起来。”
亚纪失笑。
“事实上……”
达哉双手撑膝。
“我们打算明年五月结婚。我一直打算找到工作就立刻举行婚礼。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二位当媒人。不知你们是否愿意?”
达哉说完和明日香一起低头行礼。
亚纪与康面面相觑。
“当然,如果不嫌弃我们这种新手夫妻我们当然乐于从命。”
康当下回答。
“谢谢。”
抬起头后,这次二人齐声说。
明日香一上高中就开始在外租屋独居,达哉也在翌年考取大学后搬出老家。从此,这四年半二人一直以半同居的方式维持交往。趁着达哉这次就业正式成为夫妻,对他俩而言堪称水到渠成的自然发展吧。
“不过,明日香的大学课业怎么办?”亚纪问。
“大学我打算继续念。之前学费也是靠我自己打工赚来的,我爸爸给的房租和生活费等我结婚应该就不需要了。所以我打算至少要完成学业。”
明日香的父亲纪夫也在前年再婚,母亲裕美子与再婚的丈夫也生了女儿。离婚的父母与明日香的关系现在似乎还算稳定。
“我们想要办场盛大的婚礼。”达哉说。
“倒也不是要租借气派的场地办什么豪华的世纪婚礼。只是,我们想把能请的人都请来当着大家的面报告我们的婚事。当然也希望明日香的父母都能来,二人的新妻子和新丈夫,以及明日香的弟弟妹妹最好也都能来。世人常说结婚是人生的起点,但这场婚礼对我们而言是人生的终点。讲这种话,亚纪姐和康哥或许会笑,也或许会目瞪口呆,但真的是这样。今后的人生中,我只要有明日香陪伴就别无所求,明日香也只要有我就心满意足。所以,我们想在这场既是自己人生的起点,同时也是终点的婚礼盛大地庆祝一番。”
得到康的承诺后他的声音也激昂起来。
“不过,抱歉恕我突然谈个现实的话题,你们打算花多少钱办婚礼?你说想请很多人是预定请多少人?”
亚纪对于达哉最近的言行举止本就感到有点不对劲,所以忍不住这么问。
“我们想把亲戚都尽量请来,朋友也是包括中学、高中、大学每个阶段的好友都会邀请。再加上学校老师和补习班老师、打工地点的同事,以及和达哉同梯次进公司的人,所以我们两边加起来我想应该有两百人左右。”
明日香喜滋滋地回答。
“两百人的话婚礼规模会相当大哦。就算选便宜的会场恐怕也要花不少钱吧。那笔费用你们打算怎么张罗?达哉也才刚进公司应该不可能有积蓄吧。”
“那个完全不用担心。婚礼的费用我想我爸妈会借给我。就算借的金额很大,将来只要从我每个月的薪水按月扣还就行了。等我上班后住的是公司宿舍,所以房租等于免费,我们粗茶淡饭也能过日子,所以即使薪水不高,我想要偿还那点钱绝对不成问题。”
达哉的这番说辞令亚纪再次陷入沉思。身旁的康用他那天生的柔和表情只是默默倾听二人对话。
“我总觉得,你们的说法好像有点出入。”
亚纪沉默半晌之后忍不住说。
“有出入?”
达哉面露讶异。
“我和明日香说的话应该都一样才对。”
“我所谓的有出入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们的想法令我有点无法接受。”
明日香也满脸不可思议。
“所谓的无法接受,举例而言是指什么?”
达哉问。
“这个嘛……”
亚纪思考着该怎么说。
“比方说,上上次见面时,达哉你不是讲过就算就业也不想升官发财更不打算为工作鞠躬尽瘁。你还说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想调离东京,只要能珍惜与明日香共处的时间就够了。但是,我认为如果你是抱着那种心态进公司,打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就职。康当时听了你的说法,虽然表示像他这样卖命工作弄得生病也没意思;但反过来说,那正表示他努力工作到生病的地步,而且唯有这样卖命工作过,然后才能发现为了公司粉身碎骨究竟是好是坏,不是吗?康并不是像达哉那样从一开始就不想卖命工作才进公司的,他是在生病后无法再继续卖命,这才亲身体验到,就算他不这么卖命,相对的,也等于是给其他人机会。相较之下,听达哉你的说法,我觉得你好像只是抱着找到一个非常划算的打工机会的心态进入东京电力。可是,就职和选择打工机会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吧。一旦进入公司就不可能像打工那样说辞职就辞职,反过来说也不可能被随便开除。更别说是达哉这种东大毕业的新鲜人,公司那边肯定对你抱着极大的期待,想必也是视为一大投资来欢迎你加入。正因如此,公司才会设立留学制度,每个月付给你打工绝对赚不到的高额薪水。就算达哉你不想为工作鞠躬尽瘁,也没把升官发财放在眼里,但是只要进了公司,公司一定会根据给你的薪水向你要求相应的工作表现。纵使你再怎么想要以私生活为优先,我想恐怕也会发生许多身不由己的状况。我觉得,如果你抱着现在这种想法去工作,无论是对你自己或对公司都绝对不会快乐。”
“还有,你说想要举办盛大的婚礼也是,我长年看着你们长大非常能够理解你这种心情,但是,那笔费用全部向父母借然后再像贷款一样按月偿还也无所谓的这种想法,我认为是不对的。”
“如果婚礼对你俩的人生而言比什么都重要,那就应该靠你们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比方说如果你爸妈没有那种财力帮你出那么多钱,一定会怀疑你们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哪怕是暂时的,必须靠父母出钱才能完成的人生大事,你们不觉得根本就不算是大事?我总觉得现在的你们对社会和父母好像都有点依赖过度。”
亚纪一边说,一边想起过去稻垣纯平针对达哉曾经不屑的批评:“简言之,那小子没有形体。”
“是那样吗……”
片刻沉默后康咕哝,亚纪朝他看去。坐在正对面的达哉与明日香一脸尴尬地缄口不语。
“亚纪说的道理我当然也明白,但我认为达哉的想法也绝非错误。”
他斩钉截铁地说。
“至少对于一个工作得过且过把家庭看得更重要的人,叫他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就职,这话显然说得过分了。现实或许的确难以如达哉所愿,但正因如此,我反而会反躬自戒像他这样从一开始就抱着明确的人生目标是很重要的。而且他的目标是要让妻子明日香幸福,不是吗?那比什么都了不起,和这样的大目标相比,在公司的升级或工作根本微不足道。能够让明日香幸福的只有达哉,但工作却随时都有人可以取代。既然如此,哪怕是再小的事,还是选择完成只有自己能做的事,到头来,人才能够满足。关于婚礼也是,达哉的父母如果经济上不宽裕的确无法借钱,但实际上他们有这个能力,所以我认为尽管去借没关系。他的家境富裕并不是他的错,用这点来责怪他未免太奇怪了。这年头有很多人都是面不改色地向父母要钱来举行豪华婚礼。和那些人比起来,他俩打算按月偿还这笔钱我认为已经很了不起了。我最近常常在想,人生就像台风过后坐着小橡皮艇在水位暴涨的河面上随波漂流,完全无法照自己的意思走。但是,即便如此,至少还是别让小艇的船头歪斜比较好,为此先决定自己的船头要往哪个方向就非常重要了。就这个意义而言,达哉和明日香都已将方向锁定在二人的生活上,所以只要好好掌舵别迷失那个方向,我确信二人今后一定可以得到幸福。”
亚纪边听康说话边感到他深深的温柔。
康从以前就是这样,除非真的很过分,否则从来不会批判别人、给别人扣上罪名。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温和个性曾令年轻时的亚纪感到齿痒、不满足,现在反而觉得他很伟大。刚才走在银杏大道时,他也说树木比人类更进化。之前他曾在信上提过,在痛苦的化疗期间,他在医院的窗口发现小花,决心要像那朵花一样活下去。康这种宽大为怀的精神,是自己这般器量狭小的人望尘莫及的。
“对不起。”
一直保持沉默的达哉冷不防说。
“也许我们因为终于可以结婚,所以有点得意忘形了。亚纪姐的意思我很明白。关于婚礼我俩会好好再商量看看。”
明日香也抬起低垂的小脸。
“我也是只要能与达哉结婚就心满意足了,包括钱的事情在内我们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重新思考。”她说。
“那样也好。”
康以平静的语气说。
“不过,我们还是乐于担任媒人,所以无论是要采取哪种形式的婚礼最好还是好好办一下。其实我们也该效法你们邀请亲朋好友办个像样的婚宴,可惜我这个好强的老婆坚称这把年纪还办婚礼太丢人,死都不肯同意,再加上我的病,她父母尤其是父亲到现在还不同意我们结婚,所以迟迟难以实现。”
他相当诚实地说出自家的麻烦。在这种地方也令亚纪感到康对别人的细心体贴。
“既然有康拍胸脯保证,那就照明日香你们的意思去做吧。我收回前言。什么也不说了。因为我早已决定康说好的我就好。”
亚纪这么补充。
“冬姐居然会说出这么小女人的话,真叫人不敢相信。”
明日香当下戏谑地插嘴,逗得康与达哉都放声大笑。
出了荞麦面店一看,幸好雨已停了。在店前与二人道别后,亚纪夫妻从外苑前车站搭地下铁。坐到平井的公寓约为四十分钟。
自香港返国后,亚纪就让康搬进自己的公寓。七月辞职时房贷还剩下五百万左右,但这笔款子也用亚纪的退职金还清了。康本来说他要付但亚纪拒绝。房子虽小但就小两口过日子的话倒也别无不便。
“枉费明日香他们本来那么开心,都是我多嘴多舌真对不起他们。”
亚纪在电车上这么一说,康露出笑容。
“不会啦。我是看亚纪一说他俩就绷紧脸孔所以才刻意反驳,其实我认为你的意见很正确。我看着他俩也有点担心。”
他说。
“担心什么?”
亚纪反问。
“他们那样互相依赖,万一其中一方早早就死了到时该怎么得了。亚纪难道都不觉得不安吗?”
康一本正经地说。
亚纪一语不发。
“有可能突然发生意外,也可能年纪轻轻就像我一样得了癌症。达哉和明日香,如果不试着训练彼此拉开一点距离,失去另一半时真的会一蹶不振。就算再怎么深爱的人,一旦死了,活着的那个终究不可能只靠那段回忆过日子。”
“是吗?”
亚纪呢喃。死去的沙织蓦然闪过脑海。
“不过,如果有了孩子或许又不太一样吧。”
“你也觉得,假使我死了,你会无法只靠回忆活下去?”
亚纪一边这么问康,一边自问,在康死后,自己是否能够只靠与他的回忆活下去。至少再过几年吧,如果老天爷愿意再多给一点时间让他们共度她感到一定可以。但是,以自己夫妻的情况,这几年正是矗立眼前的一大难关。纵使康死去,亚纪强烈渴望自己能够天天想念着他活下去。为此,她必须以超乎寻常夫妻数倍的密度共度与他的宝贵时光。
“我想你应该不可能比我先死。但是,万一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我八成也会立刻死去。我觉得一定会这样。”
康坦然说道。
“你别说傻话了。”
“谁叫你自己先要问起这种不吉利的问题。”
“还不都是因为你说什么如果其中一方死掉,又什么年纪轻轻就像你一样得癌症,净说这些不中听的话。”
“对不起,我错了。不过,看着他俩真的会这样觉得。”
就在康道歉之际电车已抵达丸之内线的御茶水车站。
要回平井必须搭乘总武线,所以他们从地下铁换乘JR。行经挤满换车乘客的狭小通道后,亚纪二人走上JR御茶水车站的月台。
时间才刚过下午四点,但天空已被灰色云层尽数掩埋,因此月台暗如薄暮。气温好像也渐渐下降。亚纪自皮包取出小型保温瓶,在瓶盖注入枇杷叶茶递给康。这已是常例,所以康也理所当然地接过来热茶啜饮。这种枇杷叶是长冈的佐智子按月寄来的,早晚煮成茶水,康与亚纪都经常饮用。枇杷叶煮过之后会变成美丽的琥珀色的茶水。味道也没有苦涩怪味,非常好喝。
办妥结婚登记后亚纪与康立刻一同回家报告,四郎与孝子似乎都相当震惊。尤其是四郎,一听说康得过肺癌当下愕然。
“在我有生之年,再也不想二度尝到痛失子女的悲哀。也不想再看到我的孩子失去伴侣为之悲叹的模样。”
四郎说着,当着康的面公然宣言绝对不同意二人的婚事。
从此,亚纪与两国娘家的往来在这五个月当中完全断绝。
父亲看似反应过度的反弹,令亚纪事到如今才赫然发觉父亲失去沙织有多么痛苦。
雅人与春子都很祝福亚纪的结婚。雅人夫妻至今还没小孩,但是似乎很恩爱。夫妻俩也努力在她与父母之间打圆场,虽然孝子态度软化了,四郎却连长子夫妻的劝说也坚持不肯让步。
七月六日星期六,他们回长冈向佐智子报告婚事。
佐智子已经七十一岁了,但依旧年轻活泼。那次的蜘蛛膜下出血完全没留下后遗症,乍看之下实在不像是生过那种病的人。三年前失去丈夫后,现在她与长子阿学及儿媳佳代子一同打理佐藤酒厂,佐智子好像也对店里的大小工作颇为卖力。阿学夫妻生了奈津子这个女儿,今年已经七岁了。
亚纪二人搭乘的“朱鹭三一三号”在中午十二点前抵达长冈车站。
佐智子与阿学、佳代子、奈津子全都来到新干线的月台上迎接他们。
亚纪一下车,就看到佐智子一个人远远伫立在月台的长椅旁。
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亚纪的眼中自然溢出泪水。
亚纪几乎是被康推着走近佐智子。佐智子目不转睛地凝视亚纪的脸,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动。
亚纪穿着为了这天特地买的白色套装。
走到身边时,佐智子伸出双手。亚纪用两掌包住那细瘦的手紧紧握住。笔直地看着佐智子。
“对不起,这么晚才来。”
亚纪道歉。
佐智子终于展颜一笑。
“就是啊。整整晚了十年呢。”
她说。佐智子也泪湿双眸。
亚纪已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拥抱佐智子。
“来得好。我一直一直都在等你呢。”
佐智子哽咽地在亚纪的耳边嗫嚅,久久抱着亚纪不放。
7
验孕棒的小圆框清晰浮现紫红色的直线。
这下子肯定不会错……
但亚纪还是无法把这个事实视为事实。康去上班后,她立刻做了初次检验。那次也是不到一分钟就在小框出现阳性反应的线条。线是深紫红色,说明书上写着就算颜色很浅只要有线条出现就表示是阳性。为求谨慎她也查阅了验孕棒制造厂商的网页,显然亚纪的情况可以判定为阳性反应。网页上讴歌这种验孕棒的正确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吃完午餐后她再次试用验孕棒。
结果还是一样。
一九九八年一月自福冈归来后,亚纪就一直生理不顺。当时早已逼近三十五岁,所以她想也许是年龄的关系早已放弃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前年与康结婚后生理周期竟逐渐稳定下来。现在几乎已恢复二十八天的理想周期,经期的不适也比以前轻微多了。
结果这个月突然又乱了,所以亚纪猜测会不会是那种可能。从上个月算起到今天为止,月经已经迟了整整两周。
买回验孕棒是在三天前。亚纪在这三天当中,一直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用验孕棒。
因为明天三月十八日星期四是康定期检查的日子。更何况这次并非普通的检查日。康的肺部肿瘤确定自片子上消失是一九九九年三月十七日的事。转眼已满五年,如果明天的检查确定没有异状,康就等于成功熬过了五年生存期。半年前做检查时,主治医生也说过:“下次检查如果没问题,今后只要每半年验一次血,一年照一次片子应该就够了。”
亚纪近两年来心心念念的“总之先撑过五年”终于将要结束。
亚纪当然也想过等到明天做完检查再确认是否怀孕。但另一方面考虑到康最近的身体状况,她又觉得在检查前先验孕一下好像会比较容易整理心情。就这样苦恼了三天之后,到了今早她终于决心使用验孕棒。
然而,这样实际面对现实之后,亚纪更加不明白今后该如何是好了。
首先,她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已经怀孕的事实。
婚后这一年九个月,亚纪从来没想过要有小孩。今年十月她就要满四十岁了,要怀孕本就很困难。但是,比之更胜数倍的是,比起期待新生命她更忙着守护眼前爱人的生命。
亚纪将两支细棒状的验孕棒收回盒子里,把盒子藏进卧室梳妆台抽屉的深处。然后在床上平躺。种种念头在脑海盘旋怎么也理不出个思绪。她试着轻轻摩挲下腹部。这个肚子里有康的孩子——这么一想全身好像忽然热了起来。康与我的宝宝即将诞生,我可以当妈妈——想到这里连意识都好像染上热度。
怎么办……
今晚康回来时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去迎接他?
早知如此,还是该等明天检查结果出来再验孕。但是,怀孕的事实不可能因此改变。不管怎样都得把这个事实告诉升格当爸爸的康。
今晚暂时先别告诉康吧。明天的检查结果如果理想就立刻告诉他,如果结果不佳,那就另找适当的时机再告诉他。
现在的亚纪能想到的顶多是这些。
卧室的窗口注入柔和的阳光。亚纪保持仰卧的姿势只把脸对着光源。转头的时候含在眼中的泪水顺势沿着太阳穴滑落。她一再用力眨眼让模糊的视野恢复清晰。这一星期来东京也急速温暖。外面的阳光明白宣告着春天的到来。
幸好今天就知道了,这一定是个好预兆,亚纪拼命试着这么相信。但下一秒,“康的病如果复发,自己有孕在身就什么也不能帮他做了”的不安也自心灵的缝隙之间探出头。
如果癌症复发,康会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亚纪的怀孕呢?
会因为孩子即将诞生激发出他与病魔搏斗的勇气吗?肺部小细胞癌的复发没有决定性的治疗法。一般而言,不到半年就死亡的例子也不少。更何况康这样年轻,一旦癌细胞再次增殖,分裂速度想必会更快吧。在病情走到严苛的发展之际,康会以什么眼光凝视肚子渐大的亚纪?当他醒悟自己连即将出生的孩子都见不到时,他又会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接受那个现实呢?
窗外的景色再次模糊。亚纪用左掌抹去眼泪。
康这一个月以来的身体状况,即便在亚纪看来也非比寻常。
虽然康装作毫不在意,亚纪也在言行举止之间极力避免流露忧心,但是他半夜猛咳无法入眠,一直低烧不退,出现了这些以前没有的症状,所以他自己心里肯定也相当担忧复发的可能。
婚后,康立刻将病历详细向她交代过。据说,当初在美国他感到身体不对劲接受检查,同样是因为低烧、全身无力,以及咳个不停。想起那段往事,现在他的状况说是与当时一模一样也绝不为过。
追本溯源二月初的感冒是导火线。当时他突然烧到三十九度去看医生后被诊断为流感,开了克流感给他服用。这种药的药效令康立刻退烧,只休息两天就重新上班,但之后康的身体一直没有完全复原。一到傍晚就开始发低烧,深夜必然会咳个不停。盗汗的情况也很严重,有时一晚就能令内衣湿透。虽然每天症状时轻时重,但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
康经常抱怨,可能是因为今年开始的繁忙公务影响到身体。
二〇〇四年一月他成为战略企划部长,过完年突然接到派令不容分说就被调职,这是他想推也推不掉的人事异动。前一任的企划部长于正月二日在家中突发心肌梗死,就这么撒手人寰。去年一年,康都在和这位部长一同推动与NTT结盟的超大型企划案。也因此,公司高层才会决定把康平移过来接手战略企划部长这个企划案实质负责人的位子。
这次的人事异动堪称社内异例。过世的前任部长早已列名执行高阶主管,因此接下他的位子,也就表示今年六月的股东大会过后康很有可能会成为执行高阶主管。届时,他将以四十三岁的年纪加入董事会,在同期当中算是升官速度第二快。
然而,康自己对这个因前任死亡而接下的位子兴趣缺缺。工作量随之大增,责任也一下子变得更重。本来他很想推辞,但是顾及与企划案的关联他实在推不掉。
亚纪也在得知这次异动后萌生不祥的预感。什么时候不好挑偏偏在即将届满第五年的前夕接下这种出乎预料的人事调动,她总觉得会对三月的检查结果蒙上阴影。一方面当然也是担心康平时本就忙碌的工作这下子会变得更累。
果然,接任企划部长后,康本来还能勉强休息的周六周日这下子也忙得不得安生了。本来每周有三天回家吃晚餐,也因为新官上任要拜会客户以及与部下聚餐而取消,有时甚至整周都抽不出空儿回家吃饭。他这样硬撑久了,终于在二月初感冒,就此令身体状况大坏。
亚纪躺了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泪干之后缓缓起身。放在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正指着下午一点半。
纵使为了明天的事愁眉苦脸也没用。现在又还没确定一定会复发——她试着如此转换心情。
今天,为了明早的检查,康会提早返家。亚纪想弄点好吃的东西给他吃。做个好久没做的西班牙海鲜饭吧。改成日式风味,试着在汤头加点芝麻酱吧。去银座的百货公司找点新鲜的食材吧。如果接触到明媚的户外空气,也许这种忧郁的心情也会开朗一点。
亚纪下了床,一鼓作气站起来。
她挺直腰杆,再次将双手隔着裙子抚摸腹部。
手掌在肚脐下方停驻,她静静闭上眼。
我的宝宝,请你一定要守护你的父亲。
亚纪在心中轻轻默念。
8
蓦然醒来,本该睡在身旁的康不见踪影。
亚纪反射性地起身,打开床头灯。她朝闹钟投以一瞥以确认时间。清晨五点二十分。天还没完全亮。窗帘的缝隙之间也依旧是无垠夜色。凌晨三点过后康咳得很厉害,亚纪给他吃了一包止咳药。替他拍抚背部一会儿后,他再次发出鼾声,于是亚纪也就这么再次睡着了。亚纪生来对声音特别敏感,所以她知道后来康并未再次咳嗽。也许是去上厕所了吧。
她等了一会儿但康并未回来。
亚纪离床,打开卧室的房门走到狭窄的走廊上。隔着玻璃门可以看到客厅透出灯光。
她看到康坐在电视机前沙发上的背影。
轻轻敲门后她打开通往客厅的那扇门。亚纪绕到康坐的双人沙发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早安。”
康含笑迎接她。
“你怎么起来了?睡不着?”
亚纪也露出笑容,问道。
房间开着暖气。虽说春天已经来临,但清晨气温还是相当低。
“没有,吃了药以后就睡得很熟。”
“我去替你弄杯什么热饮吧。”
“不用了。倒是你自己其实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不要紧。我也睡得很饱了。”
康在睡衣外面套着他爱用的喀什米尔羊毛开襟外套,也穿了袜子。总之,绝对不能让身体受寒——这是亚纪在这一年九个月当中一再提醒说到嘴都发酸的叮咛。就东方医学的观点看来,所有的病都是因血气滞碍而生。癌症也不例外。而阻碍血液流通的最大因素说来说去当然还是“受寒”。
哪怕是即将接受第五年检查的今早这一刻,丈夫也如此忠实遵守自己叮咛的模样,令亚纪不禁热泪盈眶。这个人虽然一直与复发的恐惧搏斗还是如此努力到了今天,想到这里她的心口发烫。
“我还是弄点东西喝吧。红茶可以吗?”
康点头,亚纪去厨房。
烧开水的期间亚纪抹去眼中的泪水,把红茶放在托盘上回到沙发边。
“其实我做了一个有点可怕的梦。所以就醒了。”
康喝了一口热红茶后忽然说道。
亚纪把自己的杯子放回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
“什么样的梦?”
她不动声色地问。
康露出追寻几许回忆的表情,然后开始叙述梦境内容。
“不知道是哪里,总之,我待在一栋很大的建筑中,睡在坚硬的床上。好像是个非常非常大的房间,但四下一片漆黑,到底有多大实在看不出来。只是那个房间只有我一人没有别人在。我开始担心亚纪上哪儿去了,想从床上坐起,但不知怎么搞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倒也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这样有点麻烦,然后就默默躺着。结果过了一会儿,突然间,远处传来宛如打雷的巨响,紧接着又响起激烈的地鸣,整栋建筑开始左右摇晃。这下子我也紧张了,急着想从床上跳起,可是身体依然无法动弹。摇晃越来越厉害,最后墙壁和天花板开始破裂,我睡的床铺周围乒乒乓乓地掉下水泥块。我心想这样说不定会完蛋,于是叫了起来,那一瞬间,仿佛巨大梁柱的黝黑物体朝我身上倒下。但是真正可怕的还在后面,不知不觉中,我正从高处眺望那栋建筑瓦解的样子,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一间很大的医院。我拼命挣扎试图回到地面上,试图自瓦砾堆中找出自己的身体。但被大量的瓦砾掩埋根本不可能找到。就在我正想放弃,重回高处时,我蓦然发觉。对了亚纪到哪儿去了。我心想,亚纪该不会跟我一样被压在垮掉的建筑物下死掉了吧。这么一想,我就觉得心痛欲碎,赫然回神已经醒了。”
康一说完就开始咳嗽,慌忙啜饮手边的红茶。
“好奇妙的梦。”
亚纪等他咳完后才说。
“会吗?被你这么一说也许是吧。醒来时,想到今天是检查的日子,做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得丢脸的梦令我有点沮丧。不过,坐在这里发呆的期间,我也开始觉得那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梦。我想,我怕的不是自己会死而是与亚纪分离。我记得即便在梦中我也不怎么害怕自己的死。只是,一想到亚纪可能死掉了我就害怕得要命。仔细想想还真奇怪。反正我也死了,照理说有亚纪在地下陪着我应该很好。”
亚纪把手放在肚子上聆听康叙述。自从得知怀孕后,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忍不住就是会把手放在肚子上。明明才半天时间,却已对体内孕育的生命爱不释手。
我的宝宝,妈妈也会加油,所以你也要保护爸爸哦。
她在心中呢喃自昨天起已重复几十遍的话。
“人死了不知会变成怎样。亚纪你觉得呢?”
康仰起低垂的脸,朝亚纪笔直看来。
亚纪强忍泫然欲泣的冲动正在专心一意地对肚子里的宝宝说话,所以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我不太清楚。”
她好不容易才这么说。
“死了就会陷入永无止境的长眠吗?没有梦的睡眠。那跟一无所有没两样呢。”
康再次小声咳嗽。
“我去煮点姜汤吧。”
亚纪正欲起身,康以眼神制止。
“难得有这机会我想和你聊一下。”他用平静的声调说。
亚纪重新坐下将双手自腹部移开。
“五年前我住院时,经常在想如果自己死了会去何处。但不管再怎么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所以然。不是因为很不想死所以才无法想象死后的事,是真的什么都想象不出来。只是在药效的副作用最强烈几乎令我完全吃不下东西,甚至感到自己恐怕会这样衰弱而死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死了会去何处这个答案在活着的时候八成绝对不会明白吧。唯有这件事真的要等死了之后才知道。但是说来不可思议。当我察觉到这点,当下觉得,虽然完全不知道那会是何处,但自己死了以后肯定会去某个地方吧。现在,虽然已无法明确回想起当时的感觉,但我记得我当时的确是这样确信的。”
康镇定的言谈,使亚纪原本波涛汹涌的心渐渐平静。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应该好好与康谈谈才对吧。
“我认为,人死了一定会回到出生之前的世界。”亚纪说。
打从年轻时她就隐约这么觉得。我们打开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扉来到此地,并且也将经由同一扇门离开此地。
“出生之前的世界是什么世界?”康一本正经地问。
“我想,应该是和这里非常相似的世界。”
“会吗?”
他面现讶异。
“对。我莫名地这么觉得。与这个世界接续的世界,就像隔壁邻居一样。这个世界如果是这样,另一个世界如果不一样岂不是很奇怪。否则,这个世界呈现这种形貌不就失去意义和理由了吗?我虽然不认为这个世界是多好的世界,但是,我认为它打造得很精巧。所以,我想出生之前的世界一定也是类似这样。”
“那,你的意思是说的确有阴间世界?”
“这个嘛,我想应该有吧。而且,出生之前的人和死掉的人也许全都住在那里。说不定跟这个世界一样。”
“哦?”
康渐渐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所以死亡一定没那么糟,等我们回到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做过的事也会一一得到回报。原本越不幸的人也许到了那里就会变得越幸福。”
亚纪说着,明白自己的眼中又渗出泪水。她打从心底希望死后的世界真的会是那样。
“那倒是个方便的世界。”
康笑了。
对亚纪来说那张笑脸令人心碎万分。
“别笑了。我可是真的这么相信。”
她忍不住语带怒气。
“抱歉,抱歉。”
康立刻老实道歉。
“那,我许你一个承诺吧。”康主动说。
亚纪不解其意,露出一脸问号。
“如果我先死,的确如你刚才所言有另一个世界,我一定会回来通知你。”
对于他这番出乎意料的发言,亚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想想哦。该用什么方法比较好呢。”
康看起来是非常认真地在思考。
“那种话题,别说了。这不是今天这种日子该谈的话题。”
但是,康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我想想看哦,届时我已经没有肉体了,所以变成其他的生物回来找你好不好?还是选个罕见的生物比较好吧。如果变成附近常见的狗呀猫的,你就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我了。”
“拜托你别再说那种话了。我不想听。”
亚纪做出掩耳的动作,回视着康。
即便如此,康还是毫不在意,换个姿势深深窝进沙发闭上双眼。他皱起眉头,做出仿佛要竖耳聆听细微声音的肃穆神情。
亚纪对于康那种姿态感到某种难以亲近的距离。她觉得眼前是她过去从未见过的康。
“喂,你怎么了?”
这么喊他的瞬间,他倏然睁眼。
“就变成雪白的马吧。”
康用宛如要牢牢钉穿的目光凝视亚纪用力说道。
“如果真有那个世界,我会变成白马去找你。我死后,如果过了一阵子有匹白马在你面前出现,那就是我,那表示的确有另一个世界。”
“喂,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今早的你好像怪怪的。”
亚纪忍不住语带恳求地说。她开始感到全身发冷。她觉得康好像会就这样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时,康终于露出平日的表情。
“对不起。不过,现实还是得面对。”
他恢复以往的冷静口吻。
“今天的检查想必会确定我已复发。因为这一个月来我的身体状态很不寻常。我想你应该也已察觉,这和当年我初次发现罹患癌症时的症状一样。虽然遗憾,但还是视为十之八九已经复发比较妥当。”
那种事又还不确定,怎么可以现在就讲得这么武断,讲那种丧气话万一真的变成那样该怎么办——许多话在亚纪的脑海闪过,但现在当着康的面她就是无法出声。
“我总觉得和你厮守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康停顿了一会儿,冷不防嗫嚅。亚纪默默凝视他像要强忍什么似的咬紧嘴唇。
“但是,我不希望你为此太过哀伤。我已经了无遗憾了。与你结婚,也已实现了我多年来的梦想。虽然时间或许短暂,但能够与你一同生活我真的很幸福。当然,在外人看来也许只会同情我的一生何其短促,但对我来说,我认为这一生很有意义。就连我的病也是,只要想成多亏这场病才能让我与你重逢,就不会有太大的不甘心了。只是,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要留下你一个人自己先走。我得到了十二万分的幸福,却只带给你哀伤,让我真不知该说什么话来道歉才好。所以,至少我希望能让你明白就算我死了也绝对没必要难过。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不过,我想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既然如此,如果有什么死后也能替你做的我希望做到。刚才脱口说出奇怪的话,但听着听着,我开始真心觉得如果真的如你所言有死后的世界,那我一定要回来通知你。这样的话你或许就可以摆脱死亡的恐惧了。或许就能像我一样毫不畏惧地克服死亡了。”
亚纪把康的话字字刻入耳中,不禁为之战栗,仿佛二人已被某种不可解且不知名的事物纠缠不放。本该变得相当温暖的室内却显得异常寒冷。
康刚才说的话,与三年前的六月,亚纪参加完雅人与春子婚礼之后看到的沙织遗书内容极为相似。希望你不要为我的死伤心,或许别人会说我的一生太短暂但对我自己来说却是满足的人生,就算我死了,如果有我能做的,无论任何事我都想为你做——字字句句,都与沙织生前写下的话如出一辙。只是,如果单只是这样,就二人境遇的雷同性看来,多少也不得不承认人在这种状况下的确会有同样的心理。
但是,问题在于实际上不仅如此。还有别的事令亚纪之前就已一直耿耿于怀。
前年五月康收到亚纪的信后写来的回信上,有段不可思议的记述。就是因严酷的化疗导致身体极度虚弱的康,重新发现生存希望的那段小插曲。康对于那天的事,清楚记载着是“四年前的十月十一日星期天”。并且接着写到,就在那天,他在医院的窗边发现“类似波斯菊的美丽黄花”,于是“下定决心要认真面对自己的病”。
亚纪看到信中这一段的瞬间,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她强烈感到自己与康之间的确存在着无形的联结,尝到全身为之战栗的感动。
然而,反刍康刚刚说出的一字一句,某个念头急速在亚纪的脑海中扩大。康那封信中的“十月十一日星期天”正是亚纪与沙织一同前往砧公园,一同观赏怒放的黄色波斯菊的一九九八年十月十一日。前一晚,沙织耗到半夜,写成日后亚纪看到的那封留给雅人的遗书。
无形的联结真的是绑在自己与康之间吗?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
当时亚纪在黄色波斯菊的花坛前看到一名轮椅青年,不禁遥想起康的病。之后青年离开,在她与沙织的对话中,沙织曾喃喃低语:“我想,我已活不久了。”那时候,亚纪听着沙织说的话,回想起数年前头一次从孝子口中听说沙织这个人的往事。对于当时将康的结婚与雅人的结婚重叠萌生不祥预感的自己,她再次陷入一种费解的心境。沙织说的“活不久”这句话,带给亚纪的印象是仿佛肉眼看不见的命运长河正要将她冲走。继而在那滔滔奔流中,康与雅人、亚纪自己似乎也坐在同一艘船上令她萌生不寒而栗的感触。正因如此,当时她才会忍不住用严厉的口吻劝诫沙织“别想太多比较好”。
真正联结在一起的,不是自己与康,其实是沙织与康吧。
亚纪感到这突然降临的诡异念头,堵得她心口喘不过气。自己怎会有那么荒唐的想法呢。为何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日子……
亚纪想挥除自己的妄想,于是看着眼前的康。他似乎对亚纪漫长的沉默不知所措,正茫然看着窗帘紧闭的窗子。
“就算癌症复发,我也绝对不会让你死。”
亚纪把手放在肚子上,用坚定的语气这么强调。
因为有这孩子在,亚纪想。这孩子一定是联结自己与康的命运结晶,她想。
康转过头来软弱地微微点头。
“我也会全力与病魔搏斗。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然而,他这么说完后,又开始猛烈咳嗽。
9
沉浸在热水中,亚纪一再舒服地叹气。
在热水中放松多余的力气轻触自己的胸部。的确,两边的乳房好像都有涨大之感。
昨天,她与康立刻前往位于锦系町的都立墨田医院的综合周产期母子医疗中心接受诊察。做完内诊与尿液检查后确定怀孕。“怀孕两个月了。预产期大概是十一月十日左右。恭喜。”医师如此宣布。当场,也问起有无胃部不适等害喜症状、乳头的黑斑和乳房胀大等问题。
一出诊疗室,亚纪就朝站在门外迫不及待的康比出小小的胜利手势。那一瞬间,他曲肘夸张地握拳拉弓,扑过来抱紧亚纪。
得知亚纪怀孕后,康的喜悦简直超乎想象。
验孕剂出现阳性反应的事,前天听完康的检查结果之后亚纪就说了。当时二人已回到离医院最近的车站,暂且先在附近的星巴克坐下。亚纪本来犹豫着在这种状况下是否该说,却还是心一横说出来了。康听了之后愣了半晌。露出听不懂亚纪在说什么的表情,就像等待答案的小孩般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回视亚纪。
“对不起,这种时候又说出这种吓人的话。”
康一直沉默不语,所以亚纪半带腼腆地这么说。
“所谓的阳性,简言之,就是我们有孩子了?”
过了很久之后康才问。
“我想应该是。市售的验孕棒,只要出现反应据说应该就是百分之百不会错了。”
“原来如此……”
刚才的诊断结果就已令康相当混乱了,所以一时之间他似乎无法顺利转换思绪。
“不过,如果不去医院请医生做检查还不能确定。现在还不是很肯定,我想等看过医生之后再考虑今后的事就好。不管怎么说,今天对你是非常重要的日子,结果我却节外生枝,真对不起。”
亚纪再次道歉。
康似乎还在沉思又沉默半晌。但,他倏然朝手表一瞥。
“才下午两点半。现在立刻就去医院吧。”
说着就猛然起身。
亚纪吓了一跳。
“你先等一下。如果要去医院,至少要选个设备完善、风评比较好的综合医院,也要买几本怀孕的书,在看诊之前我想先充实一下预备知识。”
她催促风风火火的康先坐下。
但是,他没坐下。披上搭在椅背的外套后把桌上的杯子连同亚纪的一起拿起。
“那我们现在就去大一点的书店。”
然后就匆匆往门口走。
好好的咖啡连碰都没碰上两口就离开。无奈之下,亚纪只好朝车站迈步。但康的手立刻从后面伸过来,这次被拽住的是她的手臂。
“你怎么还这么悠哉。”
他好像很气愤似的把亚纪一路拉到出租车乘车处,让亚纪先上车。
“麻烦你到八重洲图书中心。”
他如此吩咐司机。然后,他用强烈的语气补上这一句:
“司机先生,我太太怀孕了,麻烦你开车注意安全。”
在书店费了不少时间筛选数量繁多的书籍,而且中途亚纪还被带到二楼的咖啡座,书是康一个人挑的。回程当然也是坐出租车,康在车上立刻开始浏览刚买的书。
对于自己的检查结果他似乎早已抛到脑后了。
回到公寓,康花费两个小时左右把书看完。然后,上网仔细查阅书中介绍的都立墨田医院。“明天就去这里吧。”他说。其间亚纪没事可做,只能替一回家就埋头作业的他泡泡茶、洗洗堆积的脏衣服来打发时间。
“这样子简直分不清怀孕的到底是谁。”
亚纪目瞪口呆地对着打电话到墨田医院妇产科预约翌晨九点半看诊的康说。康似乎这才终于喘口气。
“反正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对了。”
他文不对题地说,
“放心。明天,我会陪你一起去医院。”
说着他挺起胸膛。
把肩膀以下完全浸在水中,亚纪反刍康前所未见的亢奋。仔细回想他这三天来的态度亚纪就忍不住想笑。
“总言之,到怀孕十一周为止流产的可能性最高。至少还有一个半月必须尽量静养。也严禁酒精与药物,单独外出时也要充分小心,这段期间家事我也会尽量代替你做。”
这才想起,刚才康也一再重复这套台词。
就拿前天来说,当时亚纪正要开始准备晚餐。
“总之,明天去医院之前算我求你请你绝对的好好待着别乱动。晚饭顺便先庆祝,叫外送寿司就好。”
康甚至如此一本正经地恳求。
超过三十五岁才生第一胎的女人,按照国家规定据说被称为“高龄初产妇”。至于亚纪由于预产期十一月十日那天已经满四十岁了,所以在那当中尤其属于高年龄层。高龄生产者,流产及早产、难产的频率也增高,此外胎儿先天异常的概率也特别高。最令人担心的据说是妊娠中毒。
康从书中得来这些知识,似乎异常担心。
但是,亚纪即使听他朗读再多这类记述,也丝毫未有不安之感。她切实感到,区区一个肚子里的宝宝,一定可以好好生出来给康看的自信,在这几天内源源不绝地自体内涌现。基本上,如果和康的病比较起来,要克服这种程度的课题根本不算什么。
替她诊察的医师也说:“就年龄来考量或许也会有种种不安,但生产时个人差异的因素远远来得更大,所以也不需要太在意。有很多人虽是高龄初产也照样能够正常分娩。”
事实想必正是如此吧,亚纪想。
况且,墨田医院的周产期中心是连母体胎儿集中治疗室都有的高度产科医疗机构,对亚纪这种高龄初产妇来说是最适合的医院。现在的妇产科医疗、新生儿医疗和过去比起来已有长足的进步。四十岁过后的生产,在晚婚化的当今社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那么担心呢?
向来以冷静见长的康居然完全慌了手脚,所以她才会觉得特别有趣。
洗完头发与身体,正重回浴缸浸泡时,不意间浴室的门一开,康进来了。
“我也可以一起泡吗?”
他嘴上这么问,但早已脱得精光。亚纪缩起原本伸长的双腿在浴缸内腾出空间。康缓缓把身体沉入热水。水溢出冒起冉冉白烟。
“真舒服。”
眼前的康似乎心情很好。满脸笑眯眯的。
“说到这里,你昨天和前天好像都完全没咳嗽耶。”
应该有一个月没有一起泡过澡了吧,亚纪边想边说道。
“就是啊。神奇地完全不咳了。低烧和浑身无力的现象也云消雾散。”
前天的检查结果,无论是血液数值和照片都毫无异常。
“今后不需要再担心了。已经过了五年了,所以我想应该可以说是完全康复了。不过,今后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继续做检查。”
主治医生这么宣布时,康那看似意外的表情令人难忘。最近关于这阵子身体状况不佳及不停咳嗽的情形当然也问过医生,但医生毫不在意地说:“是有点感冒吧。咳嗽和低烧持续,说不定是轻微的过敏症状。因为也差不多是花粉的季节了。”然后只开了止咳和抗过敏的药给康。
“都是你讲那种怪梦,老是说不吉利的话,害我当时真的在想该怎么办。让人担心也该有个限度嘛。”
亚纪开玩笑地说。
但是,这么一说出口,好像多少可以理解这几天康过度紧张的理由。这五年来,他该不会一直心痒难耐地很想担心别人吧。婚后也总是只有他给亚纪增添负担,其实令他既不甘心也感到齿痒。所以,他也许是想扳回一局,对于这次的事才超乎必要地为亚纪担心……
“我也觉得是自己不好。但是,人的心情就是这么麻烦。我再次深有所感。得知检查结果时连我都如坠五里雾中。前天早上也是,我本来压根不打算那样危言耸听。我以为自己的病一定是复发了。结果,得知并非如此的当下,本来那么严重的咳嗽也立刻停止了,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呢。”
康露出羞赧的表情。
“我这个男人真是胆小鬼。”
亚纪伸手把康的手臂拉过来。
“没那回事。你已经非常努力了。倒是我,在值得纪念的大好日子说出怀孕的事,我才觉得对不起呢。现在我很后悔为何没有多等一天再说。那天,我俩应该好好庆祝你的病康复才对。对我来说,比起有孩子,你的病康复更令我开心。”
“你讲这种话,肚子里的宝宝会生气哦。有孩子对我来说就是最棒的礼物了。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这次检查结果良好,也全部都要归功于亚纪和宝宝。”
康的话让亚纪的心口涨得满满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跟我一样打从心底高兴他的爸爸能够克服癌症——亚纪在内心说。
康轻轻把手放在亚纪的肚子上。
“虽然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但这孩子一定会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就算是为了这孩子我也得尽量长命百岁才行。”
康凝视亚纪浸在热水中的腹部像要告诉自己似的说。亚纪忍不住不假思索地扑向他怀里抱住他。康张开双臂,牢牢接住她的身体。
“我一定会好好生下这孩子,所以你别担心。这可是报答你康复的谢礼,这点小事我一定会好好做给你看的。绝对没问题,我保证。”
亚纪说着,感到一种想起来甚至会害怕的幸福。原来自己这种微不足道的人生也能有这么大的欢喜啊,她仿佛头一次发现。她想虔诚地感谢某种巨大的存在。
“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你是我最信赖的人。”
康把手放在亚纪的肩上缓缓拉开身体。
“亚纪……”
他笔直地注视她。
“其实,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康绷紧嘴角,以平静的声调说。
10
喝着在医院贩卖部买来的豆浆,亚纪坐在门诊大厅的长椅等待叫到她的名字去结账。马上就要中午十二点了,大厅里挤满了病患及家属。在这会计窗口的一角,成排长椅也挤满等待付款的人,挤不下的人只好无所事事地杵在柱子旁边和椅子旁。
今天亚纪是第二次来看诊,医生透过内诊和超声波确认胎儿的状态后说:
“一切顺利。没有任何问题。”
反倒是亚纪,甚至还追问:
“我看书上的说明写着,现在这个时期膨胀的子宫重量会压迫到膀胱和直肠,很容易频尿或是便秘,但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有点担心。”
名叫大鹤、态度谦和的中年医师,含笑解释:
“宝宝发育正常,妈妈也非常健康。上次我也说过了,你没必要太在意年龄。便秘和频尿的现象主要还是因人而异,况且平常的饮食也会造成影响。佐藤太太看起来很年轻,我预测一定可以顺产。只是,现在的确是最重要的时期。所以就算很健康也不可以太不当回事哦。”
敲定下次产检是在正好一个月之后的五月二十一日,亚纪结束十五分钟的诊察,从二楼的周产期中心走下一楼大厅。
她立刻以手机向康报告产检结果。本来今天康也该陪她来,但临时有急事所以不能来。他已决定做到这个月底就离职,所以最近他忙着交接工作并且将剩下的工作收尾。
康提出辞呈是在三月二十二日星期一。二十日周六那天,两人一起泡澡之际,康突如其来地宣布“后天,我打算提出辞呈”时,这意外的消息令亚纪当场哑然。
然而,康的决心很坚定。
“自从接下现在的位子后我有多忙,这你也很清楚,我自己感觉,如果再这样下去癌症复发是早晚的问题。这次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反正我原本就打算迟早会辞去工作回乡下,实际上五年前也曾动过这个念头。只是,那时我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方面也是死要面子不愿意以这么落魄的姿态垂头丧气地返乡,况且脑中一隅也还惦记着你。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已如愿和你在一起,十一月也将有孩子诞生。我以前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长冈长大。况且,我老爸死后,佐藤酒厂全靠我哥一人打理好像也很辛苦。我也差不多该回去帮忙了。把这些事逐一思考之后,我认为现在正是急流勇退的好时机。嗯,亚纪,辞职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回长冈去吧。好不好?”
被康这么一说,亚纪没理由反对。早在结婚当时亚纪便已在心中发誓,只要是康想做的她全部都会让他做。她早已决定,无论何事都要尊重他的选择,与他并肩同行。
“现在辞职真的没关系?你不后悔?”
所以,亚纪只问了这么两句。
“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认为已经为公司充分卖命过了。”
听了这句话,亚纪想,应该的确如他所言吧。
康的突然求去当然令众人大惊。经营干部也强烈挽留,但他去意已决。据说,一时之间社内还流传着康要跳槽到其他同业公司、他的癌症复发等种种臆测。
半个月后这种骚动也告一段落,终于正式决定五月一日离职是在进入四月的第二个礼拜后。接到这个正式决定,亚纪分别通知长冈的佐智子及两国的父母,以及雅人夫妻和明日香等人。
佐智子对于亚纪的怀孕,以及康的离职,似乎都不怎么惊讶。当亚纪告诉她,已决定搬回新潟定居时她说:
“用不着那样急着搬回来。家里的事有学他们夫妻打理得很好,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况且现在正是重要时期,一定要照亚纪你自己想做的去做哦。有了孩子以后夫妻就没有独处的时间了,康既然也要辞职,这样正是好机会,不妨暂时先好好享受一下夫妻俩的生活吧。”
佐智子如此劝告。
“总之,你们完全没必要顾虑这边的事。光是你肯嫁进来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所以你就照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吧。”
佐智子最后如此强调。
婚后令亚纪最意外的,就是佐智子几乎完全不曾干涉过他们夫妻俩的生活。根据以前那封信的内容,亚纪曾经想象过一旦与康结婚,她和佐藤家的关系想必会变得特别紧密,但实际上佐智子难得来东京,这两年也仅见过几次面而已。就连康都满脸不可思议地说:“跟你结婚后,我老妈好像一下子完全放松了。”
得知亚纪怀孕后,态度顿时截然不同的毋宁是四郎与孝子。
自从与康结婚以来,亚纪虽然偶尔会与孝子一起在外逛逛街或是互相打电话,但她与父亲四郎再也没说过话。就连近在眼前的娘家亚纪也至今不曾踏入一步。
没想到,亚纪打电话告诉孝子怀孕一事的当晚,突如其来地,四郎夫妻竟联袂来到亚纪的公寓。当时已过了晚上九点,康也才刚下班连衣服都还没换下,亚纪只好先请爸妈进屋,四人面对面地在餐桌前坐下。
四郎对着紧张的康:
“阿康,过去我的种种无礼实在很抱歉。我要郑重请你原谅。”
说着深深一鞠躬。然后,他对着亚纪,满脸喜色地说:
“亚纪,真是太好了。干得好。”
小两口将康决心辞职回家帮忙家业的事,他们打算等孩子一出生就立刻离开东京,搬回新潟的事恳切说明,但四郎一脸早已知道的表情,倒也别无异议。
“反正去长冈,如果坐新干线的话不用两小时就到了嘛。今后的日子,要养育小孩当然是选个自然丰沛的地方最好。阿康你能为了全家人做出了不起的选择,我打从心底感谢你。”
四郎似乎极为高兴。他的态度转变之大,甚至令亚纪备感失落地怀疑,这两年来的僵持到底算什么。
“还得尽快与长冈的亲家母正式见面才行。阿康我知道你一定也很忙,但你能不能先跟你母亲商量一下?毕竟亚纪现在有孕在身,如果这次能劳驾她过来一趟那就太好了。”
孝子也在四郎身旁发出亢奋尖锐的声音。
然而,让亚纪最吃惊的是康听到岳父母提出这种要求时的回答。
“不,其实是我有件事非得和岳父岳母商量不可。本来打算一离职就立刻与亚纪一同去拜见两位,现在正好有这机会,所以我想现在就拜托你们。”
他这么唐突地说完,朝身旁的亚纪一瞥。
“这事儿我还没跟亚纪说,我个人是希望下个月能够举行婚礼。”他说。
“那样正好。届时亚纪的肚子应该还不显眼,我们也能和长冈的亲家母他们见个面。哎呀,真是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
四郎开心得脸都红了,当下表态热烈赞成。
“我也打算年内就回新潟,到时亚纪也将离开长年住惯的东京,所以我想用这种方式向这些年来照顾过她的人致意应该最妥当。”
对这意外的行程安排亚纪只能目瞪口呆地听着二人对话。
“但是,时间那么仓促会不会来不及准备。”
孝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居然已经开始担心婚礼筹备的问题了。
“等一下。我事前什么都没听说,况且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举行什么婚礼。大抵上爸你们也是的,为什么现在可以这样态度说变就变。亏你之前还一直不肯同意我们的婚事。我简直不敢相信。”
亚纪忍无可忍地说道。
“所以,我这不是当面来向阿康负荆请罪了吗?总之,状况已经不一样了。都有孩子了还不办个婚礼,你不觉得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太可怜了。”
四郎仿佛极为意外似的劝诫亚纪。
“虽说要办婚礼,其实我也不打算弄得太夸张。上个月我找去年五月请我们当媒人的那对小夫妻商量过,他们说如果找他们当初举行婚礼的青山会场应该没问题。那里是那对小夫妻中先生那边的同事父亲经营的,所以比较好商量。虽然会场的地方不大,但是感觉相当不错,我已经拜托他先帮我把五月底的周六或周日订下来。”
康继续冒出的意外发言,令亚纪愕然。傍晚她才打过电话给明日香,但明日香压根没提起这回事。只是对亚纪怀孕的消息大喜过望,对于康的离职还有模有样地说什么“冬姐也格外地辛苦呢”。
明日香与达哉按照当初的预定计划在去年五月举行的婚礼,如康所言,是在与达哉同梯次入社的同事家经营的南青山婚宴会场举行的,的确是个服务周到气氛良好的会场。
“你干吗瞒着我自作主张?”
亚纪用质问的语气说,康说:
“因为,我知道如果跟你商量一定会遭到反对,那样不就失去商量的意义了吗?”
他的脸色坦然。
“阿康,小女不才实在很抱歉。婚礼的事我们夫妻都很赞成,所以就照你决定的去做没关系。”
最后,四郎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亚纪觉得自己就算再说什么恐怕也没用。
“亚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身材又好,所以穿起婚纱我想一定会非常好看哟。”
孝子说出这种一听就知道是在哄小孩的话。
见亚纪缄口不语,康也再次强调:
“既然岳父岳母都赞成,这个节骨眼你也别太任性了。我也老早就想看你穿结婚礼服的模样。”
之后亚纪还是不吭气,使得四人之间产生尴尬的沉默,亚纪在三对一的情况下完全遭到孤立。她本来打算姑且先含糊带过,事后再私下向康表达坚决反对,但看这气氛恐怕也不可能了。为何事情会演变至此,亚纪越想就越恼火。
都快四十岁了怎么可能现在还举行什么婚礼嘛,她想。更别说是穿婚纱了,想想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如果像明日香那样还年轻也就算了,活到这把年纪谁会去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啊——亚纪一边这么想,一边回想起明日香穿婚纱的模样。当天她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全场来宾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渐渐地,亚纪过去出席的无数婚礼情景也自记忆底层逐一浮现,亚纪发现,无论是哪一场婚礼,唯一留下印象的都是新娘子身穿婚纱礼服的模样。
这么回想起来,以前每次参加朋友或同事的婚礼时,亚纪总是暗自期盼哪天自己也能穿上这袭婚纱礼服。究竟是从几时开始不再这么想了?至少直到她还在认真考虑与稻垣纯平结婚的三十三岁为止,她都还想当然地打算与纯平步上红毯。三年前,雅人与春子再婚时又如何呢?前年,与康一同受邀参加圆谷圆在大阪举行的婚礼时又如何?这么一回想,亚纪觉得好像果然是在与稻垣纯平分手、隔年再隔年的一月沙织过世后,她就再也不期盼结婚,更别说是举行婚礼了。不,更早之前,打从亚纪在三十四岁前夕得知康的发病后,或许就已把自己的幸福抛到远远的某处去了。
“亚纪,今后将要开始我们的新人生。我觉得就算是当作画下一个分界点,举行婚礼应该也不坏。”
也许是顾虑到还在焦急等候亚纪答复的四郎与孝子,康有点困窘地催促她。
亚纪虽然还没有理妥心情,但还是说:
“那么,就这么办吧。只要是你决定的事我无从反对。”
她终于点头了。
亚纪换个想法暗忖,康都已说到这个份上了,到头来也不能不听他的。
花了十五分钟左右付清诊疗费,亚纪从医院的正面玄关走出。
今天的东京也是万里晴空。今年春天异常温暖。才四月二十一日,医院前的樱树已是满树绿叶。上周六最高气温超过二十七摄氏度,关东地区早早就已写下“夏日”的记录。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多,仰望蔚蓝的天空,不似春天的强烈阳光当头照下。下午想必会更热吧。
穿过诊疗大楼的门诊出入口,迈步走向粗柱与建筑物外墙之间的第四条狭小走道时,正好走近眼前的护士小姐,突然出声喊她:
“你不是冬木小姐吗?”
亚纪吓了一跳仔细凝视对方的脸。的确很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
对方露出笑容,好像觉得很有趣地窥视亚纪的表情。这是个身材修长窈窕、仔细一看长得相当美的女子。白制服胸前的名牌写着“田中”。
“你是乡美小姐?”
亚纪说出口后,这才想起,对了,那时她好像的确说过本来是护士。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遇到真是太意外了。你今天怎么会来?是来探病吗?”
夏树乡美一脸怀念地看着亚纪。
“乡美小姐你呢,你现在在这里工作吗?”
乡美应该与亚纪同年。最后一次见面是康与亚理沙成婚当日,所以算来已超过十年了。然而,她的眼角皱纹虽然略增但是青春依旧,实在看不出今年已有四十岁。
“对呀。我在这边上班已是第四年了吧。对了对了,上次和你偶然在赤坂的饭店遇上时我不是有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你嘛。后来那一阵子我都在等你打电话来呢。我总觉得应该可以和你成为朋友。结果你却毫无消息害我好遗憾。”
乡美用听来不像夸大其词的语气说。的确,当时乡美在饭店的餐厅一边笑着说“这是情妇的必备工具”,一边在餐巾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交给亚纪。但是,亚纪与她道别后立刻阅读佐智子的来信受到太大的打击,以致她将收下的餐巾纸就这么放在桌上忘了带走。
“对不起。后来我立刻调职不再负责沼尻电设的业务,所以也就没机会再见到社长。”
亚纪一边找借口,一边暗忖:沼尻和乡美在这十年当中都被自己完全抛到脑后了。然而,现在这么重逢之后,乡美当日说过的话顿时清晰浮现。“对不起哦。打扰你宝贵独处的时光。因为我看你好像非常苦恼的样子。”她说,“无论何事都没必要太烦恼哦。有那个闲工夫烦恼还不如好好蒙头大睡。”当时她这么安慰亚纪。
“我头一次怀孕,今天也是来这家医院做产检。乡美你也结婚了吧?”
亚纪看着她的名牌说。
“亚纪你也有孩子了啊,那该恭喜你了。”乡美说着,“哦,你接下来如果有空我们一起吃个午餐吧。我也正好是午休时间,为了庆祝,这餐我请客。”
乡美开口邀约。
“就这么办吧。”
亚纪也想再跟她多聊几句,所以当下赞成。
“去医院里的咖啡座可以吗?因为我没有太多时间。”
“当然可以。”
亚纪跟在乡美后头再次回到医院里。
病栋二楼的咖啡座,亚纪点了炸比目鱼定食、乡美拿了汤面套餐后在员工专用区的一角坐下。付账时是乡美刷员工专用卡,所以亚纪决定接受她的好意让她请客。
“对了,你现在怀孕几个月了?”
乡美立刻问起。
“三个月吧。虽然医生说一切正常,但毕竟已是这把年纪,一担心起来好像就没完没了。”
亚纪用比较随意亲近的口吻回答。
“那个你完全不用担心啦。因为我也是前年才刚生。”
“啊?真的吗?”
亚纪有点惊讶地叫出来。
“对。我就是在这间医院生的。你的主治医师是谁?”
“是一位大鹤医生。”
“那你可以安心了。那位医生的技术在这间医院可是首屈一指。我女儿也是大鹤医师接生的。”
“太好了。我也觉得那位医生给人的感觉非常好。”
“看吧。我生的时候甚至顺利得令人错愕。如果可能会难产到时再赶紧剖腹就好了。反正交给大鹤医师绝对不会有问题啦。”
在亚纪看来,能够听到这间医院的护士这么保证毕竟还是安心多了。凝视乡美快活谈论的脸孔,她再次感到,这个人应该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吧。
“你生的是女儿啊。一定很可爱吧?”
亚纪说。
“那当然可爱喽。长得很像我,是个大美女。”
乡美笑了。
“不过,以这种方式重逢还真是不可思议耶。”
亚纪的语气不免感慨万千。
“就是说啊。”
乡美也满口附和。
“老实说,那天我是受邀去参加现在这个丈夫的婚礼。以前,我跟他交往过但是分手了,后来比我晚进公司的女同事要跟他结婚,所以那个女同事缠着我叫我一定要出席她的婚礼,我虽然迟疑不决还是去了饭店。但是,结果我终究无法出席。之后过了八年我与离婚的他重逢,总算得以结婚。马上就要满结婚两周年了。”
亚纪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为何要吐露这种事。但在乡美的面前好像不需顾忌,很自然地就忍不住脱口而出。
“难怪那时候你看起来脸色凝重。不过如果是这样,那一定是场轰轰烈烈的戏剧化恋爱吧。真令人羡慕。”
乡美在说话的空当也不忘津津有味地吸食汤面,附带的炒饭也被她快快解决了。看到亚纪只顾着说话,她提醒道:
“你也得好好吃饭才行。”
于是亚纪也暂时专心用餐。
“至于我嘛在那之后立刻就与沼尻分手了。因为他虽有魅力,但我跟他在一起毕竟是没有未来的。之后又经历了很多事,三十二岁时我重回护士岗位。来这家医院是在四年前。我现在在外科病房部,但之前是在内科的门诊部,我就是在那里认识我老公的。我老公在这家医院当病理检查技师。虽然比我小四岁,但他是个很好的人。”
先吃完的乡美,连亚纪的咖啡一起买来回到位子上,也不等亚纪询问就自动说出这些年的经历。
“简言之,我们彼此都历尽沧桑。”
亚纪放下筷子这么一说。
“到了这个年纪,这点经历也许是理所当然的吧。”
啜饮咖啡的乡美含笑点头同意。
“我啊,等到孩子出生就要搬回我先生的老家了。他家在新潟,在那里经营酿酒厂,他也要辞去工作在那间酒厂工作。这我倒是没意见,但仔细想想,偶尔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女人的人生到底算什么。”
亚纪也喝起咖啡。虽然康要求她尽量别碰咖啡,但亚纪觉得没必要那么神经质。
“这个问题,我想任何女人应该都会这么想吧。就像我现在是田中乡美了。冠上这个夫姓时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人生也和这个随处可见的姓氏一样变得平平凡凡。我有时会想,如果回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总觉得好像没有充分达成那时自己的期待,会觉得有点内疚,不过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如果这样活着就是我的命运,那我也只能老实接受快快乐乐地活下去。”
乡美把稀薄的咖啡一口饮尽,露出总算松口气的风情。
“乡美,你那时也说如果有小孩就不会再寂寞了,对吧。”
亚纪望着和以前判若两人的她说。
“对对对。不过小孩真的很厉害哦。我也是生了以后才知道,不然我都没想到人生观居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像我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现在居然打从心底想着自己怎样都不要紧,只要我女儿能够健康长大就好了。我最近在想,到头来,人哪,最大的愿望不是实现自己的梦想或希望,把那个梦想或希望寄托在某人身上或许反而会更满足。如果是只属于自己的梦想和希望,一旦达成了,那就不再是梦想或希望了嘛。所以,就这个角度而言,男人或许更可怜。因为男人最后往往不会发现世上还有比自己人生更重要的东西。男人哪,到最后说穿了,只看得见现在这一刻。他们深信累积当下这一刻就等于活着。相较之下,我们女人好像是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自然得以生存。实际上生不生小孩是另一回事,单是能够生小孩的这种感觉就让自己知道自己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孤单,可以切实理解自己的生命与遥远的未来紧紧相系的感觉,不是吗?我认为这是男人绝对体会不到的感觉。”
乡美最后用充满自信的表情如此说道。
11
怀孕期间的生活,亚纪刻意留心的有以下三点。
一是早睡早起,二是摄取有益身体的饮食,三是适度运动。
早起是打从上班时代就养成的习惯,饮食则是平时就以注重季节更替的日本料理为主,所以也没问题。至于运动,她本来就喜欢健走,所以这个对孕妇而言也恰到好处。简言之,硬要说还有什么要留意的,顶多也只是停止熬夜,以及比平时摄取更多动物性蛋白质这两样。不过,光是牢牢遵守这点程度的生活习惯就已令亚纪的身体状况直到临盆为止堪称非常理想。
不过,对她身体健康帮助最大的,应该还是丈夫康辞去工作整天陪在她身旁吧。
“像这样连工作也不做,夫妻俩得以一直在一起,换作普通情况本来恐怕要等到我退休才有可能。”
康经常这么说,但对亚纪而言,光是每日三餐能够与他共享,便已充分安抚了她本来易因荷尔蒙失调而失控的孕期精神状态。
至于康,五月三十日的婚礼顺利结束后已近五个月,正过着非常悠哉的生活。现在他每个月会回长冈一次,向大哥阿学学习酿酒及佐藤酒厂的经营。不过顾及亚纪的身体状况他每次顶多只待三天,所以大半时间,他都是与亚纪一同逛街购物、出门散步或者在家看DVD或电视,日子过得逍遥又自在。
正好掀起一大热潮的韩剧《冬季恋歌》,二人也一次不落地准时收看。八月十三日开幕的雅典奥运会,比赛期间,康也连日熬夜守在电视机前。
“自从学生时代以来这还是头一次能够这样尽情观看奥运赛事。”
他对现在的生活似乎很满足。
八月底至九月初,亚纪也去了长冈顺便避暑。那十天她睡在佐智子他们的家中,宽敞的日本房子通风良好,令她难得可以好好安稳地睡个饱觉。
康的老家佐藤酒厂是在距今一百五十年前的安政年间创业的酿酒厂,据说即便在酿酒业者密集的新潟县内也是历史悠久的老酒商。人们常说酿造日本酒的要素“一是水、二是米、三是技”,长冈一带拥有素来以信浓川丰沛的水流和米乡闻名的新潟平野,自古以来就是最适合酿酒的地区。佐藤酒厂也在自长冈车站沿着JR上越线开车三十分钟左右的一角,与邻市小千谷相接的广大土地上拥有大小数间酒窖多方位经营酿酒业。旁边就有信浓川的支流太田川流过,这条河的伏流和美味的稻米,再加上卓越的酿酒技术,三者完美结合每年都酿造出出色的清酒。
这个佐藤酒厂的地标,是大正时代建造的红砖大酒窖。这是一座内部以牢固木造建筑为主的土窖,但外墙没涂石灰而完全以红砖堆砌而成,这栋建筑先后历经昭和二十年的长冈空袭及三十九年的新潟地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雪,堪称不畏风雪,在经过历次补强工程后至今仍被当成酒窖用来酿酒、储藏。
佐藤家的自宅建在以这个大酒窖为中心建造的成排酒窖的南侧,同时也兼作店面。木造的古老家屋非常大,一楼是店面和办公室,二楼是学夫妇及佐智子生活的主屋,另外,还有别馆及偏屋各一栋。
亚纪二人每次回来都睡在别馆。返乡后,那里应该会成为康与亚纪的新居。
今年夏天是破纪录的酷暑,所以待在平均气温比东京低了三摄氏度的长冈,而且是在宽敞的屋子度过十天,对于正好处于肚子急速膨胀期的亚纪是求之不得的。不过,据大嫂佳代子表示:“相对的,冬天可是真的很冷哦。”佐智子也一再劝亚纪他们等到明春,至少雪融之后再搬进来比较好。但康说:“就算宝宝才刚出生,反正他今后都要在这个地方长大,所以头一个冬天如果不在这里生活就失去意义了。”似乎不打算更改明年正月返乡的预定计划。亚纪也认为无所谓。带着出生三个月的婴儿搬到积雪深厚的城市的确有不安的一面,但是想到在那里照样有孩子出生长大,康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依他所言,从一开始就按照佐藤家的方式养育孩子,对于即将投入新生活的亚纪,想必也会更能打起精神来吧。
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三日星期六。
为了隔天的演讲,康昨晚好像一直到深夜还在修改讲稿,今早迟迟没有从卧房出来。
亚纪一如往常在早上七点半起床,吃完糙米粥早餐后勤快地活动身体忙着洗衣打扫。怀孕过了三十五周后她的身体状况反而越来越好。到九个月为止,膨胀的子宫压迫胃部曾令她无法一次吃太多,也压迫心脏和肺部令她心跳加快喘不过气,但到了即将临盆时由于胎儿为了准备分娩出世会开始往下降,所以孕妇的身体反而会比较轻松——医学书上这么写着,果然不假。
康在今天下午要搭一点二十六分的新干线去长冈。
明天星期天新潟县酿酒工会要在汤泽温泉的饭店举办联欢会,康预定在联欢会之前先做演讲。讲题是“网络贩卖——因应将来的活用法”,是身为工会理事之一的学在上个月受理事会之托向他提议的。联欢会上县内主要酿酒业者都会齐聚一堂,所以对于明春将会接替佐智子担任佐藤酒厂专务的康来说,这次委托来的正是时候。因为只要做完一个半小时的演讲后再参加傍晚开始的宴会,就可以一举认识所有今后可能会在工作上照顾他的同业们。
据说演讲在公司时就已做过多次,康似乎并不感到负担。但是,这一周来他还是为了写讲稿天天在电脑前熬到半夜。
康起床时已过了上午十一点。
正在晾衣服的亚纪从阳台向他道早安,他也只把呆滞的脸孔转过来。看起来好像还没睡饱。
亚纪晾好衣服,走进屋子后,他终于开口。
“早安。”
他说。
“怎么搞的,瞧你还在发呆。你昨晚熬到那么晚吗?”
亚纪问,坐在沙发上摊开报纸的康回答:
“大概凌晨三点才睡吧。”
“那你不就已经睡足八小时了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康的气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所以亚纪有点担心。
“不,那倒不是。”
康折起报纸,看着亚纪的背后。敞开的窗子外头是一片蔚蓝晴空。虽已十月但东京还是很暖和。进入下旬就正式入秋了,但白天气温还是经常超过二十摄氏度。
注意到康的视线胶着不动,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亚纪转身看了一下后满心讶异地问。
“天空。”康冷不防呢喃。
“原来东京的天空这么美啊。”
然后,他仿佛忽然回神似的凝视亚纪的脸。
“这个季节在长冈难得看到这么晴朗的天空。”他说。
午餐有香菇银杏炊饭、盐烤竹荚鱼配白萝卜泥、胡萝卜丝炒牛蒡、山茼蒿蛋花汤。
康最近很在意自己体态有点发福,所以吃得不多。亚纪一早就四处走动所以已经饿了。她吃了两碗饭,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看你胃口这么好,应该不用担心了。”
放下筷子,康喝着煎茶总算露出笑颜。吃饱饭他似乎总算比较有精神了。
吃饭时,亚纪问他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他说很怕明天的酒席。更重要的是,哪怕只是短短两天,他似乎还是担心必须把即将临盆的亚纪留下来独自看家。
“我没问题的,你就好好去演讲吧。”亚纪说。
“我走了以后,你要马上去两国喔。已经三十六周了,就算随时生产也不足为奇。”
康再次叮咛。
打从上个月起,康不在家时亚纪就会回两国的娘家过夜。
“把你送到上野后,回程我就直接过去。”亚纪说。
“你不用送我到上野了啦。今天是礼拜六,这个时间电车想必很挤,车站人也很多。”
康再次面露忧心。
亚纪猛催拖拖拉拉做准备的康,和他一起走出家门。时间已过了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要去上野如果先搭总武线到秋叶原,再从那里换乘山手线或京滨东北线的话不用二十分钟。康的电车是下午一点二十六分发车的Max朱鹭三一九号所以时间绰绰有余。但是,若是平时个性谨慎的康,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出发了。亚纪觉得他在出门前这么磨蹭的情形婚后好像还是头一次。
走进平井车站的检票口。
“啊!”
康惊叫驻足。跟在后头的亚纪也吓了一跳停下脚。
他卸下肩上的公事包拉开拉链:
“我忘记带讲稿了。今早,睡觉前随手放在桌上就忘了。”
他一再翻找包内:
“怎么办?真的没带。”
康露出极伤脑筋的表情。
“回去拿不就好了。”
亚纪说。
“可是,这样会赶不上新干线。”
康忘记带东西倒是很稀奇。
“现在才中午十二点五十分。就算回去拿我想应该也赶得上。”
“不,等一下。”
康思索半晌:
“不好意思,亚纪你自己回去好吗?我的电脑里面有资料,你帮我传到我哥的电脑就好了。不用去送我,没关系。”
他说。
亚纪蓦然想到,康该不会是故意忘记带讲稿吧。“我会在两国车站下车。”虽然亚纪之前这么保证后才一起出门,可是过去她一定会一路送到上野车站,所以康也许并不相信亚纪的保证。其实亚纪心里本来也打算跟他到上野。
康匆忙看手表:
“就这么办吧。亚纪你先回家替我传资料,然后再坐出租车回娘家就好。现在电车一定很挤,车站的楼梯也很危险。算我拜托你,你就听我的吧。等我到了上野会跟你联络。到时你再告诉我有没有把资料传过去。这样的话那时你正在去娘家的路上,我也可以确定你有没有平安坐上出租车,会比较安心。”
康这番话令亚纪觉得越听越不对劲。说不定讲稿好端端地就藏在公事包里。
然而,她总不可能叫康把公事包给她检查,也没那么多时间。
“好吧。那就听你的吧。”
亚纪只好无奈同意。
“那,我走喽。你一定要坐出租车哦。”
康如释重负地说,催促亚纪往检票口走。
“你也要路上小心。一定要打电话告诉我有没有搭上新干线哦。”
“我知道。到了新干线的月台我一定会打电话。”
没时间再拖下去了,亚纪走出检票口。
转身一看,康正在挥手。向来总是等康上车后她再隔着车窗目送列车走远,所以今天亚纪总觉得不大习惯有点怪怪的。
挥手的康露出一如往常的沉稳笑容。
正好就在这时,检票口内穿梭交错的人潮忽然消失,康的周遭空无一人,好像突兀地开了一个洞。
“对不起!不能送你到上野!”
亚纪两手放在嘴边大喊。
康用力点了个头。然后,含笑的脸上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
看到他那个表情,亚纪知道他并非故意忘记讲稿。
还是该陪他一起去上野才对的,亚纪现在后悔了。
要传送讲稿,就算等她从上野回到公寓再传也来得及。她应该对康的担心一笑置之不予理会的。
康看看手表,背对她冲上通往月台的阶梯。他的身影旋即消失,亚纪在不意间感到自己仿佛被孤零零地抛下,十分惆怅。
看着大肚子,她有点懊恼自己这副身形。
如此心情,还是怀孕以来头一次。
12
回到家一看,果然,书桌上放着已经列印出来的讲稿。亚纪打开电脑屏幕,找出“演讲资料”这个档案,把资料传送到大伯的电子邮箱。她拿起讲稿随手翻阅了一下,有几个地方添上注记,所以为了预防万一她把这份讲稿也用传真机传送到佐藤酿酒厂。
站在原地,把讲稿一张一张地送进传真机的插入口,途中肚子一再感到胀胀的,不得不屡屡停下休息。全部传送完毕后,一看墙上的时钟已是下午一点十五分了。
亚纪有点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上。平常只要这样静止不动,腹胀的现象自然会缓和,偏偏今天却毫无缓解的迹象。她望着时钟的指针,一边想着康差不多该打电话来了,拿着手机在沙发躺平。
才刚躺下手机就响了。亚纪慌忙起身。那一瞬间,下腹部窜过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但当她按下通话键把电话贴在耳边时那种痛楚已倏然消失。
“你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月台的喧嚷声盖过康的声音传来。
“我还在家里。刚刚才把资料传送完毕。我把讲稿也传真过去了。”
“谢谢。我刚才抵达车站也顺利买好伴手礼了。再过五六分钟就要发车了。”
“能够赶上真是太好了。我待会儿也要叫车去两国了。”
“对不起,都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
“没那回事。我才觉得没能替你送行不好意思呢。”
“后天下午我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可别乱来。如果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立刻打电话。”
“我知道。”
“冬川神社的护身符也不能忘哦。”
“你放心。我放在皮包里随身携带。”
亚纪一边回答,一边自沙发站起。刚才的疼痛令她有点在意,所以她试着在屋内缓缓步行。好像别无异状。她拿起皮包再次回到沙发。打开皮包取出冬川神社的护身符,是上面绣有“安产祈愿”这行字的白色小护身符袋子。
冬川神社是位于长冈婆家旁的土地神,康说他的御七夜 、御宫参 、七五三 、祈求考试及格全都是在这里拜拜。八月底返乡时二人一起去拜拜求神保佑平安生产,请了这个护身符回来。
“我现在从皮包取出拿在手上了。你不用太担心我。反正后天又能见面了。”
“是没错,但不在你身边我就是会觉得不安。”
“你就是爱操心,受不了。”
“大概是因为这半年来我们天天寸步不离吧。越跟你在一起好像就越喜欢你。连我自己都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点疯狂呢。”
康毫不羞涩地说。
“你是怎么了,突然讲这种奇怪的话。”
“这才不奇怪。我是真的这么觉得。”
康的语气带着莫名的认真,令亚纪有点困惑。
之后康又说了什么,但被嘈杂的声音盖过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
亚纪反问。
“亚纪你不会这样吗?”
这句话传来。
“我啊,才不会那样呢。”
她笑答。
“是吗?”
康的语气好像有点失望。
“那当然。因为打从一开始跟你生活,我就已经喜欢你到了无法再更多的地步了。”
一阵沉默。看看时钟已是下午一点二十五分。再不赶紧上车就来不及了。
“亚纪。”
康喊她的名字。
“什么事?”
“真的谢谢你。为了你和宝宝我什么事都敢做。”
“我拭目以待。加油哦,爸爸。”
亚纪玩笑带过。
“那我挂电话了。发车铃声响了。”
“嗯。你去吧。替我向妈和大伯他们问好。”
亚纪的耳边也微微响起发车铃声。
“知道了。再见。”
电话挂断了。
之后,亚纪再次在沙发上躺平。腹胀的现象虽然消失了,但下半身好像隐约有点发冷。
她静静躺着,回想刚才在电话中康最后说的话。“为了你和宝宝,我什么事都敢做。”他说。这样细细反刍之后,总觉得他的说法有点奇妙。简直像要为了亚纪和即将出生的孩子做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给人一种夸张的印象。这实在不像向来冷静的康会说的话。
说到这里,亚纪想到。
今天的康打从起床时,好像就和平日不太一样。
当时他茫然望着窗外,低语“东京的天空原来这么美啊”,要出门时又拖拖拉拉弄得出发时间晚了,还忘记带东西,隔着检票口二人相望时露出有点遗憾的表情,还突然说他对亚纪“越来越喜欢”……只不过离家短短两天罢了,康究竟是怎么了?该不会是有什么亚纪不知道的心事吧?
看他那样,就像是正要独自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似的——亚纪蓦然有这种感觉,感到寒意弥漫全身。她握紧手里的护身符,试图挥除那不祥的念头。只要想到康不在了,她就几乎要窒息了。
这时,腹中胎儿猛然一动。
是剧烈的胎动。
进入临盆的月份后胎儿为了准备出产降到骨盘入口不再有太大动作。所以,好久没感到这么明显的胎动了。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在斥责胡思乱想的自己。
不知不觉中恶寒也消失无踪。亚纪看看墙上的钟。指针即将指向下午两点。
也该叫出租车出门了吧。康搭乘的列车会在下午三点过后抵达长冈。届时如果她还没到两国报到,万一康打电话来,又会令他操心。
亚纪小心翼翼地从沙发站起。
她在下午两点半抵达两国的娘家。英语教室正要上课,所以亚纪只跟孝子交谈了三言两语,就自己上去二楼房间。五年前开设的英语教室,学生人数虽未大幅增加倒也一直稳定持续。现在似乎已成为孝子的生活重心。父亲四郎在大学有事,据说傍晚才会回来。这几年四郎也一直在埼玉县的女子大学执教,两年前正式成为教授。今年四郎六十八岁,孝子也六十六岁了,但二人都非常有活力。四郎的胃溃疡后来也没有再复发过。
在安静的自己房间的床上躺下,亚纪深深感到康的不在。
会守护自己的果然还是只有康,她如此感到。
坐出租车过来的路上,她再次感到腹胀,这次下腹部也有间歇性的钝痛。刚才她在厕所检查过有无出血,结果并没有。但是,亚纪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处于前所未有的状态。生产前兆的三大代表性征兆——阵痛、出血、破水目前都没有,但静躺一会儿之后,这种钝痛如果还是没消失的话,为求保险,她打算去墨田医院看看。
康不在,所以只能靠自己坚强面对,亚纪这么告诉自己。他偏在今天依依不舍地出门,说不定是因为这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亚纪也有这种感觉。
下午四点半孝子上楼来。亚纪的疼痛已大致平息,正在二楼客厅坐在沙发上看书。本来想准备晚餐,但还是小心为妙所以作罢。这个客厅是孝子把一楼改建成教室时,把祖父母的四坪和室与储存室,以及原本放置祖父那些病历表的小仓库打通重新做的,也附有厨房,所以和以前的一楼客厅比起来狭小许多,但阳光充足,是个很舒适的地方。
“对不起哦。撂下你一个人。”
孝子端来红茶在沙发对面坐下。
“连周六也要上课真辛苦。”
亚纪把书合起往桌上一放,端起红茶的杯子。
“我已经这个岁数了,其实很想把周六的课停掉,但是很多孩子都要求开课。”
孝子略显得意地也啜饮红茶。
“那就继续嘛。如果学生喜欢这样的话。”
“是啊。”
如此咕哝后,孝子说:
“对了,亚纪你怎么样?还没有要生的感觉?”
“不知道耶。距离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不过,身体状况倒是一直很好。”
“只剩半个月的话,随时出生都不足为奇。”
孝子也说出和康一样的话。
“之前我也说过了,以前我生的时候,亚纪你和雅人都比预产期提早很多哦。”
“找到《母子手册》了吗?”
“还是找不到。整理储藏室时明明记得应该是重新收在哪儿了。如果找到那个就能知道正确日期了。”
“你说过生雅人的时候整整早了一个月对吧。”
“对对对。结果那孩子的重量居然超过3000克,吓死人了。”
母女俩喝完红茶,亚纪起身准备收茶杯。
那一瞬间,双腿之间漫过温热的触感。
“妈。”
亚纪停了一拍呼吸后喊孝子。
“干吗?”
“我说不定破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