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仇捂了下身上的伤,之前在不周山脉下,殷王捅了他七剑,又派人折磨,使他身上多了许多伤口。
虽用法力止住,不再出血,却未愈合,眼下在寒风中泛着几许痛意。
但日光毕竟已出现,一切都将成过去。
赶到不周山脉,那里聚集了许多人,皆冲殷王的方向跪着,而殷王在他出现的瞬间,抬头,与他对视。
“来了。”他道。
晋仇落在他面前,点头,“说好今日见。”
底下人听见他的声音了,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声音出现,没有抬起的头。
“王将他们管的很好。”晋仇遂道。
殷王漠然地看了下面一眼,“蝼蚁没有被管的必要,听话的镇压,不听话的踩死。”
“王还是和以前一样。”
“孤的确不曾变,所以对孤说下的话也必须做到。当日放你一马,如今你又来,想必是得到桑林之舞的破法了。”
“算是想到了,王动手吧。”
晋仇不再多言,他相信赵扬清已带人来,殷王能先提桑林之舞的事,便是知道他想出法子,也有施法的人了。
他只需去做。
日完全出东方时,殷地人动了,桑林之舞在夜晚用最好,晨时光出,阴霾虽在,却成渐弱式,不是用桑林之舞的最佳时机。
但殷王明显不在意。
今日他来此,就是要眼见着桑林之舞被克服的。
慌乱诡异的乐升起,晋仇听着桑林的声音,杂乱无章,没有痕迹,他只是听着,没有动手。直到桑林的舞起,他冲西方垂首,示意赵扬清。
于是又一乐被奏响。
极稳的乐,稳而弱,在桑林的冲击下,恍若浪中浮萍,但它毕竟是铜钟所发,即便弱,也不是随便何物都能击塌震翻的。
桑林之势强而多变,大武之势依然弱,却于暗中渐生怒意。
殷王皱了下眉,似乎他也未想到在晋仇的乐中能听到怒意。
乐皆有情,有感,有所思所想,桑林虽乱,却有它自己的结构,它的每一个动作及乐的变化都在讲一件事。
晋仇的乐也在讲一件事,从恪守礼法到家破人亡。
乐一直都是稳的,中途最有可能产生波动的地方只是加强了愤慨,只是愤慨不如稳重,逆境之下隐了所思所想,家破人亡后仍是沉寂。
桑林的乐一直在克制着它,压得极死,仿若没有翻身的可能。
但晋仇已走到了殷王身侧,他开口:“借剑一用。”
这话说的很熟络,没有什么身份的阻隔在。
殷王看他,“借剑何用。”
“谱乐。”
“孤会借你?”
“会,王上的心胸比我开阔。”
殷王不语,凝视着晋仇的眼,皱眉将剑解下扔给了晋仇。
他以往不带剑,此次带剑说不定原就是为晋仇准备的。
晋仇接过,走远,拔剑出鞘,在剑峰上轻触,以指弹刃。
太阙剑上的血腥气迸发,剑气直要割破人的脸,晋仇的手未出血,脸更不可能出血,他用带血的剑破开大武乐章,将那份稳重彻底打破。
于是乐变。
稳意仍在,杀伐突出,乐势反攻。此时正值桑林弱,于是大武压桑林,击破其表,再击其里。
大武的乐升腾着,洪钟声鸣荡在整个天地,天地间再无桑林。
奏乐之人仍在,似疑惑桑林为何停顿,他们试图再奏,却无法于大武的天地下突出重围。
殷王抬头,示意桑林停。
一种乐消失了,另一种乐却还在增强,越来越厚的铜钟声出现,天下恍若一钟,被人敲响,钟内人人耳鸣,心神激荡。
跪在地上的修士抬起了头,他们从桑林中醒来,只觉清醒而愤怒。
晋仇漠然,这些人本就是醒的,再次清醒实为荒谬。
大武仍在加厚,底下有人窃窃私语。
“殷王败了!还是仙人好。”
“嘘,只是桑林败了,殷王未败。”
“那该如何是好?”
一群人虽醒,却还是惴惴不安。
殷王就在上面,没有人敢直视他。
崇修仙人却忽道:“一起歌乐,休言其他。”
乐哪是听一遍就能会的,但崇修仙人此话说完,不周山脉下便静了,大武虽强却缓,根理处已能让人辨析。
下有人跟唱,一声起,万声起。
大武的乐愈发清晰愈发浑厚。
晋仇走到殷王面前,将剑还了回去。
两人不发一言。
桑林明明败了,大武却一直奏着,越来越绵长,恍若永不停歇一般。
灵光从不周山脉飞起,山川湖泊、树木岩土上俱荧光点点,随乐发声的,是万物低语。
崇修仙人的声夹在这其中,他道:“瘟病当去,战事当停,清修不复。”
此话说完,天地震荡,灵气四散飞去,过往十年所死之尸皆被灵气所点,化为灰烬。而得病之体俱遭升华,病去身轻,再唤生机。
起战之人心中一松,在乐下只觉往事种种实为虚妄,再无挑起杀伐之心。
修仙界经此一遭,当如多年前,只知清修。
可崇修仙人说清修不复,修仙界清修六千年,战事停,怎么可能不清修。
本该被怀疑的话却在天地传荡,远及巫楚,近及不周,无一人听不到,无一人不懂。
但无一人反抗。
大武乐章很稳很沉,却不静,有静的时候,但已久未出现。
大武在说的,是杀伐,是争抢,是你杀我我便要杀你,掀翻你的一切,夺取你的一切,毁你名,夺你利。
这种种之间无“清”字,只有“武”字。
保家卫国,守自己所有的,是武。
毁田灭地,夺他人所有的,亦是武。
崇修仙人的武是大武,是守卫自己的,是杀害自己之人的。
是不清的,不静的,不恪守己心的,是燃烧着欲望的。
复仇的欲望,争夺的欲望。
这不像崇修仙人的乐,但除崇修仙人,无人的乐能在杀伐时还这么稳。
它的表是怒的,心是静的,比谁都静。
可天下如崇修仙人者,无几。
大武奏出,天下将无清修,世人将开始争抢,他们不静,天下便要乱。
钟鸣早被鼓声所替代,日生正中时,乐停了。
天下重回静寂。
一阵新的声音出现:“杀殷王!”
“杀殷王!”
殷王于天下不公,意夺天下,杀世人,世人也该杀他。
崇修仙人听着这一切,“如何杀殷王,何人可杀殷王,吾不敌殷王,尔等不敌殷王。吾为殷王逆臣,尔等为吾逆臣,在场无一不是逆臣,无一是君子,无一能得道,无一配活于这世间!”
“仙人!”众人匍匐于地,他们从话中知道崇修仙人真不是殷王的对手了,不然不会直说,像是被冷水泼醒,他们再不敢言杀殷王。
崇修仙人不看他们,只看殷王,“王打算如何,无桑林,王仍要强于我,如此,王可要天下。”
他此话甫一说完,下面诸人便齐呼,“仙人慎言。”
晋崇修一向是个慎言的,他话说出便是早已想好了。
呜呜的痛哭声传来,没人想再遭殷王折磨,崇修仙人不敌殷王,大武乐章的余韵已过,他们只觉天地将变。
战意被惶恐不安所压。
人人无助。
殷王看他们,“你们愿尊晋崇修还是愿尊孤。”他罕见地叫晋崇修,算是给尽面子。
寂静开始笼罩,从多日前开始,不周山脉便常常寂静如此,闻不出人气。
他们还是怯懦的修士,无人敢第一个回答。
终有人忍不住,将要开口。殷王却像是耐心耗尽般,突然道:“天下于孤早是无趣物,此次来只是看桑林之舞的效果,晋仇既能破此,孤便不会同他争。你们这样的修士也实无被人统率的必要,一群俗物,跪在孤面前,孤尚觉恶心。”
此话说完,他便扬长而去,似对一切真无感觉。
晋仇未拦他,只是看着下面这些人,他对他们不是很熟,却很懂他们。
“尔等要吾去拦殷王吗?”他问。
众人摇头,“仙人法力不及殷王,品性却胜过殷王万分,我等无仙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仙人为了我等,也不要去惹殷王了。”
之前还要杀殷王,如今又说不要惹。真是多变。
“尔等甘心?”
“仙人说过,要能屈能伸,我等不及殷王,没有不甘心的道理。”
“他是如何对你们的,一个个竟害怕至此。”
底下修士发着抖,不敢回话,仿佛说了不好的,夜里便要被人抓走折磨,再无活路了。
晋仇见他们如此,便道:“我有诸多缺点,当不得崇修仙人之名。”
“当得,仙人不要妄自菲薄,我等熟悉仙人,才敬仰仙人的。”
这群人说话很齐,像是早就商量好一般。
晋仇摇头,忽然道:“这些年我杀了许多人,做了许多恶事,如我早日出来,天下死的人也不会这般多。”
底下沉默着,听着他的话。
哭的人越来越多了。
“说了仙人不要妄自菲薄,修仙界没有能真正隐瞒的事,我们不说便是不责备仙人,以往诸事都过去了。”
“修仙界能静六千年,不可能是清修的结果,再讲清修,有人也是不想清修的。做小辈的,总想着自己有非同寻常之处,研究些秘法秘方,害人害己,仙人防患于未然,杀他们是对的。”
“我们身为一派掌门,尚有不查之时,全无仙人的法眼。如不是仙人杀尽宵小,我们这些门派恐存活不到如今。”
“以往修仙界,一千年修行,因杀伐,死者有八成。现今修仙界,一千年修行,只杀数人,存活的达八成。这都是仙人的功劳。”
“仙人为修仙界殚精竭虑,不惜名誉去保太平,有些不懂仙人的,怀疑仙人。那些人活该死。”
“……”
晋仇默默听着,他想过许多次,关于世人知不知他本性,却原来他所做的,终是无法瞒过,只不过黑的说成白的,实在是可笑。他杀有天赋、爱钻研的年轻人,哪是为了修仙界之太平,只是用最小的力去维护最大的所得。
混元需要一个平稳的天下,他听命,可以杀人保太平。
混元要一个混乱的天下,他亦可以听命,杀人使天下乱。
全是为了私心,全是为了利益。
歌功颂德只是欺世的招数,现今修仙界修的不是仙,是蝇营狗苟的烂泥。
可底下诸人眼中都闪着光,憧憬地看着晋仇。
谁诱骗了他们,告诉他们一切都是为了天下着想?
“吾却是为了天下,然天下仍乱。如此,清修可见是错的,今日开始,当清修的清修,当修法的修法,神兵利器是修仙的佐物,法术是惑人的鬼魅,但于修仙,却是必行的,吾被清修遮眼多年,如今,是破道的时候了。”
“可那样天下会乱!”
“天下已经乱了。”
晋仇拂袖,向不周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发烧烧得脑子糊涂,要是发现哪处不对一定要及时说,不然我自己可能意识不到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