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烈走后,晋仇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凝神思索了一刻,便开始往前行去。
不远处溪流声阵阵,石涧作响,空无一人。
晋仇的脚踩在落叶上,未将其踏碎,而直直向前,于溪畔亦未停,遄急的水从他身旁滑过,他的鞋靴湿了,裤腿湿了,再往上却无。
溪流虽急,终深不过晋仇的腰,甚至不能让他的身形晃动。
在渺小之物面前,崇修仙人是不可撼动的。
但他闭上眼,身体突然失去感知般,向后栽去。
没有晃动,只有无边的沉静。
崇修仙人被水湮灭了,他的衣衫在溪低像是杂布,徒劳地被水流激荡。
眼眸再次睁开,被水冲着,他淡漠地透过那层遄流,却不愿看世间。
直到一抹阴影出现。
“躺在河底是逃避何物。”殷王问。
他跨过溪流,站到晋仇面前,晋仇没有说话,他的眼突然迸发出强烈的悲伤,似乎有泪水顺着溪流逝去。
殷王的眉皱了起来。
“在想何事。”他又问。
晋仇依旧不回答,他等着殷王下一步的举动,看殷王是要抓住自己关起来,还是再次原谅自己。
只是自己已知答案。
殷王的身躯靠近了,他弯腰,细细地观察着。
“不说话吗?还是未想好如何回答。你不愿当着众人面承认殷烈的身份,也永不会承认你与孤的关系,天下是你的,你不将它放在心上,却不愿失去它,更不愿自己名声扫地。”
晋仇动都未动。
殷王不再说话,他俯身,终是抱起晋仇。
“有话可以和孤讲,泡在河底无法逃避,这本也是无需逃避的事,孤知你,不为难你。”
他从未想过让晋仇为难,有些话虽不得不说,说出后却不必得到回答。
晋仇那湿漉漉的身体抖了一下,他伸手,抱住殷王,离殷王越来越近。
殷王也抱着他,感知着他的温度,危险到来时他想要逃开,却被封住了所有行动。
“不要动。”晋仇在殷王耳边轻声道。
他本也是侥幸着试试,却发现六千年都过去了,殷王的习惯还是和以前一般,连弱点都未改,这弱点本也只有他知道,他能利用。
但这番,碰碰殷王的脸,晋仇有些沉默。
抵住殷王的额头,他同殷王说着话,“是不是想殷烈了,有未对自己好些,为何瘦了。”
穿衣还看不出来,用手去抹,却能摸到骨头了。
殷王的眼神很冷,他硬要挣扎也不是挣扎不出,只是想看晋仇要做什么。
他对晋仇还是心软,只是他愿意纵容。
但晋仇对他的心并不软,“你进你的识海看看,不要挣扎,会害到你。”
“晋仇,你之前是在装可怜吗?”殷王问,他没有听到回答,只感到头中疼痛,晋仇的神识正在硬生生进入。
他可以攻击晋仇的神识,晋仇虽将他困住,但晋仇的神识本就比不过他,又如何能探知他的想法。可攻击晋仇,给晋仇造成的伤害不容小觑。
额间出了冷汗,殷王仍在犹豫,他试着看晋仇。
晋仇也在看他,末了,叹口气,将唇贴在他嘴边,放弃了入他识海的举动。
“之前出现的老者死了,他是你派来的?一介凡人,寿命不剩几何,却要在死前传信。”
“早该死的,孤于宋地寻你,落脚便见他,倒在河边,已无出气。却在见孤之时猛然睁眼,问孤是否为殷王,孤答是,他便从泥中爬起,言少时见过孤,死时竟又见,是缘分。”
“却是缘分。”微小的缘分,修仙界这种缘分时时发生,不算大事。
“他问孤可有事,孤说在寻子,他猜出种种,探孤心意,自作主张,要来见你与殷烈。”
“我见他的确是有慧根的。只是一切终为回光返照。”
那人是自己轰然倒地的,还是为殷烈所杀的,全无定数,本就是同时发生的,也不必想。
“他将殷烈支开了,这点是真的,也是他答应孤的。”
“他做的很好,知道我会说什么,也知道殷烈会做什么。”
小人物往往有自己的智慧,便是修仙界大能也无法完全避开他们。
晋仇看着殷王,“你来找我是为了殷烈的事,将殷烈支开,是不愿被殷烈听见。此地无他人,我在方才已布结界。有事便直说吧,我探你识海,你不愿意。心中不愿,嘴中便要多说,否则我们相见是为何事。还不如遇我之初便将我捉住,不周山脉下的人都在等着你我之结局。”
殷王来此的确是为了说事,但真站到晋仇面前,却一字相关的都无法说出。
“孤若真想说,你也不会在水中泡着装可怜。”
正因为了解,所以设计。
晋仇松开抱着殷王的手,神情肃穆,“殷烈是怎么回事,幼时经历了什么,有问题为何不去找我,我虽不足信,却不会置他安危于不顾。”站起身遥望四周,复又看殷王,“桑林之舞又是为何事?”
殷王同站起,晋仇施在他身上的束缚早已消失,他握住晋仇的指尖,放在自己眉心上。
“你若真想看,便看,只是看了便要负起责任。”
“殷烈的责任?”
殷王皱眉看他,不言语,晋仇妄想进他识海时,他不同意。晋仇放弃时,他又允许,怎会光为了殷烈的责任。
终是未解释。
晋仇闭眸的那一刻,探到了殷王的意识。
久远前的回忆展开,殷王所能记住之事极多,两百年不算长,晋仇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重获新生的殷烈。
那个青紫干瘪的孩子躺在冰中,没有任何意识。
“等下我便出现了,你不要生气。”混元的声音突然出现。
晋仇一愣,看向前方,未发现混元的身影,便转身看身后。
“我也跟你一起看,嘘,别让殷太庚知道,他可讨厌我了。”
“你是天,何事看不到,为何与我进来。”晋仇不想在这种时候看见混元。
还是满脸心虚的混元。
“中间发生些事,我还没来得及看。”他未跟晋仇讲自己一个人不敢看的事。
但贴在晋仇身边,还是惴惴不安,他知道的比晋仇多,想着看见什么不可饶恕之事时劝劝晋仇。
晋仇神色不好,未再和混元言语。
眼前的殷烈已有了呼吸,被殷王抱起,护在怀中。
“我醒来之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复活殷烈,六千年前太急了,你唤醒我的方式又不对,闹了脾气没复活他,醒来之后实在过意不去。”混元轻声道。
晋仇并不看他,单是看着殷烈,他变得很白嫩,再没有青紫的痕迹,眼睁得很大,慢慢开始叫爹。
殷王将他放在肩上,带他绕着帝丘转。
晋仇有些后悔自己当时在闭关。
殷烈一岁时,他们在殷烈面前放了各种物事,看殷烈会选择什么。
殷王那冷硬的脸泛着柔和,看殷烈在案上爬。
他长得和殷王极像,殷地人都在旁边看着,不忍放过一个细节。
晋仇也看着,四周很寂静,又吵闹,混元突然开始说话,“你别看地太近,等下要出事了。”话越到后面说的声音越弱。
晋仇转头看混元,想叫混元闭嘴,但他面前传来了惊呼。
“血!出血了!”
“王上!”
殷王没有出血,是殷烈出血了,他小小的身躯蜷在案上,血从他的四肢百骸九窍六藏齐齐流出,木案瞬间染红。
他痛苦的唔咽着,口中叫着爹。
晋仇平静的表面被击破,他看着殷王抱起殷烈,将自身灵气输入进去,但灵气未进时只是流血,灵气一进便开始掉肉。
那白嫩的表皮渐生腐烂之状,从骨上脱落。
殷王再不敢输入灵力。
晋仇跟殷王相处多年,知道殷王救人的本事不差,如不是探知过殷烈的身体,绝不敢冒然输入灵气。
殷烈的腐烂掉肉也绝不是殷王的错,哪怕殷王的灵气真的加快了某个过程,罪魁祸首也不是殷王。
可殷王呆愣着,他轻轻抱着殷烈,不敢做更多举动。
殷地的医修已上来,可殷王的救治尚且无用,他们又能做什么。
殷烈的惨嚎声一阵响过一阵,幼童的声音在殿中扩大。
晋仇再不忍看这一切,抓住混元的布领,怒吼:“你干的!你在殷烈身上做了什么!殷王不喜欢你,猜疑你,违背你,但他经过之前的事已不会再做什么!你就算威胁他,想要他为你做事,也不用从殷烈身上入手!他还是个孩子,疼他的人只有那么些,你折磨他干什么!”
晋仇一直在克制自己,在见到殷烈出血的那一刻,他的神志便开始动摇。但他告诉自己,这是多年前的事,殷烈现在很好,没有病灾,资质上乘。但随着殷烈的脱肉惨叫,他再无法按捺自己。
话说完的瞬间他照着混元的脸打了一拳,拳风猛地击出,混元虚幻的身体被打穿,露出一个洞来,血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
他闭着眼,没躲。
晋仇没有发过怒,他是君子,他是崇修仙人,他从不做粗野之事,更不会大声怒斥。
他这次打完混元,也立刻恢复了自己的表象。只是殷烈的惨状还在继续,他的身体因愤怒而带着颤抖。
混元不敢抬头,他的脸破开一个大洞,洞中夹杂着深渊。
“是我不对。”他道。
捂住自己的脸,他还是不敢面对晋仇,“殷烈复活后,我就去分裂自己了,还有些地方没做完。我没有精力看世间种种,再一醒来,一切都迟了。他那具身体躺了六千年,虽用灵石法力护着,不至腐烂,却和真正的躯体不同。我中途想着尽早将他复活,却忘了这点,只输入生命力进去,酿成了大祸。”
分裂自己太难,拆开那些感情思绪使他思虑的不如以前多,如不是心中惦念起殷烈的事,两百年前也不会贸然醒来。